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是我們班的活寶。隻要有小文在,就有歡笑在。但世界上從來是這樣,給別人帶來歡笑的人,往往最不被人關心,甚至被人認為淺薄無聊,頂多說你一句“開朗幽默”。很少有人去想,一個人為什麽會成為“開朗幽默”的人。


    小文從上大學第一天起,就跟我非常友好。他常常挖苦、擠兌我,在語言上占我的便宜,比如編些什麽“文郎風流一世豪,孔生猥瑣半隻貓”的對聯。他跟別人開這樣的玩笑時,有的人會生氣,反唇相譏。而我不認為這對我有什麽傷害,相互之間不打打鬧鬧,還算什麽哥們兒!所以班裏要數我跟他談笑得最多最隨便。可是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什麽苦惱,煩悶,他一開口就是單口相聲。有時睡前醒後聽到他重重地歎氣,別人多以為他又在扮演什麽角色。其實有的人扮演別人時,不自覺地表露的正是自己。


    小文的故事也頗多。這裏隻說他的一點“情事”。小文在中學是個風雲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獨霸詩壇、獨霸文壇”。所以自不免有紅顏傾心。小文喜讀古典文學,看得出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理想。上大學後,每天忙於收發情書,產量極為驚人。他告訴我說,第一個學期所寫的情書就達二百封。我的辨證唯物主義學得比較好,覺得兩個人日吐千言,無話不談,恐怕要物極必反。“談戀愛”三個字中,我認為“談”的地位應該是最低的,有愛不用多談,無愛多談也沒用。特別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女孩子們都把戀愛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去了,越談反而越顯出“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然,第二年小文的情書就開始減少了。我有一位老鄉,和小文的女友在同一所大學是同學。他來北大玩時告訴我,小文的女友在他們學校風光得很,大小也算一朵校花,圍追堵截的歹徒頗為不少。他看了小文以後說,小文雖然有才,但恐怕不是歹徒們的對手,就象《日出》裏的方達生不是潘月亭們的對手一樣。


    好象是一個明媚的春天,校花光臨我校。小文西裝革履,齒白唇紅,指點北大,激揚文字,一路陪同解說。夕陽西下,小文默默地獨自歸來。晚上還說了幾個笑話。後來,就聽到了他沉重的歎息。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偉大的女人。這意思是說那個女人的默默奉獻支持了男人的成功。而我想說,一個成熟的男人背後一定至少有一個狠心的女人。在一百多天裏寫出了二百多封情書,這是多麽巨大的激情。美人伸出玉足,將這激情無情踩滅,那激情濃縮後就會變作成熟的力量。


    如果說在此之前小文的“情思”是“現代”的,那麽在此之後小文的“情思”就進入了一個“後現代”階段。他由那麽一個忠貞不貳的騎士漸漸變成了一個朝三暮四的嬉皮。他經常“看上”了某個女同學,而且看上了之後就回到宿舍裏嘮叨。他的嘮叨一般是三部曲。先是詠歎調,讚美那女生如何如何好。比如那女生是拉手風琴的,小文就讚道:“好一雙潔白的手啊!彈在那潔白的琴鍵上,就象彈在我潔白的胸膛上。”第二段是憤恨的控訴,一般是這樣:“可恨她已經有了男朋友,就要嫁給那有錢有勢的禽獸,一點不懂得珍惜我對她的愛。風啊,怒吼吧,雷啊,轟鳴吧,除去我的眼中釘,讓我的愛人快快來到我的懷抱!”第三段則轉成無奈的歎息,“唉,老孔啊,她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跟她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啊”。


    小文的三部曲都采用比較誇張的舞台表演手法,因此大家多認為他是“犯病”,是惡作劇,是臭文人見到美女之後的正常發泄。但我覺得小文的“優孟衣冠”之中,實在是借“假我”之酒漿,澆“真我”之塊壘。既是假的,也是真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打油。這恰是一個現代主義者在後現代時空的心靈境況。


    小文的三部曲結構是固定的,主人公卻常換常新。幾年下來,中文係略有姿色的女生幾乎都被他相思了一遍。有幾位屬於保留節目,他常常掛在口邊,有時直呼其名,躺在床上苦叫一聲,頗有梁山伯呼喚祝英台的味道。如果女的叫江青,他就喊“青青啊!”女的叫潘金蓮,他就喊“蓮蓮啊!”可是那些女生往往有其他男生在追求或暗戀,因此小文的這種叫魂法得罪了不少男生。這些男生又告訴女生,那些女生聽後更加有意識地遠離小文,結果小文弄假成真,真的有一種被眾女拋棄的淒涼況味。有時吟誦《離騷》:“眾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既滑稽又動人。


    小文的“保留女”中,有一位叫倩倩。倩倩的男朋友阿喜就住在我們對門的宿舍,人很不錯,以前也常與小文開玩笑。可是因為倩倩,二人半真半假地成了情敵。本來小文隻是嘴上胡亂叫叫,壓根兒離倩倩十萬八千裏。阿喜也知道小文的毛病,但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躺在床上亂叫一氣,而自己因為是真的男朋友反而不敢亂叫,這實在讓人憋氣。二人於是發生過口角。小文也是多事,明明連一杯羹也分不到,卻裝作真的情敵一般,天天指著門罵阿喜,回到宿舍還詛咒阿喜,甚至有一天一盆髒水潑到阿喜屋裏。阿喜衝出來,被我們大家給攔住了。大家都說小文不對,我也說了他幾句。但我心想,以小文的智力,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他不是不懂,而是心裏鬱積著深深的傷痛。


    小文擁有一支足夠組成三宮六院的“情人”大軍,所以直到畢業,再也無暇去談戀愛。他過著一種最幸福的愛情生活,用阿q的話說,叫做“我想誰就是誰!”後來大家習慣了,便也跟著他“青青啊”“蓮蓮啊”地亂叫。有時看完電影回來,便叫“曉慶啊”、“鞏俐啊”、“宇娟啊”、“青霞啊”、“曼玉啊”。叫得滿樓道不亦樂乎。有一首和尚寫的詩很好玩:“春叫貓來貓叫春,一聲一聲複一聲。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人們讀打油詩,笑過就完了,很少去想作者的深憂隱痛。對於小文也是這樣,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學問、他的誌向、他的真性情。小文沒有讀研究生,但他的古典文學水平,我認為是全班第一。他後來的那些“情人”,他有沒有當真追求過,我不十分了解。我所了解的是,即使他全部追求過,也肯定無一成功。那些女孩子都很好,但是,她們不可能理解小文——這個不抽煙不喝酒不跳舞不踢球不打牌不下棋的小文。小文離開北大是他的幸運選擇。他如今已是著名藏書家,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單位就在家旁邊。小文說:“家近是一寶啊!”百年校慶聚會時,我們又喊起:“倩倩啊!”小文開心地一笑,眼角現出幾道皺紋,裏麵好象藏著一個思索:“是我想誰就是誰呢?還是我想誰就不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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