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著老a的遺體,林嬰嬰哭泣著,對我講述了發生在當天上午的事情。


    這天上午,林嬰嬰和秦時光見麵後,帶他去了玄武湖畔的幽幽山莊。這地方我後來去過,在玄武湖的北邊,占地幾十畝,裏麵有假山、人工渠、釣魚台,一間間竹子搭的小屋掩在幽幽竹林中,顯得十分幽靜、雅致。這是繼香春館被革老幾次搗蛋、不得已關停後,我們組織上重新開辟的一個新聯絡點,依然是由老p和老j這對假夫妻坐陣。林嬰嬰這是第一次帶秦時光來,老p把他們安排在一座叫“桃花”的獨立小屋裏後便離去。林嬰嬰站在窗前,禁不住讚美窗外的風景:“有道是,寧可食無魚,不可居無竹。這地方真不錯,夏天就更好了,竹林幽幽,鳥語花香,鬧中有靜。”秦時光問她:“你常來嗎?”林嬰嬰說:“這是第二次。”秦時光問:“第一次是跟你的司機?”林嬰嬰說:“沒司機我怎麽來?我又不是鳥,會飛的。”


    林嬰嬰對我說:“秦時光這話裏其實含有很特別的信息,如果我要正確解讀了這個信息,也許可以避免後來發生的悲劇,但當時我沒在意。”我問:“這裏麵有什麽信息?”林嬰嬰說:“我和老a有時在車上會拉手,他可能不經意中看到過。”


    從後來秦時光反常的表現看,我覺得這是肯定的,而且很可能就在當天上午,他們在秦時光樓下等他下樓時也拉過手,由於角度的原因,秦時光在樓上或者在下樓時正好瞥見了。所以,這天他們倆進了小屋後,秦時光從開始就顯得很不老實,油腔滑調,對林嬰嬰動手動腳。以前雖然也有這種情況,但一般隻要林嬰嬰發個威風,他就老實了。林嬰嬰告訴我說:“今天他完全變了,我對他發火,叫他滾開,他反而一把拉住我說,行了,別裝淑女了,我知道你是誰。我問他我是誰,他說反正不是聖女。他還說什麽以前他一直把我當聖女看,太傻了。我起身威脅他要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要親我……”


    林嬰嬰使勁反抗,秦時光反倒把她按倒在沙發上,強行要親她。林嬰嬰說:“秦時光,你瘋了!”秦時光無懼無畏地說:“我是瘋了,你允許下賤的車夫瘋還不允許我瘋,豈有此理。來來來,乖一點,讓我也好好瘋一下。”林嬰嬰奮力推開他,罵:“滾開!秦時光,你會後悔的!”秦時光說:“我才不會後悔呢,我把你當聖女,結果你卻把我當烏龜王八蛋,今天我就要讓你知道我是不是王八。”說著發起新一輪的攻勢,很瘋狂的。林嬰嬰招架不住,隻好大聲呼救。老a聞聲趕來,破門而入,想把秦時光拉開,秦時光回頭狠狠地朝他揮出一拳,打在他臉上。


    打一拳倒沒什麽,傷不了人的,要命的是,老a的假胡子被打掉了,讓秦時光一下認出她司機原來就是老a。林嬰嬰對我說:“老a當時一定沒有想到秦時光眼睛會這麽尖;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所以他沒去掏槍,他想把胡子重新戴好,免得他認出來。就這時,秦時光已經掏出手槍對著老a和我,我們一下變得很被動。”


    秦時光舉著手槍對準老a說:“原來是你!哈,我認得你,著名的影星嘛。他媽的,到處通緝你,想不到就在眼前,把手舉起來!舉起來!”林嬰嬰想去沙發上拿包,包裏有手槍。秦時光將槍口對準她:“你也別動!把手舉起來!都舉起手,站到這邊來!”林嬰嬰一邊往前走一邊說:“秦時光,你胡說什麽,把槍收起來!”秦時光看她往自己移近,警告她:“別過來,過來我就開槍了。”老a說:“你認錯人了,秦處長,我可不是什麽影星,我是個農民哦。”秦時光說:“少廢話,轉過身去!”林嬰嬰和老a站在一邊,與秦時光對峙,尋找反擊機會。秦時光威脅道:“我再說一遍,轉過身去,否則別怪老子開槍!”老a見勢不妙,一個魚躍想撲倒秦時光,就這時槍響了,中彈的老a一把抱住秦時光,叫林嬰嬰快跑。林嬰嬰沒有跑,反而上來想奪秦時光的槍。此時槍口被老a的身體擋著,秦時光無法對林嬰嬰開槍,開出的一槍又射進了老a的身體裏。轉眼間,手槍居然被老a奪了下來,秦時光見勢不妙,把老a的身子推向林嬰嬰,趁機跑了。此時,老a已經身中兩槍,雖然槍在手裏也無法舉起來,隻好眼看著秦時光跳窗逃了……


    後麵的事可以想象,為了堵住秦時光的嘴,林嬰嬰屢試不爽的那個神秘狙擊手又被緊急地啟用!林嬰嬰對我說:“是的,老a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去追他,叫阿牛殺了他,快!必須……”


    阿牛就是那個神槍手。


    於是林嬰嬰顧不得悲傷,親自開車進城找到阿牛,布置了任務。林嬰嬰當然知道秦時光回家的必經之路,她安排阿牛守在秦時光家門口,同時自己又守住了秦時光可能去單位的必經之路。這些路線林嬰嬰是最熟悉不過的,隻要秦時光回家,或去單位,必死無疑。林嬰嬰說:“我們運氣不錯,他回家了,走進了阿牛的槍口裏。”


    那真是運氣好,我想,如果去單位,林嬰嬰能一槍把他打死嗎?如果打不死,後果不堪設想!


    為安全起見,楊豐懋和林嬰嬰商量後,決定盡快安葬老a的屍體。就在林嬰嬰和我講這些事的時候,有人已經在花園裏開土挖坑。天漆黑一團,我從窗戶裏看出去什麽都看不見,但一個人一邊挖掘一邊嗚咽的聲音卻聽得十分清楚。我可以想見,他是多麽悲傷地在勞動著,挖出的坑裏一定埋了他很多滾燙的眼淚。坑挖好了,他進來通知我們,我一見他,傻了。


    我怎麽也沒想到,他居然就是裁縫店裏的那個孫師傅!


    除了孫師傅,這天晚上到場的人還有老p、老g、老d、老j,加上我和楊豐懋、林嬰嬰,還有會所裏的一男一女兩個工作人員,總共十個人。我們為老a舉行了一個簡單的追悼會,然後就由孫師傅抱出去把他埋了。沒有做成墳墓,隻是在上麵移栽了一棵臘梅。這樣處理,這麽快、甚至不乏草率地安葬老a,一方麵是安全需要,我們必須要把他的屍體藏起來,另一方麵我們也相信,總有一天,等戰爭結束了,我們一定會重新舉行追悼會,隆重地安葬他——老a,我們敬愛的首長!


    天公作美,安葬老a時,天驟然下起了雪。這是這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勢凶猛,轉眼間便紛紛揚揚的把漆黑的草地鋪白了,當我們回到屋裏時,外麵四處已是一片銀白。等我下山時,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為老a的去世披麻戴孝。我清楚記得,這是1941年元月的最後一天,這一天我經曆了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啊,以致很長時間我都覺得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夢中。


    這一天夜裏,林嬰嬰沒有下山,下不了了,過分的傷心讓她變成了廢物,身體像一團爛泥,根本站不起身,連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後一個下山的。


    楊豐懋所以把我單獨留下來,是因為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因為重要,他沉默了很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麵前,認真地對我說:“金深水同誌,我已接到上級指示,今後南京地區地下工作由我全麵負責,我就是今後的老a。現在我任命你為代老a,今後你有權代我行使任何權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馬上做出決定。”


    我問:“什麽事?”


    他說:“你是知道的,林嬰嬰懷著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組織的名義要求她處理掉這孩子,但現在孩子父親已不幸犧牲,林嬰嬰希望組織上重新考慮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來。”頓了頓,又說,“這是老a唯一的孩子。”


    我說:“你現在不是在這兒嘛,幹嗎要讓我來做主?”


    他說:“我是她的哥哥,親哥哥,無權作這樣的決定,現在請你行使代老a權力做出決定,你的決定就是組織上的決定。”


    這對我真的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晚上啊,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樣,接二連三地朝我壓下來,我完全被弄昏了頭。其實,不光是楊豐懋,當時我們組織內有好幾位同誌都是林嬰嬰的親人。楊豐懋看我一時沒有表態,對我建議說:“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開紅樓會議,由大家來民主討論決定。”我當即表態:“不需要,我同意。”我本來就不大讚成犧牲孩子的,現在既然權力到了我手上,我毫不猶豫地同意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


    然而,我想不到,林嬰嬰和楊豐懋也一定沒想到,我的這個毫不猶豫的“決定”卻給我們組織帶來了無法估量、無法彌補的損失。沒有人能否認,老a的犧牲對我們組織是個巨大的損失,然而為了讓林嬰嬰把孩子生下來,我們組織遭受的損失卻還要巨大,還要慘痛。這一切,包括林嬰嬰的身世、家史,她後來在獄中寫的日記裏有詳盡的記錄,我就不多說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林嬰嬰的日記無疑是我們了解她和鉤沉那段曆史真貌的最真實又最珍貴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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