2004年3月17日


    半個甲子前,準確說是1981年8月30日,17歲的我生平第一次踏上了異鄉的土地:福州。與我同行的有60個浙江籍新生,和三位穿著四個兜軍裝的軍官:他們是代表解放軍信息工程學院福州分院負責招生的教官,我們是被他們錄取的幸運兒。


    火車到達福州火車站已是傍晚,福州的夕陽依然灼熱如火,空氣中彌漫著凝練、憤怒的火氣,讓我覺得仿佛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也許是火星吧。當我背著行李與三位教官、六十名同學一起走出站台,渾身已被洶湧的汗水濕透。但這並不讓我感到難受,因為年少稚嫩的心房被第一次遠離家門的緊張好奇和對未來的猜測期待牢牢占領。我與陌生環境之間缺少了一個翻譯,即便有教官發號施令,我依然時時覺得無助,不知所措,隻好小心翼翼跟著別人行動,亦步亦趨,隻怕掉隊。


    站外已候著兩輛掛軍牌的綠皮大卡車:一輛車鬥撐著沙灘色的帆布頂棚,車鬥裏還有兩排可收放的鐵製長條凳,按下彈簧即可乘坐;另一輛要寒磣得多,既沒有頂棚,也沒有條凳,甚至連漆色看上去都要黯淡許多。在火車上的時候,消息靈通的學員走漏過風聲:會有一輛進口的大卡車來接我們。顯然,那一定不是寒磣的後者。


    卡車駕駛室裏,除司機外還能乘坐兩人,兩輛車即可坐四人。三位教官自不必說,理所當然,剩下的一個寶貴位置給了一位生相甜美的女生。對此,我倒沒有什麽特別感覺,畢竟六十分之一的機會,怎麽輪也輪不到我頭上來。可兩個車鬥,我有理由期待登上進口的那個,至少有二分之一的機會吧。結果,幸運沒有眷顧我,教官安排我上的是那輛國產車,沒有座位,沒有遮陽篷,且車鬥裏四處散落著米粒、麵粉沫、煤渣子。顯然,這輛車平時不是乘人的,而是拉貨的。當我眼睜睜看著一半同學幸福地鑽進洋車,愜意地坐下,神氣活現地向我們揮手致意,一股巨大的失落情緒狠狠地朝我襲來,仿佛由此我已與他們分道揚鑣:他們將去天上,我將去地下。


    車子很快啟動,不出所料,洋車在前方開路,我們緊隨其後。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天漸漸黑暗了,在落日最後一點餘暉中,我看見我們鑽進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有同學介紹說,這山叫鼓山,是福州的旅遊勝地,山上有許多風景名勝。黑暗中,我看不見任何名勝古跡,隻見山勢陡峭,山路崎嶇,沿途樹影婆娑,怪石嶙峋,山風陰慘慘地吹來,偶爾傳來幾聲獸鳴鳥叫。這感覺倒不錯,因為我早聽說我們上的是一所特殊的軍校,似乎理當隱匿在這麽一個魅影憧憧、山高路險的深山老嶺裏。我心裏不由升起一股子“天降大任於斯”的自豪感、莊嚴感,這時我反倒慶幸自己沒有上前麵那輛車,因為他們封閉在車篷裏,大概是領受不到這些的。


    進山後,神氣的洋車似乎蔫了,每一次爬坡都顯得聲嘶力竭,冒出濃烈的油煙味。我們的司機一定是不想忍受這嗆人的味道,看準時機,長鳴一聲喇叭,加足馬力,衝上去,將它甩在了後麵。再盤過幾個彎道,我們聽不見它的聲音,連車燈都看不見了:它消失在了大山裏,好像是墜落懸崖了。約走了半個小時,我們到了學校,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鍾後,我們都已經從後勤處領完被褥、蚊帳等一係列生活用品,準備回寢室時,才發現洋車姍姍來遲。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坐的”進口洋車是蘇聯的嘎斯車,而我們“站的”是國產的解放牌大卡車。嘎斯車外觀雖好,但其性能,尤其是爬山和長途越野的本事大不如“寒磣的”解放車。三十年來,人非物非,但有一點我們似乎沒有變的就是:我們總是迷戀外表,迷信洋貨,相信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三十年來,我一直惦記著那輛解放牌大卡車,它是我乘坐的第一輛軍車,也是它,把我從舊的過往帶到了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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