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宿舍的老皮是個表麵上隨和謙遜,實際上冥頑古怪的老神經病。他第一是有才,所以就恃才傲物;第二是比大家癡長幾歲,多一些生命閱曆,所以對大家寬容謙讓,以表示他不枉是個“大哥”。但他骨子裏是缺乏大哥氣的,他真情流露時,完全是個小弟弟或者是個老頑童。老皮的故事很多,這裏隻說一件“妻子匪哉”。


    老皮因為既有才又酷似“大哥”,免不了就有文學少女懷他的春。我們年級有一位他的女同鄉,長得文靜賢淑,略為白胖,經常來找他。我們宿舍最頭疼的事情之一就是老皮有同鄉來訪,因為他們一見麵就說他們的家鄉話,中國人不懂,外國人不會。有一次氣得我說:“為了盡快推廣普通話,應該把南方人統統槍斃!”這位女同鄉每次來找老皮,第一句話就說:“妻子匪哉!”兩個人的嘴好象上了發條似的,不斷發出各種舌前音和唇齒音,聽來聽去,除了“妻子”,就是“匪哉”。我後來忍不住便問老皮:“妻子匪哉是什麽意思?”老皮說:“就是吃飯了嗎?”我們於是恍然大悟。從此,便把那位女同學叫做“妻子匪哉”,簡稱“匪哉”。經常說:“妻子匪哉來了”,或“匪哉好象很久沒來了”。


    匪哉隔三差五地來看老皮,天長日久,傻子也會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是我們這些學文學的男人大多有一個臭毛病,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好男兒誌在四方,與自己的同鄉談情說愛,總覺得有點錯位,甚至有亂倫的感覺。非得找一個別人家鄉的花姑娘,才覺得占了便宜,英雄,有本事。匪哉在我們的眼裏,是蠻不錯的一個江南閨秀,可是老皮大概從小就生活在杏花春雨裏,感覺麻木了,對人家漸漸地越來越不親熱。每次見了麵,說完了例行的“妻子匪哉”之後,老皮就少言寡語,做君子科,恨不能匪哉馬上離去。而匪哉這種江南少女又一味地溫柔敦厚,一點“匪氣”也沒有。她能主動地來找老皮,已經算是十分勇敢了,不可能象東北姑娘似的直奔主題:“我挺稀罕你的,你稀罕我不?”甚至象西北姑娘似的一刀見血:“我要你要我!”所以,老皮和匪哉坐在一起,徒有脈脈之態,而無含情之舉。偶爾對答數句,又言不及義,魂不守舍,往好了說是清雅玄妙,往壞了說簡直是特務在接頭。


    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都很同情匪哉。我有時在一旁對老皮說:“今晚上有好電影,你不去看看?”這時匪哉的眼睛一亮。老皮卻淡淡地說:“沒意思,我不愛看這種電影”。我們的插話有時反而給老皮提供了一個解脫尷尬的機會,他順勢與我們神聊起來,而把匪哉晾在一邊。而匪哉的涵養工夫真好,就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或許聽久了,她知道了自己與老皮的差距。


    老皮的無禮愈演愈烈。有時匪哉來了,老皮正和我們打牌,我們便“開除”老皮,另換新人。而老皮卻死賴著不下桌,越戰越勇。匪哉便坐在桌旁看我們打牌。我們心中充滿了對老皮的義憤,常常出錯牌,老何一次次把牌重重地敲在桌上。而老皮的涵養工夫似乎比匪哉更勝一籌,他竟然“坐懷不亂”,渾若無事,甚至有超水平發揮。直待匪哉支持不住,起身告辭,他才胡亂“匪哉”兩句,繼續戰鬥。


    我們從不同的角度對老皮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老皮對大家很寬容,不太反駁,但也不接受。有時就說一句“胡說八道”或者“那還得了”作為抵抗。其實我們大家並非要老皮與匪哉怎麽著。我們與老皮的分歧在於,我們覺得對待女孩子應當“仁義”,即使心裏不同意,麵子上應該過得去,絕不給人家難堪,可以使用一些手段讓對方明白自己不同意。而在老皮看來,我們的所謂“仁義”大概是不真誠的表現,是國民性的弱點,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必心口不一地弄什麽花招手段。而且一旦“仁義”起來,很可能弄假成真,再也沒有後續手段。從現實生活中的事例來看,老皮的感覺是正確的,“仁義”和敷衍常常造成追悔莫及的悲劇。但那時我們總覺得老皮這人“心太狠,心太狠”。


    匪哉漸漸來得少了,終於再也不來了。她有一個十分優美的名字,但我們仍喜歡稱她的外號,她給我們班的詞典裏增加了一個充滿溫情的詞匯。我們見麵常常互問:“妻子匪哉?”隻有老皮不說。老皮還指責我們的發音不對,企圖從語言學角度衝淡我們對匪哉的懷念。但我料定最懷念匪哉的就是老皮,盡管他不喜歡她。


    後來,我在校園裏看到匪哉與一個男同學手拉著手跳過草地。再後來,那個男同學死了,為了一種純潔的理想而英勇地獻身了。又過了幾年,聽說匪哉結婚了。老皮在匪哉事件之後,又經曆了若幹則情事。不過老皮這家夥自我隱藏很深,輕易不暴露感情世界的。現在已經娶妻生女,到處宣揚什麽“做父親的責任”,已經墮落得跟我差不多了。隻是不知道他每天下班回家,他的妻子是不是問他:“妻子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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