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立不安。


    望眼欲穿。


    下午的早些時候,張司令的小車終於又駛入招待所,幾個拐彎後,卻沒朝西樓開來,而是往對麵的東樓駛了去。車停之後,張司令忙煞地搶先下了車,打開後車門,點頭哈腰地將車裏的另一人迎接出來。


    此人穿的是常見的書生裝,深衣寬袖,衫袂飄飄,有點兒魏晉之古風,唐宋之遺韻。他年不過四十,小個頭,白皮膚,麵容親善,舉手投足,略顯女態。張司令的年紀足可做他的父親,但司令對他恭敬有餘,感覺是他的兒子。即使扒掉了軍服,但貼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也掩飾不了他的真實身份:鬼子。


    確實,他是個日本佬,名叫龍川肥原。和眾多小鬼子不一樣,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長大,又長期從事特務工作,跟中國人的交流毫無語言障礙,哪怕你說浙滬土語,他也能聽個八九不離十。他曾做過鬼子駐滬派遣軍總司令官鬆井石根將軍的翻譯官,一年前出任特務課機關長,主管江浙滬贛等地的反特工作,是鬆井的一隻稱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剛從滬上來,帶著鬆井的秘密手諭,前來督辦要案。


    樓裏的王田香見他的主子來了,急忙出來迎接。寒暄過後,肥原即問王田香:怎麽把人關在這兒?我剛才看這裏的人進進出出很方便嘛。那頷首低眉的模樣,那溫軟和氣的聲音,與他本是責備的用心不符,與他鬼子的身份也不盡相稱。


    張司令搶先說:王處長說,這樣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附和道:對,肥原長,我選在這兒,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黨引誘進來,這是一張大網。他伸出手一個比畫,把大半個莊園劃在了腳下。


    肥原看他一眼,不語。


    王田香又解釋說:我覺得把他們看得太死,什麽人都接近不了他們,我們也就沒機會抓到其他共黨了。我有意網開一麵,讓他們覺得有機可乘,來鋌而走險。但是,不管什麽時候,隻要有人來接頭,不論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監視之中。我在那邊每一個有人住的房間裏都裝了竊聽器,他們在那屋裏待著,我們就在這裏聽著;他們出來了,去吃飯或幹什麽,我這裏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著他們去吃飯或幹什麽。我在餐廳裏也安插了人。總之,隻要他們走出那棟樓,每個人至少有兩個人盯著,絕對沒問題的。


    張司令討好說:肥原長,你放心,強將手下無弱兵,你的部下個個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了個官腔:哎,張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麽成了我的部下?


    本是想拍馬屁的,但人家把屁股翹起,朝你打官腔,張司令隻好訕笑道:我都是皇軍的人,更不要說他了。


    王田香湊到肥原跟前,熱乎乎地說:對,對,我們張司令絕對是皇軍的人。話的本意興許是想奉承兩位,但兩位聽了其實都不高興。


    說話間,三人已經進了樓。


    二


    東樓的地勢明顯要比西樓高,因為這邊山坡的地勢本身就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級台階。從正側麵看,兩棟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樣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樣是東西開間的布局,一樣是二層半高,紅色的尖頂,白色的牆麵,灰磚的箍邊和腰線;唯一的區別是這邊沒有車庫。從正中麵看,東樓似乎比西樓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麽的明顯。似是而非的,不好肯定。直到進了屋,你才發現是明顯小了。首先,樓下的客堂遠沒有西樓那邊寬敞,樓梯也是小裏小氣的,深深地躲藏在裏頭北牆的角落裏,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樓上更是簡單,簡單得真如尋常人家的民居,上了樓,正麵、右邊都是牆:正麵是西牆,右邊是北牆。唯有左邊,伸著一條比較寬敞的廊道。不用說,廊道的右邊也是牆(西牆)。就是說,從外側麵看,西麵的四間房間(窗戶)其實是假的,隻是一條走廊而已。幾間房間,大是比較大,檔次卻不高,結構呆板,功能簡單。總的說,東西兩樓,雖然外觀近似,但內裏的情況可以說有天壤之別。給人一種感覺,好像莊主在建造兩棟樓時遇到了什麽不測,致使莊上財政情況急劇惡化,無力兩全其美,隻能顧此失彼,將東樓大而化小,刪繁就簡,草而率之。


    事實並非如此。


    據很多當初參與裘莊建造和管理的人員說,東樓是在西樓快造好時才臨時開工的,起因是一個路過的風水先生的一句閑話。先生來自北方,途經杭州,來西湖觀光,散漫地走著走著,不經意走進了正在建設中的裘莊。當時西樓已經封頂,正在搞內外裝修,足已看得出應有的龍鳳之象。先生像是被某種神秘的氣象所吸引,繞著屋細致地踏看了三圈,臨走前丟下一句話:是龍也是鳳,是福也是禍;禍水潺潺,自東而來。


    裘莊主聞訊,興師動眾,滿杭州地找這位留下玄機的風水先生。總以為在樹林裏找一片樹葉子是找不到的,居然就找到了。有點心有靈犀的意味。老莊主把先生當貴賓熱情款待,在樓外樓飯店擺了筵席討教。先生於是又去現場踏看了一次,最後佇立在現在東樓的地基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個通宵,聽風聞聲,摸黑觀霞。罷了,建議老莊主在此處再築一樓,以阻擋東邊來的禍患。既是要擋的,自然要高,所以現在的東樓非但地勢高,而且還築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覺。既是要擋的,立深也是不能淺薄的,所以從側麵看,東西兩樓大同小異。再說,既是擋的,東西開間大小是無所謂的,內裏簡單化,尋常一些,也是無關緊要的。所以,才如是這般。


    三


    王田香帶肥原長和司令上了樓。


    樓上共有三間房間和一間洗手房,呈倒l字形排列。上樓第一間,現由王田香住著,第二間是給肥原留的。再過去是一分為二的洗手間:外麵為水房,裏間為廁所。再過去還有一間房,這間房比另外兩間要大,因為它處於廊道盡頭,有條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間房以前都是錢虎翼幕僚的寓所,設計上已經有點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沒有太下功夫,基本上保持了原樣,當中立有一道固定的、帶裝飾性的屏風,象征性地把房間分開:裏麵鋪床為室,外麵擺桌設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長愛夜間臥床讀書,單獨給他的床頭配了一盞落地台燈,很漂亮,是從外麵招待所的將軍套房裏借來的。此外,時令已經入夏,天氣隨時都可能驟然變熱。所以,在肥原的房間裏,還備有一台電風扇,可以散熱的。再就是鮮花、水果什麽的,都擺放在外間。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遲綻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紅梅,紅白相對,交相輝映,一下子把一個尋常的小廳襯托得香豔起來,活潑起來。


    肥原進了房間,立即被那枝盛開的白梅花吸引了,上前欣而賞之。他指點著一朵朵傲然盛開在光禿禿枝丫間的朵朵花兒,對二位讚歎道:看,多像一首詩啊,沒有綠葉映襯,兀自綻放,像一首詩一樣才情衝天,醒人感官。


    張司令是老秀才,有多少詩詞了然於胸,不禁湊上去,預備獻上兩句半首的。卻是未及張口,盡頭的大房間裏乍然傳來一個女人怒氣衝衝的聲音:


    我要見張司令!


    是顧小夢的聲音。


    即使經過了導線和話筒的過濾,聲音依然顯得怨怒,尖厲,蠻橫,震得屋子裏的空氣都在發顫。正如王田香所言,那邊房間裏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竊聽器,那邊人的一言一語,這邊人聽得一清二楚。


    肥原丟下花,往那房間走去,一邊聽著兩個被電線和話筒偷竊的聲音


    白秘書:你要見張司令幹什麽?


    顧小夢:幹什麽?這話應該我問,你們想幹什麽?


    白秘書:這還用我說嘛,事情明擺著的。


    顧小夢:我不是共黨!


    白秘書:這也不是由你說的,嘴上誰都說自己不是。


    顧小夢: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懷疑我,你等著瞧


    肥原饒有興致地聽著顧小夢急促的腳步聲咚咚遠去,直到消失了才抬頭問張司令:這人是誰,怎麽說話口氣這麽大?


    張司令反問道:有個叫顧民章的人聽說過嗎?是個富商,做軍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個高麗皇的後代,去年在武漢給汪主席捐贈了一架飛機的那個人?


    對,就是他。張司令說,這人啊,就是他的女兒,仗著老子的勢力,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


    肥原會意地點了個頭,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竊聽的設備。設備也沒什麽,都擺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張長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對功放機、一隻揚聲器、兩套耳機、一隻聽筒、,一組聲控和轉換開關等。此外,在對麵牆上,還掛著兩架德式望遠鏡。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對著西樓房望起來,一邊問問說說的:她住在樓上中間的房間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輕,也很漂亮嘛叫什麽名字顧小夢嗯,她好像還在生氣嗯,她脾氣不小哦


    張司令取下另一架望遠鏡,立在肥原身邊一道望起來,依次望見:顧小夢氣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寧玉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梳頭發;金生火在房間裏停停走走的,顯得有些焦慮;吳誌國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抽煙一切都在視線內,在望遠鏡裏,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見金生火眉角的痣,吳誌國抽煙的煙霧。這時張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為什麽要這樣安排房間鎖掉一間,讓李寧玉和顧小夢合住,因為隻有這三間房間才在這邊的視線內。如果不這樣安排,讓李寧玉或顧小夢分開住,其中有一個人就無法監視了。


    兩人看一會兒,肥原率先放下望遠鏡,拍拍張司令肩膀:走吧,我們過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著想見你嘛。


    就過去了。


    四


    樓裏的空氣充滿了一種死亡、腐爛、恐怖的酸臭惡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災剛剛又重演過。王田香引著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內,白秘書即從會議室衝出來迎接,或許是剛同顧小夢吵過嘴的緣故吧,心神受擾,所以迎接得亂糟糟的,跟肥原長握過手後,居然又來跟張司令握手,不顯得有點神經病嘛。


    張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麽啦,是不是被共黨分子弄傻了,跟我還握手。


    白秘書縮回手,傻笑道:沒沒有我


    張司令打斷他:去把人都喊下來,開會。


    會議開得比追悼會還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著,不敢彈出來,像怕泄露了機密或清白。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誰是誰?是官高一級的吳誌國,還是年長稱老的金生火?還是年輕貌美的顧小夢?還是年齡和官職都高不成低不就的李寧玉?誰是一個人,兩個?還是三個?是新匪,還是老賊?是反蔣的共匪,還是聯蔣的共匪?是何以為匪的?是竊取情報,還是殺人越貨?是賣身求榮,還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還是隱藏已久?是確鑿無疑,還僅僅是有嫌疑?是要殺頭的大犯要犯,還僅僅是革職便可了事的小毛賊?賊犯會不會自首,其他人會不會檢舉?


    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


    我x!這哪是一句話?這是一個炸彈!一泡屎!一個鬼!一個陷阱!一個陰謀!一個噩夢!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賊船像撞見了鬼像吃錯了藥像長了尾巴像丟了魂靈像上了夾板我x!簡直亂套了,人都不知道該幹什麽,說什麽說什麽都不是!做什麽都不是!罵娘也不是不罵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睜眼也不是閉眼也不是不是什麽也不是不什麽也不是無所適從無計可施


    張司令請肥原坐上席,肥原謙讓了,率先在上席的左邊位置上坐下來,還客氣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剛坐定,白秘書輕手輕腳走到司令身後,耳語一句,遞上一頁紙。後者看了看,笑一笑,遞給肥原:肥原長,你看看,這是我給他們造的一份密電。


    肥原看著,慢聲慢氣地念起來:此密電是假/窩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全軍第一處/豈容藏奸細/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這部密碼我要破/檢舉自首任你選/過了這村沒這店/錯過機會莫後悔。


    肥原念完,張司令拍拍手,對吳金李顧四說:不愧是破譯高手啊,和我擬的原文一模一樣,隻字不差。不過,光破譯這個不行,這不是真正的密碼。這不過是我為等候肥原長大駕光臨而作的一首小詩,旨在穩定君(軍)心,真正的密碼


    肥原接過話:在這兒,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是不是,張司令?


    張司令笑道:對,這才是我真正要你們破譯的密碼。如果你們自己願意破最好,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們肥原長是這方麵的破譯高手,行家裏手。我上午說過,鬆井將軍對我們破譯這部密碼非常重視,專門委派肥原長來,就是為了破這部密碼。


    高手不敢當,但非常喜歡破。肥原和張司令唱起了雙簧,因為喜歡,所以張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來了,隨叫隨到呢。


    張司令打開公文包,從裏麵翻出一些紙張,繼續說:要破譯這個密碼,你們可能也需要一些資料,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裏有一份電報,來,金處長,你念一下。


    金生火接過電報,有氣無力地念:南京來電。據可靠情報,周恩來已委派一代號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並定於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點在鳳凰文軒閣客棧與在浙抗日排日組織頭目密謀有關聯合抗日反汪之計。此事


    張司令打斷他:行了,金處長,你這不是第一次念吧?


    金生火點頭默認。


    五


    金生火第一次念這電文是昨天下午三點多鍾。電報是兩點半鍾收到的,當時在破譯室裏值班的是顧小夢,她看電報的等級極高:加特級,立即進行破譯。但是居然破譯不出來。破出來的都是亂字符。她很奇怪,也很著急,便去找李寧玉討教。李寧玉是老譯電員,破譯經驗豐富,下麵譯電員遇到破譯不了的電報都會向她求教。她看了電報,又看看顧小夢破出來的亂字符,判斷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密報。


    毋庸置疑,密報都是加了密的,諸如1234或者abcd,在一份明碼電報裏,它代表的就是1234或abcd,然後根據國際通用的明碼本,即可譯出對應的文字。但在一份密報裏,它代表的肯定不是1234和abcd,而是各種可能都有。這種可能性少則上千,多則上萬十萬百萬千萬難以數計。那麽到底是什麽?答案隻有在密碼簿裏。如果身邊沒有密碼簿,你即使得到電報也是沒用的。密報形同天書,任何人都看不懂。但隻要有密碼簿,又是所有從事機要譯電工作的人都是可以破譯出來,可以閱讀的。很簡單,隻要對著密碼簿像查字典一樣,逐一查對即可。


    不過,有時遇到一些重要的密電,有些老機要員會臨時加上一道密,這樣萬一密碼本落入敵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對方的作用。因為是臨時加的密,這個密度一般都很淺,比如把09十個數碼,或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逐一後移一位或幾位。比如假定0代表1,那麽1則為2,以此類推。如果假定0為3,那麽樣1為4,其餘依然類推。這個說來很簡單的東西,有時起的作用卻相當大,像顧小夢就被難住了。可以想象,如果這份電報被第三方截獲,而且他們手頭也掌握著密碼簿(破譯,或偷來的),同時又恰好遇到像顧小夢這樣的新手,識不破這個小小的機關,這個淺淺的密就成就大事了,甚至會給對方造成錯覺,以為這邊啟用了新密碼。


    應該說,這種錯覺對第三方來說是很容易犯的,因為他們畢竟是第三方,出現這樣的問題容易把事情想複雜。但對李寧玉來說,首先她知道他們聯絡的密碼簿沒有換,不會去瞎想;其次,她也有處理類似問題的經驗,對症應變,很快剝掉了假象,譯出了密電。


    密電譯出後,顧小夢按照正常程序報給金處長,後者又呈報張司令。也就是說,這份密電在落入張司令手之前,隻有三個人經手過:金生火、李寧玉、顧小夢。這一點,三人在會上都供認不諱。


    下一個問題是,張司令問金、李、顧,在密電破譯後至昨晚事發前,他們有沒有誰跟第四個人說過密電的內容。這個問題其實在昨晚事發後第一時間,張司令即在電話裏婉轉地問過他們三位。現在又提出來當然再不會婉轉,而是聲色俱厲,為的就是要他們如實招來,不容搪塞、欺騙。


    金處長發了誓說沒有。


    顧小夢也言之鑿鑿地表示沒有。


    唯有李寧玉看著吳部長,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了,吳部長,我隻有實話實說了。什麽意思?她說她曾跟吳部長透露過。


    這也就是說,三人的陳詞與昨晚說的並無出入,隻是語氣變得堅定而已。


    不料李寧玉的話音未落,吳誌國像坐在彈簧上似的,咚的一聲彈跳起來,對李寧玉破口大罵:他媽的你什麽時候跟我說過這事!


    於是,張司令要求李寧玉當麵說清楚,她是怎麽跟吳部長透露的,何時、何地、什麽理由、有沒有證人等。


    李寧玉說昨天下午她們剛譯完密電,顧小夢正在辦公室謄抄電文準備上交時,忽遇吳誌國來科裏查看某個文件。因為這是一份加特級密電,不便外傳,顧小夢見吳部長進來,怕他看見,用報紙蓋了電文。


    李寧玉說:這可能引起了吳部長的好奇,他問顧小夢在抄什麽電報,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顧小夢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電。吳部長也是開玩笑說,我偏不走,就要看,怎麽了?顧小夢說:隻有司令才有權看,你想看,等當了司令再做這個夢吧。吳部長說:當了司令怎麽還要做夢呢?兩個人就這樣貧了一陣嘴,沒什麽的,都是開玩笑。後來吳部長看完文件,走的時候說要跟我說個事,我便帶他去了我的辦公室


    吳誌國又跳起來罵:你放屁!我什麽時候進你辦公室了!


    張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讓她說,讓你說的時候你再說。


    李寧玉繼續說,語氣平緩,口齒清楚:進了辦公室,他問我是不是真收到了上麵的一份重要電報。我說是的。他問我是什麽內容。我說不能說的。他問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麵的。我說不是。他又問我是什麽,再三地問。雖然我知道按規定是不能說的,但我想吳部長在主抓剿匪工作,密電的內容他遲早是要知道的,就跟他說了。


    吳誌國又想發作,被張司令一個眼色壓下去。


    張司令問顧小夢,李寧玉說的是否屬實。顧小夢說,李寧玉前麵說的都是事實,吳部長確實在那時去過她辦公室,也確實向她打問過密電內容,她也確實半真半假地拒絕了,後來李寧玉也確實是同吳部長一道走的。至於他們出去後,吳部長有沒有進李寧玉的辦公室,她搖搖頭說: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會拐彎的,怎麽看得見他們去了哪裏!當時我哪有心思管這些哦,抄電文都來不及呢。當然,要知道有今天,起來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張司令看顧小夢像嘴上了油,似乎一時停不下來,對她喝一聲:行了!我知道了。隨即掉頭問李寧玉,你說他進你的辦公室,當時有沒有人看到?


    這我不知道,李寧玉說,當時我辦公室裏沒人,外麵走廊上有沒有我沒在意。


    現在你來說,張司令問吳誌國,你說你沒進她辦公室,有沒有誰可以證明?


    這吳誌國給問住了。他沒有證人,隻有一連串的誓言,賭天賭地,強調他當時絕對沒進李寧玉的辦公室。司令聽得不耐煩,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


    她說你進了,你說沒進,我信誰?口說無憑的話現在都不要說。頓了頓,司令又補了一句,也沒什麽好說的,事實上進去了又怎麽了,知道密電內容又怎麽了,問題不在這裏。是吧,肥原長,你對情況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著點點頭。


    問題在這裏。張司令說,他從公文包裏摸出一包前進牌香煙,遞給肥原,你看,這是王處長從一個共黨手上繳獲的,裏麵可是大有內容啊。


    煙盒裏尚有十多根香煙。肥原把香煙都倒出來,最後滾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肥原拾起這根皺巴巴的香煙,隻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內中的機密一般,用指尖輕輕一彈,一揪,揪出一根卷成小棍的紙條。


    原來,這根香煙已是被人掏空了煙絲,再把紙條裝進去的。


    肥原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道:果然是大有內容呢。他剝開紙條,朗朗有聲地念讀起來,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蹤敗露,取消群英會!老鬼。即日。念畢,肥原抬頭望著張司令,這又是一份密電嘛。


    張司令得意地說:這份密電我能破。所謂老虎,就是共黨在杭州城裏的宋江,賊老大的意思。這兩個月我們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幾次都逃脫了。


    能不逃脫嗎!肥原道,老鬼就在你身邊,笨蛋也逃得脫啊。


    是。張司令誠懇地點點頭,繼續說道,所謂201嘛,指的就是周恩來。這是延安的密碼,對共黨的幾個頭腦都編了號的。群英會嘛,就是鳳凰山上的那個會議。嘿嘿,幾個小毛賊聚會,自稱群英會,不知天高地厚。


    肥原笑笑,感歎道:好一個老鬼啊。抬起頭,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臉慈善,對吳金李顧四人好言相問,你們誰是老鬼呢?吳金李顧四,你們誰是匪?聲音軟軟的,綿綿的,像一口濃痰。


    六


    戲半真半假地演到這裏,大家方如夢初醒。這個夢是個噩夢,與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誰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將成為魔鬼的替死鬼。因為謹慎,開始誰都沒有開腔,大家沉默著,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從對方臉上看出個究竟。


    張司令可不喜歡沉默,他要他們開口說話:要麽自首,要麽揭發。他時而誘導,時而威脅,好話壞話說了一大堆,卻不見誰自首,也沒有誰揭發。


    其實,有人是想揭發的,比如吳誌國,事後他一口咬定李寧玉就是老鬼。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噩夢初醒,謎底是那麽令人驚愕,人都驚傻了,呆了,一時難以回過神來,話給噎住了。


    等一等吧,總要給人家一點壓壓驚的時間。


    結果有人不合時宜地來了,匆匆的腳步聲急行急近,一聽就是有急事相報的架勢。


    來人是張胖參謀,他跟張司令耳語一句,後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記桌子,喝道:不想說是吧,你們!好,什麽時候想說了找肥原長說,我才沒有時間陪你們。說罷起了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說,有一點我告訴你們,我相信老鬼就在你們幾個人中間,在你們不供出老鬼之前,你們誰都別想走出這個院子。要走,先告訴我誰是老鬼!


    肥原也站了起來,但沒有拔腿走,而是修養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說:我相信張司令說的,另外我還相信一點,就是你們不可能都是老鬼。你們當中有無辜者,大多數是無辜的。誰無辜,誰有辜,誰知道?我們不知道,隻有你們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鈴還須係鈴人。現在我們隻有這樣,把你們集中起來,看起來,管起來,你們覺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罷,暫時隻有認了,沒辦法的。我想你們也明白,這種時候我們寧願錯怪你們,也無法同情你們。為什麽?因為同情錯了,是要鑄成大錯的,我擔待不起。當然,你們要出去也很容易,隻要把老鬼交出來,檢舉也好,自首也罷,交出來就了事。


    張司令剛才一直立在門口聽肥原說,這會兒又回來,走到桌前,敲著桌子警告大家:都記住了,二十九日之前!這之前都是機會,之後等著你們的都是後悔!


    肥原說:對,一定要記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後你們說什麽都無法改變自己命運了,你們的命運在哪裏?他拿出一隻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這兒。這是我來之前鬆井將軍交給我的,裏麵說了什麽,實話說我現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說,各位,這也是一份密電哦,它有可能被我燒掉,裏麵的內容將成為永遠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閱讀,裏麵的內容就是你們的命運。我是燒掉還是閱讀,權力其實就在你們自己手上,但一旦你們給了我閱讀的權力,你們也就沒有權力改變自己的命運了,就是張司令和我肥原長都無法改變了。所以,你們可千萬不要跟它開玩笑,跟它開玩笑就是拿自己的命運開玩笑。


    說這些話時,肥原的情緒控製得很好,聲音溫和,節奏緩慢,顯得親善親切,有點語重心長的感覺。最後他甚至還繞到每一個人的背後走了一圈,說了幾句閑言碎語才離去。但即使這樣麵帶笑容、心平氣和地離去,吳金李顧四人依然強烈地感到一種類同時空轟然坍倒的震撼驚惶眼睛發黑雙腿發軟後腦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圓的腦花,心裏則滿當當的,有一種盲目無邊的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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