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天,我記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閱讀了幾張解放區的報紙和一本小開本的油印刊物(都是林嬰嬰給我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時候,天氣很好,陳姨建議我帶達達和山山去小紅山公園看馬戲團演出,我以有事搪塞推辭了。其實我沒事,我隻是想清靜,想一個人呆在家裏,讓寶貴的孤獨包圍我,讓那些平時沉睡的東西蘇醒過來。幹我們這行靜心斂氣是最重要的,最近事多,我心裏經常亂亂的。也許是我多疑,我覺得革老最近對我愛理不理的,包括革靈,對我也不像以前那麽熱情了,我真擔心他們對我和林嬰嬰的身份已經有所覺察。


    後來,我坐在陽台上,目送陳姨帶著兩個孩子遠去,臘月的陽光溫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躍著,陳姨一隻手牽著達達,一隻手牽著山山,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個幸福的家庭。這時我突然想,這場戰爭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間,荒唐地翻出了剛才已經看過的幾張解放區報紙,重新又看了起來,仿佛這種閱讀能夠給我勇氣,使我安寧。而事實也確實如此,因為幾張報紙都親切地告訴我:美國已經對日宣戰,我們已經贏得了一個最有戰鬥力的幫手!


    大約是一點多鍾的時候,林嬰嬰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以前她來總是坐車的,汽車的引擎聲會提前通報我她的到來,這一次一點汽車聲音都沒有,她像幽靈一樣的到來,說明一定有什麽緊急事要告訴我。我去窗前朝外麵張望一番,看見一輛人力車正好在弄堂裏往外跑去。我問她:“你坐人力車來的?”她說:“我司機回鄉下去了。”說著倒在沙發上,微睜著眼,滿臉疲憊,像一個病人。我想會不會是有什麽壞事把她嚇成這樣的,所以心裏更加焦急,問她出了什麽事。她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很心亂的樣子。我又問:“你臉色不好,很蒼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這才抬起頭,看我一會,突然告訴我——很堅決地:


    “我懷孕了。”


    “懷孕?”我像是被什麽燙著似的,慌亂地說,“怎麽可能?”我想說,你還沒結婚呢。她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丈夫是我們的同誌,因為工作需要才沒有公開。隱瞞婚姻對我們搞地下工作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革靈不就是這樣的嘛。


    我問她:“他知道嗎?”我是說她愛人。


    她搖頭,並且告誡我:“你別問我他是誰,我無法告訴你的。”這我也理解,也許此人就在我身邊。


    我又問她:“你能確定嗎?”


    她說:“我上午去醫院檢查了,沒錯的,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知道這不是個正常的喜訊,林嬰嬰找我也並不是來報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道費解的難題,要考驗我們的理性和感情,個人和組織,忠和孝。我不需要誇張就可以這麽說:這個生命伸出的一隻手握住了我們的良心,另一隻手卻抓住了我們作為戰士的信念,它把兩件我們最珍視的東西放在一起,同時又無情地要讓我們做出“舍一取一”的選擇。這種選擇無疑是我們最最害怕的:比死亡還害怕!死亡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可怕的事,因為我們無視死亡,因為我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們經常這樣說,我們確實也是這麽做的。


    “他知道嗎?”我問。


    “誰?”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楊豐懋的代號。


    “他們不是都出去了,”她說,“現在可能在緬甸。”


    “什麽時候能回來?”我想這事隻有他們兩人才能做決定。她說:“不知道,也無法同他們聯係。”我又問:“那現在這裏誰在負責?”她說:“老d。”我說:“他打算怎麽辦?”她說:“我還沒告訴他。你看呢?”我說:“這個問題隻有你和組織才有權回答。”我還想說,包括你愛人,我想也是無權下決定的。確實,大敵當前,生兒育女是忙中添亂啊,按理是不許的。


    以後幾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馬上召開一次紅樓會議。但我和林嬰嬰都無權召開紅樓會議,隻有老a或者代老a(大海)才有權召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當老a,隻有在那幾天裏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權召開紅樓會議。


    大約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會上,林嬰嬰告訴我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最近就會找機會去處理掉。是誰讓她做出這決定的?孩子父親知道嗎?難道非這樣不可?說真的,當時我確實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當想到她已決定不要孩子,我想勸她生下來的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也許,如果她要作出相反的決定,我可能又會有相反的願望。這沒辦法的,有些事你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所以你給出任何答案都不會滿意的。


    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關懷,抑或是出於對一個生命的負疚心理,我愚蠢地建議她要想好,不要太衝動什麽的。我還說到戰爭可能很快就會結束,意思是這樣的話孩子就可以保留下來。我話沒說完,她渾身抽動了一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滴在我衣襟上——當時我們正在跳舞。過一會,她告訴我這不是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她已和老a取得聯係,老a命令,她必須把孩子做掉。我問:“他回來了?”她看看我,沒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回來了。


    老a!


    老a!!


    那個時刻,我對這個滿臉蠻橫的老a不可抗拒地產生了恨意,在不滿和不安之中,我想,我們這位老大也許就像戴笠和李士群一樣,是冷酷無情的。我知道,是信念使他變得冷酷無情的,但在當時我並不覺得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一個人的痛苦已使我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目睹到林嬰嬰軟弱無助、痛苦不忍的樣子,有一會兒,趁著停電的幾分鍾,她居然軟倒在我懷裏,偷偷地小泣了一陣。正因為是偷偷的,咬著牙的泣,讓我感到特別難過,因而對神秘的老a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恨意。


    然而,第二天,深深的自責又折磨了我。


    第二天又是個星期天。


    馬上要過年了,上午我去農貿市場買了些年貨。我是九點鍾出門的,中午前回來,陳姨告訴我,她十點多鍾從菜市場回來,經過秦時光的樓下時,正好看見林嬰嬰開車來把秦時光接走了。我心想今天是禮拜日,林嬰嬰經常要借機安慰一下這隻四眼狗,就像我馬上要出門去跟靜子約會一樣。這是常有的事,我沒有當回事。下午三點多鍾,我和靜子分手後徑直回到家,陳姨急煞地告訴我兩件事:一、林嬰嬰給我來過電話,要我盡快回電;二、中午十一點多鍾,秦時光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當街擊斃。陳姨說,就死在前麵的大街上,她還趕去現場看過,腦門和脖子上各中一槍,死得硬硬的。


    秦時光死了!


    這是怎麽回事?我當即給林嬰嬰打去電話問情況,林嬰嬰沒有說什麽,隻是通知我晚上盡早去紫金山上楊會長的會所。聽口氣,她好像出了什麽事,聲音嘶啞,有氣無力的,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我反複問自己,會出什麽事?我一下想出很多事,又覺得都似是而非的。最後我想,可能什麽事也沒有,她所以這麽病怏怏的,可能是剛做了手術,處理了孩子,身體不安。這念頭使我感到內疚,好像我就是手術的醫生。我也感到遺憾,因為我正打算在晚上的會上替她說說情呢。說真的,我是做父親的人了,我太能體會到孩子對父母來說有多麽的重要。總之,我想了很多事,就是想不到,此刻在我幾公裏之外,另一個生命也結束了,而且,這個生命的消失對我黨是極大的損失。


    死的人是老a!


    我是晚上八點鍾趕到紫金山上楊會長的會所後才知道這一噩耗的,讓我難以相信的是,原來老a就是林嬰嬰的司機!多次為我開過車的“大胡子司機”啊!他也是林嬰嬰的愛人!林嬰嬰此刻肚子裏的孩子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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