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我和秦時光等人結伴從樓裏出來,秦時光和眾人向右拐去,隻有我是向左走的。“噯,你去哪?有飯局啊。”秦時光問我。我說:“什麽飯局,回家。在吃中藥,必須飯前吃。”俞副局長恰巧也出來了,插嘴問:“怎麽啦,身體不好?”我說:“沒什麽,就是上火。”俞副局長說:“嗯,我看你臉色是不太好。上火嘛,就是缺休息,多注意休息。”當然,我的臉色一定不好,但不是因為火重,而是心痛。痛心疾首啊!我不知道革老他們知道情況了沒有,剛才下班前,我看見火鉗子掛在窗台上,我估計他們是知道了。但幕後的情況隻有我知道,所以我得趕緊去報告情況。


    我先去了書店。劉小穎正在門口蜂窩煤爐子上燒飯,見了我迎上來,喊我:“老金,你來了,吃飯了沒有?”隨即把大聲變成小聲,說,“雞鳴寺要你過去一趟。”我嗯了一聲,告訴她我正準備去。她有些疑惑地問我:“怎麽又讓你過去,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我覺得我快要流淚了,但最後還是忍住沒告訴她。告訴她要革老同意的,此外我也不想讓她來分擔這些痛苦。她已經活得夠苦的啦,這半年來我覺得她至少老了十歲。分手時我不經意看見她額頭左角,飄動著兩根白發。


    從書店到診所,有四公裏路程。我買了兩個包子,想在黃包車上吃了,好有點精神。可怎麽也吞不下去,像當初妻子死的時候一樣,肚子裏沒有食物,卻總覺得滿當當的。人啊,說到底是精神決定身體,精神不好,身體各個器官都會出問題。這不,下車的時候我一腳踩空,差點軟倒在地上。我的腿腳也不頂用了,都是因為傷心啊。


    四個戰友就這麽走了,能不傷心!


    診所的大門隻開著一條縫,我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院子裏靜得出奇,牆角的水龍頭滴答著,聲聲入耳。守門的黃毛土狗,安靜地臥在一隅,見了我,對我嗚嗚的吭一聲,透著哀怨和孤獨的氣息,和水龍頭的滴答聲,似乎有一種內在聯係。


    革靈已經在房間裏哭了大半天了,她捧著中華門的照片,蜷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哭,壓抑、隱忍的哭泣聲,在昏暗、逼仄的房間裏顯得尤其陰暗、疹人,仿佛是來自陰曹地府。革老帶我去看她,房門吱溜一聲,一道昏暗的亮光撲隨著我們拖進來,把我們兩個人影鋪在地上。


    革老走上前,彎下腰,對女兒說:“深水來了。”革靈抬頭一看,二話不說,猛然撲到我肩膀上,嗚嗚地哭出聲,一邊說:“中華門走了,他們都犧牲了……”我說:“我知道。”父女倆很吃驚,都驚異地舉目看我。我很平靜,因為我已經被痛苦浸了一夜多。“你知道了?”革老拉開女兒,麵對麵看著我問:“你怎麽知道的?”我靜靜地說:“我當時就在場,我看著他們走的。”我上前扶住革靈的肩膀,動情地說,“中華門是好樣的,走得非常壯烈。”


    父女倆更是吃驚。


    革靈焦急地問我:“你看見他走的,怎麽回事?”


    我示意他們坐,準備告訴他們這十幾個小時裏的所見所聞……


    革靈的房間裏有一個暗紅色的棗木大衣櫃,雙開門的。衣櫃裏掛滿了衣服,但是撩開衣服,卻是別有洞天:裏麵有一個小暗室。小暗室真是小,頂多三四平米,剛好放得下一張單人病床。這張床永遠不可能躺病人,因為擺滿了東西。都是鐵家夥。是發報機!這是專門用來暗藏電台的密室——我們組織的心髒!其中全部機器設備都是我搞來的,純正的日貨,很先進的。我在單位就是管這攤子事,要弄這些玩意不過是順手牽羊。


    我講完後,目光落到那個棗木大衣櫃上,一邊問革老:“您向重慶匯報情況了嗎?”革老說:“昨天夜裏兩點鍾,我在知情後的第一時間就匯報了。”我又問:“那麽重慶有什麽新的指示?”革老看看女兒,革靈心領神會,一聲不響地打開衣櫃鑽了進去。出來時,手上拿著一份電報。我接過電文看,上麵隻有兩個字:飯桶!不知怎麽的,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樣激動地對革老申冤道:“不,不,我們不是飯桶!我們犧牲了四個兄弟呀,他們那麽英勇無畏,我們怎麽會是飯桶!”說著濕了眼睛。我的眼淚早含在眼裏,這會兒終於奪眶而出。革老扶住我的肩膀,狠狠地說:“我們當然不是飯桶,不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殃禍,更何況我們這片天,簡直就是地獄!”


    革靈受了感染,又哭起來,眼淚趕著鼻涕一齊流,五官都歪了,一臉醜態。“別哭!”革老訓斥她,一邊去關了衣櫃的門,回頭對我說:“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麽辦。”我說:“現在要殺他已經很難了,他已經被野夫接管了,我聽說是住在憲兵司令部密碼處的小樓裏,那地方一般人進不去的。再說,鋤奸組的人傷亡這麽大,現在要馬上組織行動可能也沒這方麵的力量了吧。”


    “現在殺不殺也無所謂了。”革老歎一聲氣道。


    “為什麽?”


    “我估計啊,他可能都已經把密碼跟鬼子說了。”革老搖搖頭說,“他現在知道我們想殺他,是鬼子救了他,他更要討好鬼子了。操!這就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哪,我們的行動結果是把他往敵人的懷裏推了。重慶一定也猜到這點了,所以你看,”揚了揚手裏的電報,“隻是罵人,什麽指示都沒有,他們也放棄了。”


    我沉思一會,說:“不見得。”我把中華門就義前對白大怡喊的話又陳述一遍,接著說,“我猜他一定是聽到了中華門喊的話,他現在也一定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不是靠嚇唬人過日子的。”


    “你的意思……”革老欲言又止。


    “我在想……”我思量一會,說,“你知道,他在國內上有老下有小,我想中華門的話可能會對他起點作用,至少不會隨隨便便交出東西。”


    “嗯,”革老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麽說,我們還有機會。”


    “現在的問題是他被鬼子接管了,而我們又沒什麽人,要行動很難。”


    “人可以調啊,我們這邊沒有,還有其他小組的人嘛。”革老說,“就是從上海調人過來也不就是幾個小時。”革老來了精神,目光瞬息間變得明亮,“這樣吧,你馬上回去,盡快摸清情況,他降了沒有,我馬上組織人,隻要他沒降,我把老命拚了也要堵住他的嘴!”


    我雖然答應下來,馬上走了,但心裏一點不熱烈。我總覺得,這是一件沾染了倒黴毒素的差使,不會給我們帶來好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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