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錦安大腦飛速運轉,強記下那些嘔心瀝血才測出的細節。


    隻要有這些東西,她能在短時間內重做出火器圖。


    宋錦安忍不住揚起嘴角。


    兀的,一道極寒的聲響如玉珠落盤,晃得人心思恍惚。


    “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宋錦安猛地扭頭,不知何時,謝硯書一身玄衣立於門口,他麵沉如水。


    來不及細想謝硯書緣何突至,宋錦安忙放下手中東西,“方才婢女的耳墜掉了,我來這尋,未曾想見到如今精妙的設計,一時間見獵心喜。我這就離開。”


    宋錦安半蹲行禮,才邁開腳的那刹,她聽到謝硯書說,


    “正常人見獵心喜在見著第一張圖紙時便會不住細看,何以你隻看了半息不到便匆匆掠過,倒像是別有目的。”


    宋錦安強笑,“大人誤會了,隻是我好奇後麵還能有何更精彩的設計。”


    “是麽?”


    “自然。”


    “既如此倒是我多想了,你將東西按順序放好,弓箭圖紙位於最上方,其次是重武,火器置於最下方。”


    聞言,宋錦安稍鬆口氣,不管謝硯書信沒信,至少此刻不會追究。她快速攏起圖紙疊好,在將最後一頁圖紙歸位時,她聽到比毒蛇還駭人的聲音似貼著她的脊梁傳來。


    “宋五姑娘是如何得知,此為火器的?”


    哐當一下,宋錦安臉色慘白,她袖口下的手不住戰栗,碰掉廂門邊的燭台。


    “大人,我從未見過這種,便下意識以為……”


    “下意識?全天下從未出現過的火器你也能猜出來。齊大師千金難求的畫技你也是輕而易舉就學會了,朱雀街的曲譜你也是想偷學就偷學。”謝硯書幾近殘忍地盯住宋錦安的眸子,眉間寒意乍現,“你是不是以為自己的演技好到無可挑剔,裝宋五久了當真覺著自己清清白白。”


    巨大的恐慌和無力席卷上宋錦安的每一寸肌膚,她倒退幾步,於碰到矮凳時狼狽跌於地麵,她死死攥緊掌心,迎上謝硯書如看死人般的視線,“我不知道謝大人在說什麽,我從來都是宋五。”


    “可是喜歡海棠與湖藍,不吃芝麻的從來不是宋五。”謝硯書蹲下身,指尖捏把薄如蟬翼的匕首,冰冷的鐵皮挑起宋錦安的下巴,幾欲擦過她的脖頸,“你就連這副倔強的神情都同她別無二致。”


    猛地用力,那匕首堪堪橫在宋錦安脆弱的頸間。


    宋錦安被迫以屈辱的姿態仰麵對上謝硯書漠然的神情,兩世斷影重疊。宋錦安突覺著自己這段時日的苦苦忍讓都是跳梁小醜,謝硯書早就認出她了。


    她聲音沙啞,低笑出聲,她在笑此刻心情竟出奇地平靜,原來死過一遭的人的確會膽大許多。


    “你早就狐疑我了?”


    “是。”


    那細密的挫敗感慢慢蠶食宋錦安,她閉上眼,語氣平緩到似同故友閑談,“所以你要賜我一死麽?還是關起來。”同上輩子一樣夜夜折辱,將她好不容易拚起的期冀撕得粉碎。


    “這取決於你態度。”謝硯書的手極穩,不見血色的以刀刃迫使宋錦安再次仰起頭對上他沒有溫度的鳳眸,“誰派你來的?”


    “甚麽?”宋錦安微愣,下意識皺起眉,“不是你要我來的麽?”


    “我的耐心有限。”那刀刃擦著宋錦安突出的青筋,她光是咽氣便能覺得頸部發疼。


    宋錦安用力後仰,推開謝硯書的手,趕在對方有所動作前一吐為快,“你明知道我有多厭惡你,我怎麽可能會來,若非你相逼,我一輩子不可能出現在你麵前!”


    她將忍了月餘的怒火傾瀉,視死如歸般看著謝硯書的神情。


    謝硯書慢慢站起身,居高臨下俯瞰宋錦安,薄唇輕啟,“你是不是以為學得她幾分便成了你的免死金牌,你若不開口我有的是辦法令你開口。”


    沒來由的,宋錦安心頭一緊,她不可置信看著謝硯書,“你以為我是故意模仿宋錦安以接近你?”


    麵對謝硯書的不置可否,宋錦安鬆口氣。隨即是深深的諷刺與怒火,他憑甚麽覺著是自己上趕著接近他?


    宋錦安劫後餘生般強撐著站起身,忍住顫音,“謝大人,這其中有些誤會,我來謝府是意外,我從未懷過什麽心思,我素來聽聞宋大小姐才名在外,心生仰慕便學習她……“


    “你是不是不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冰冷的話打斷宋錦安的解釋,她努力穩住心神,“謝大人,我所說句句屬實。”


    “折斷你的手指能不能叫你吐出一句實話?”謝硯書失去耐心,他揚起手,領著宋錦安過來的婢女手握把鉗子笑眯眯走進。


    吾妻


    簾帷叫風卷的厲害,謝硯書的身影拉得長且冷,寂寥銀輝鍍在玄衣之上,如根根鶴翎。


    宋錦安心頭狂跳。


    究竟是四年改變太多,還是說這才是謝硯書原本的麵目。與此刻謝硯書身上的威壓相比,從前她自以為惹怒對方所獲的冷冽實在九牛一毛。


    姚瑤輕而易舉按住宋錦安,對上宋錦安驚恐的眼,她語氣輕快,“讓我看看先折斷哪一根呢?”


    宋錦安拚命掙紮,卻驚覺對方力道之大。那閃著凶光的鉗子離她的手越來越近,幾乎不容拒絕的,鑽心的疼從小臂軟肉處蔓延。宋錦安雙眸恨意迸發,字字泣血,“謝硯書!你憑什麽動私刑!”


    姚瑤鬆開鉗子,露出宋錦安發紫的手臂,“宋五姑娘手可作畫,若真叫我折斷豈非可惜,方才隻是警示,三息後再無實話我便動真格了。”


    汗水一滴滴從額間墜下,宋錦安烏發散亂,唇珠輕顫,她屈辱地叫人摁在地上,而她最大的依仗即將被生生折斷。


    視線模糊,宋錦安瞧不真切謝硯書的臉,她諷刺一笑,眸中恨意能有實質,“謝硯書,你不覺得荒謬麽?你憑什麽就認定我是別有所圖!就因為我像宋錦安?”


    “是。”


    那毫無波瀾的話叫宋錦安赫然而怒。


    突然湧上來的力道叫她終於掙開姚瑤的壓製,她喘著粗氣,麵露憎惡,“宋錦安罪臣之女,舉世皆知你親手送宋錦安一杯毒酒上路以泄當年謝家冤案之恨。你恨她,辱她,傷她。我若真想蓄意接近你,去模仿你的亡妻才是正道。謝硯書,你自己想想,我是瘋了不成去扮演位叫你百般厭惡的人!”


    說罷,屋內一時寂靜。


    宋錦安顫著身子,決然盯著隨時要撲過來的姚瑤,心中涼的不住下墜。


    從來都是這樣,她分明什麽都沒有做,在謝硯書眼裏卻全都是錯。


    她是宋錦安時便是罪大惡極,如今就連略有相似也要叫謝硯書懷疑別有用心。為甚麽,他就這麽恨她麽,恨到一屍兩命還不夠。


    宋錦安固執地睜大眼,她想聽一個答案,想聽一聽謝硯書的恨意何以滔天至此。


    於搖搖欲墜之際,她聽聞姚瑤道,“你的演技真是漏洞百出,你難道不知道,謝大人唯一的妻子就是宋錦安麽?你模仿夫人的模樣蓄意討得小少爺歡心,你仍不肯認麽?”


    窗外斑駁殘影倒墜,淒涼的月映得宋錦安瞳孔失色。


    她茫然抬起頭,似不解竟還有如此離奇的笑話。


    幾乎啞著嗓子,宋錦安求證般看向謝硯書,擠出點聲音,“宋錦安是你的妻?”


    “阿錦吾妻。”


    倘若神明垂眸,該是能看見宋錦安眸裏的驚痛。那般明晃晃,破碎如春水浮冰,於黑瞳裏盡情搖曳流離。


    宋錦安曾道,謝硯書一定是恨她的,是冰冷冷的,是薄情的,也是殘忍的。可現如今,他說他愛她。那枚朱砂痣,心頭血全都是宋錦安。


    究竟什麽是愛,是他攻擊性的吻,是他精致華麗的牢籠,還是他浩浩蕩蕩的大婚。


    所以,他的愛為何予她折磨痛苦。


    宋錦安忽的慶幸此刻墨發遮住她眼裏的悲哀與譏諷,不若她的情緒一定濃烈到叫人心生疑竇。


    那冰冷的汗珠墜到地上,發出啪嗒的聲響。


    楚楚海棠的少女道,“謝硯書,你配愛她麽?”


    姚瑤神色大變,一腳踢在宋錦安的膝蓋處。


    劇烈的疼叫宋錦安匍匐倒地,可她輕笑揚唇,她努力仰著頭灼灼看著謝硯書,說的無比清晰,“你根本不懂愛,你根本不配愛她!”


    謝硯書製止住姚瑤接下來的動作,他陰冷地捏住宋錦安的下頜,力度之大叫宋錦安吃痛地擰起眉,可她偏生說得愈發暢快。


    “你不僅不配愛她,你更不配娶她!”宋錦安眼裏的輕蔑和嘲諷不加掩飾,她用力扒拉開謝硯書的手,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餘光看清謝硯書布滿冰霜的臉,宋錦安頭一遭這般舒坦,她在對方想要殺人的視線裏字字誅心,“怎麽,我揭開你這虛偽的深情便動怒了?謝硯書,我有說錯麽?”


    “放肆。”謝硯書大掌直接扼住宋錦安的脖子。


    窒息感叫宋錦安麵色漲紅,她頂著死亡的危險瘋狂挑釁,“是不是做強盜久了就真以為她是屬於你的?謝硯書,宋錦安是怎麽死的,她有多想逃離你,你不清楚麽!”


    脖頸處的力道驟鬆,宋錦安痛苦地捂住胸口喘氣,墨發早已濕成一縷縷,一口血猛然咳到她眼前,染紅半張臉。


    宋錦安仰麵,對上謝硯書因痛苦而擰起的眉。


    謝硯書強咽下喉頭腥甜,在姚瑤的驚呼裏死死盯住宋錦安的眸子,“你到底是誰?”


    “宋五。”


    “說謊!”謝硯書眼尾通紅,他死死扣住宋錦安的肩膀,“你見過她對不對,阿錦告訴你的麽,她還說甚麽了!”


    宋錦安累極,眸色閃過絲憐憫,那是對一條可憐蟲的憐憫,交雜著痛快與漠然,她淺笑道,“謝硯書,你真是賤極了。”


    她慢慢抬手,當著謝硯書的麵擦去唇角濺到的血漬,“宋錦安活的時候你從不說愛她,你就用那自欺欺人的愛意一遍遍困住她。你的愛和你一樣,卑劣極了。謝硯書,我不妨告訴你,我知曉宋錦安的所有心思,知曉她多後悔幫過你。你想聽是不是,可是我卻不想說。”


    語畢,宋錦安笑出聲。


    “你又想威脅我?甚至殺了我?謝硯書,你殺了我,便一輩子別想知曉宋錦安留給你的話。”


    最後的星子藏進雲層,褪下孤鶴的鶴翎,染墨傾灑於屋簷。


    謝硯書鬆開手,仍由宋錦安軟癱在地麵,他看她撕開所有偽裝一吐心底最惡毒的嘲諷。


    良久,他掀開幹涸的唇瓣,失了血色的唇上梅紅點點。“你到底是誰?“


    宋錦安閉上眼,她忍住鑽心的苦慢慢道,“我是宋五。宋五救過宋錦安,她要宋五好好活著,替她活著。”


    ——宋五也要宋錦安替她好好活著。


    嗒地一下,她看到謝硯書的下巴滑落滴甚麽。屋內昏暗,她瞧不真切那滴水的顏色。


    強撐著的精氣神慢慢散開,在陷入昏迷恍惚前,宋錦安看著謝硯書離去的身影,看到他揮手朝姚瑤下達命令。宋錦安想,她不會死了。


    於冷的渾身發顫之際,宋錦安用盡最後力氣想,“謝硯書,這次換我利用你的憐憫。”


    求證


    昏暗狹小的柴房裏,僅點雨漏的聲響。


    宋錦安從昏迷中費力睜開眼,她舔舔幹裂的唇角,撩起因為濕漉粘稠而不舒服的墨發。


    約是鎖了三天兩夜罷。


    那天的破釜沉舟到底管用,謝硯書沒急著殺她。雖後頭又派了兩位暗衛審問,宋錦安語氣堅定,倒也沒挨著私刑。


    隻是她囫圇小歇時,總覺胸腔悶得疼。宋錦安抱著自己的肩,忽覺造化弄人。分明隻消一個月,她便得以離開謝府,她便可以做渴求了兩輩子的事。棋差一步,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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