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3日


    一個不會從生活中尋找並發現樂處的人,生活的意義就丟掉了大半,這樣的人得到的再多其實都是少的。這樣的人,往往也是自私的,幹巴巴的,不為人喜歡的。相反,有一種人,他們常常可以在困難和苦楚中找到你意想不到的樂處,並由這種樂處悄悄地滋潤著他們的生活、心靈。對我來說,這種樂處多半藏在書本中,也正因如此,我對書籍的愛變得越來越寬廣而深刻。愛到深處人孤獨。越是孤獨的感受,顯出幾分怪誕不足為奇。


    說真的,我對書的愛惜幾乎有種病態,比如我從不用沒有洗淨的手去碰書,買書,我不買那些卷了角或有斑跡的書——這些書就讓不愛惜書又需要看書的人去買吧,反正我是不要買的,哪怕是本絕版書。書到了我家裏,無異於到了宮中,紅木書櫥使任何一本廉價書都變得華貴,在幹燥的石灰粉和臭香臭香的樟腦丸的保護下,它們又變得嬌氣。但無需擔心,因為石灰粉和樟腦丸都是足夠的,也沒有過期。每個星期六上午十點,我書房的那方窗戶總是準時地傳出電機轉動的嗡嗡聲,有人以為我是在為周末的約會塑造發型,其實我是在給書打掃衛生,嗡嗡聲是一隻造型像鬆鼠的吸塵器發出的,不是吹風機。


    有一次——那還是幾年前的事,我的一個老戰友帶女兒來城裏看一位歌星演唱會,正好是星期六,兩個人一“老”一少,我如果僅以給書打塵之由而不陪她們去,那真不知老戰友會怎麽想我。於是就陪了。出門和回來的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我沒有給書打塵,晚上不管怎樣都要抽時間補上。但回家後,我嚇得頭發都豎起來了:金魚缸打落在地,碎成幾塊,金魚們在經曆了痛苦的掙紮之後無一幸免,色彩斑駁的屍身,像花瓣一般悲壯地攤躺在地板上,幾本我正在看的書(有一本是我最喜歡的愛倫·坡的書)好像剛從傾盆大雨中跑回家,正累得趴倒在地上瑟瑟發抖。


    開始我以為家裏來過“時遷”,但經再三檢查,沒見得一絲賊的跡象。事情很神秘,迫使我陷入神秘的探究。我想得很多,也很遠,但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而我老母親似乎早看透究竟,念念有詞地打開所有門窗,掌燭執火,焚燃香火,並要我和她一道跪在嫋嫋香煙前懺悔思過、祈求保佑。這是一個老人的理性和力量,奇怪的是我居然接受了——因為事情太蹊蹺,令我的理性和力量喪失殆盡。我像個廢物一樣,跪在嫋嫋香煙前,心裏一片虛空,不知道該對誰膜拜。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書。


    是的,我對自己說,事情一定是書幹的。這些書啊,被我當寶貝似的護愛著,又被我視作神靈一樣膜拜著,由於我過分的敬仰和需要,也許早讓它們得了道,升了天,成了書中的精靈,能呼風喚雨,陰陽自由,魔法自如。你可以不相信世上有神靈,但如果相信,那麽我認為它們其實就是這樣出世的——由於我們過分的敬和愛、畏和懼。


    它們不是一朵世上最初的蘑菇,由天地雲雨滋生,它們是被我們的癡情滋養,並由癡情派生的怯弱和恐懼派生的。由於你過分敬重,它們變得很嬌氣,很脆弱,很容易被傷害,所以我們也很容易遭到懲罰——它們怎麽可以讓你傷害?你稍有不敬它們就要懲罰你,這是你給它們的權力,它們不會放棄的。現在,我沒有遵守諾言按時給它們打塵,所以它們生氣了,所以它們就要把我魚缸打爛——給你點顏色看看!為什麽不毀其他獨毀魚缸,這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在魚身上投入的愛好太多了,它們看不慣,甚至怕失寵,所以懷恨在心,一有機會就下手了。由此看來,它們不但被我嗬護成了仙,而且還變得嬌氣了,變得自私了。


    我知道,我這麽來解釋事情的蹊蹺不免被人恥笑,但身為一介書生,被人恥笑實在是常有的事。既然是常有的事,也就無所謂了,何況在我看來這並沒有什麽好笑的,我甚至覺得家裏有個“書鬼”是件浪漫又溫馨的事,盡管它嬌滴滴的,而且還自私,但總比有個其他什麽的鬼要更令人坦蕩、平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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