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浙江富陽的一個叫蔣家門口的鄉村裏度過的,那個村莊很大,有孫權故裏龍門鎮一樣複雜得像迷宮一樣的弄堂,也有大村莊特有的豐富的民間文學。村莊裏的大部分老人都是不識字的,但說起祖宗八代、鄉裏鄉外的奇聞軼事,不乏行家裏手。祖上的人情故事似乎也就這樣代代傳承下來。這些故事中有兩個耀眼的主人,一個是徐文長,再一個就是於謙。他們的故事幾乎每一個老人都會講,不同的老人講著不同的故事,或者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版本。就這樣,兩位曆史老人就像我祖上的兩位先人,雖然見不了麵,但總覺得時刻都在我的身邊。


    今天不說徐文長,今天隻說於謙,因為我剛從於謙祠祈夢回來。這是浙江作協舉辦的第二屆作家節的諸多活動中的一個,它本不屬於我一個人,但我在心裏把它看作了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活動。這不是自私,而是自信。我相信,在所有參與該活動的人中,我和於謙的關係是最特別的,一方麵他曾經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位風光英名的“祖上老人”,另一方麵我是把這種童年記憶保存得最好的人。也許當地很多人都會有我相似的童年——把於謙誤以為是自己的祖上老人,但如果想最大限度地保存這種童年記憶,需要最大限度地離開家鄉,離開你童年的人情世故。我就屬於這樣的人,像一隻遷居的候鳥飛出巢穴一樣,鄉情鄉音、故人往事隻能以童年記憶的方式保存,因而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了下來。於是,於謙作為我祖上老人的“那個錯誤”也一直頑強地遺留著——像一個胎記不能抹掉,無法抹掉。於是,走進於謙祠的一瞬間,我感覺我像走進了我的童年,老人們講述的有關於謙的種種故事,紛紛湧上心頭,那份親切令我感動,那種感覺令我恍惚。我想,在這個下午,在這些人當中,我是最心動的一個,也是最迷離的,如夢似幻,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迷失在時間的隧道裏,迷失在記憶的深淵裏。


    因於自以為與於謙的特別的關係,我對這次祈夢活動也特別熱衷,我暗暗想,在於謙祠祈夢,我大概會比別人更易於受到這位夢神的善待,所以我用心地準備了一個夢。在記者的追問下,我還一度說過我這個夢:希望於謙老人給我力量,讓我盡快盡好地完成我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但是,那天下午的氛圍,如訴的琴聲,如歌的古樂,如詩的宋詞,英雄於謙的英名事跡,孩子健康美好的願望,莊嚴的儀式,虔誠的瞻仰等等這一切,輕而易舉地令我變得豪邁起來,雄壯起來。當祈夢牌發到我手上時,我已經羞於寫下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夢想,最後落在祈夢牌上的似乎不是一個個人的夢想,而是一個“人民的夢想”,一個“社會的夢想”:


    英雄不死,正氣長存。


    而且,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內心為此感到非常的明亮和坦蕩,我一點也不覺得我這是在作秀,它就是我此刻的真實心情。我甚至清晰地聽到發自我內心的一個聲音:如果人間沒有像於謙這樣的英雄,沒有舍生取義的正氣,奸訐當道,穢氣橫流,那麽我們個人的所有夢想都要完蛋;尤其像我這種內心屬於比較古典的人,大概更是如此。


    我還發現,那天祈下像我這樣豪情萬丈夢想的,不乏其人。我相信,這都是真實的,哪怕是瞬息的真實,總之決不會戲言——如果在那種場合還寫下戲言,那是不可思議的。這也使我想到,啟動於謙祠祈夢儀式的意義所在,它或多或少會給人一種正麵的點燃。當然,我們不可能天天處在這種照耀之中,但我們又確實需要這種照耀,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間。而每一個走進於謙祠祈夢的人,我想也許都會迎來這麽一瞬間。


    2004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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