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有看守的人拿著皮鞭上來,對著他就是一頓抽,嘴裏還罵罵喋喋。幾個小頭目護著那人後退兩步,也跟著罵道:“不長眼的,嚇到了齊先生要你好看!”


    周圍的工友瑟縮躲避,眼中早已經沒了常人該有的同情,全是驚懼害怕。


    本來斷了腿就相當於個廢人,下手之人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直接將人打得鮮血淋漓,隻有進的氣沒了出的氣。


    齊州判掩住鼻子嫌惡道:“別留在這礙眼,把人丟到狼堆裏去!”


    幾個精兵立刻過來拉人,蜿蜒得血在地下拖出長長的血痕,所到之處眾人驚恐避讓。


    遠處突然有人高喊:“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這群散盡天良的畜牲!”


    那抑揚頓挫,罵人高昂的語調,趙凜一聽便知是顧老頭子。


    他最後一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鞭子破空聲,以及吃痛的呼喊聲。那邊騷動起來,一陣戳罵和拳打腳踢聲響起,趙凜抬頭仰望。隔著幾個石磨終於看到被人摁在地上抽打,白了頭發的顧山長。


    他邊蜷縮成一團,還要邊罵。


    趙凜咬牙:這老頭,倔脾氣就不能收一收嗎?在這個破地方和一群黑心包工頭講什麽王法和天理!


    還是齊州判看不下去了,沉聲道:“別打死了,近日進的人少,死太多人,活還要不要幹了?”


    十三寨和荊州守備軍打了許久都沒個結果,外頭拐來的人近兩個月已經少之又少。不然,他們也不至於連個七十歲的老頭子都要。


    “在下一批人補進來前,盡量別讓人死了!”


    小頭目連連點頭,呼和這那邊不要打了,繼續幹活。


    被打得老臉青腫的顧山長這才被拉了起來,繼續淘洗礦石粉。


    兩百號來人,就這樣幹到亥時一刻才停下,隨後被幾個頭目驅趕著往西邊的一個岩石洞裏麵走。


    由於外麵冶煉的溫度高,岩石洞裏半夜也不見冷,地麵隻鋪了一層稻草。兩百個人就隨意的睡在上麵,稻草外一段距離的北邊岩體下放著五個恭桶,一股難聞的氣味在岩洞裏蔓延。


    趙凜夾在中間,先被驅趕了進來,找了個離恭桶遠點的地方坐著。然而,他剛坐下,就有個比他還高大健碩的壯漢站在他的麵前,這壯漢自左眉骨到鼻梁上有一道疤,一隻眼珠子外凸,看上去凶神惡煞。伸腿踢了踢他,惡聲惡氣道:“新來的,滾開,這是老子的地盤!”


    坐在他周圍的幾人自動散開,往岩石邊上縮了縮,其餘人都朝這邊看。岩洞門口還有段家的人和精兵在那,趙凜不想惹事,順從的站起來挪了個地方。


    那人見趙凜如此識相,越發的囂張,指著恭桶邊上道:“你坐那裏去!”


    趙凜實在不明白這些人腦袋怎麽想的,都落得如此境地,還有空來欺壓自己的工友。他再次好脾氣的爬起來,走到恭桶邊上坐下。


    別說恭桶了,他不到十歲就掏過大糞,從前趙家的十幾畝田哪個不是他撒的肥。


    很快,所有的人陸陸續續被驅趕進來,顧山長算是最晚進來的那批,也被人擠到岩洞靠恭桶的這邊。和趙凜一個左一個右,中間還隔著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是顧家的家仆和馬夫。


    趙凜微微前傾身子,借著石壁上微弱的火光,正好可以看到顧山長的側臉。


    他右邊嘴角有淤痕,本就瘦得脫了形的顴骨處被劃傷,閉著眼,眉頭蹙得死緊。顯然聞不慣那恭桶裏發出的陣陣惡臭。


    山洞的木門再次被打開,有人抬著兩大桶饅頭和稀粥進來。用力敲著大鐵勺喊:“放飯了,吃完趕緊睡,明日一早誰沒起來就等著挨抽吧!”


    累急了的工人看到吃的,一窩蜂的湧了過去。前頭分饅頭的頭目一鞭子甩過來:“說過多少次了,你們這群蠢驢,排隊聽不懂嗎?”


    兩百號人隻得規規矩矩的排起隊來,等人走了一圈,小頭目發現坐在角落裏的顧山長動也沒動。走過去踢了他一腳,罵道:“你死了嗎?挨了一頓打,絕食是不是,趕緊給老子吃了,別找不痛快!”


    顧山長憤怒:“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誌士不飲盜泉之水,老夫寧願餓死!”


    幾個頭目哄笑起來:“哎呀,老頭子有骨氣啊!”


    那走到他腳邊的人笑完之後啐了他一口:“媽的,餓不死你!”說著招呼幾人提著木桶就走了。


    石洞的木門被關上,裏麵響起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聲音。


    顧山長旁邊顧家家仆掰了半個饅頭給他,小聲勸道:“老爺,吃吧,不吃的話您會死的,沒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馬夫歪倒在一邊,隻顧著自己吃,已經沒力氣勸他了。從前,他隻覺得顧山長是貴人,人上人。做什麽都有風骨,是被仰望的存在。


    如今,麵對生死,馬夫隻覺得這老頭真蠢!


    見他不接,有人就嘲諷道:“到了這還有什麽老爺,俺看就是從前日子過得太好,沒鬧過饑荒。俺們村鬧饑荒那會兒連樹皮都啃,誰給吃的就是大爺,隔壁村有人連孩子都煮來吃了呢!”


    “就是,全身上下也就嘴最硬了。別搭理這種人,餓死活該!”


    他們一麵絕望,一麵看到顧山長這樣的貴人和他們輪到一樣的境地又覺得痛快。說話越發的難聽。


    顧家家仆手還沒收回去,手裏的半個饅頭就被人搶走了。先前那個驅趕趙凜兩次的高大壯漢站在了幾人麵前,惡狠狠道:“不吃就都給老子吃!”說著又去搶家仆手裏剩下的一個半饅頭。


    這裏所有的工人對段家人來說就是驢,用來拉磨做事的驢。每個人從進了這裏就沒有了名字,都是按照編號來。死了的人就把編號讓給下一個人,這高壯漢子不是最早來的,卻混成了一號,平日裏雖然怕段家的幾個頭目和這裏的精兵。可門一關,他就是這群人裏的老大,想打哪個便打哪個,想搶哪個的東西便搶哪個的東西。


    往日,兩百多個人,沒人敢吱聲。


    但顧山長飽讀詩書,育人無數,怎麽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在自己眼皮子地下發生!


    他開始跳腳,爬起來顫著手去拉開高大壯漢,憤恨罵道:“你,你這樣與禽獸何意?人貴知廉恥,有所謂有所不為……啊……”


    高大壯漢不耐煩聽他瞎逼逼,手臂用力一抬,把他掀得撞到後麵的石壁上。叮咚一聲響,一個玉刻的印章掉落出來。


    高大漢子停下動作,雙眼發亮的看著那印章,眼中全是貪婪:“老東西居然還藏著好東西啊……”


    那印章趙凜認得,是顧師娘親自給顧山長刻的,他平日裏從不離身,最為珍惜。


    不出趙凜所料,顧山長驚慌一瞬,第一時間彎腰去撿那印章。高大漢子抬腿就往他手掌上踩。


    這漢子能在這礦場長長久久的活下來,身上是有些功夫的,那一腳一看就又重又狠。若是踩實了,可以想見老頭兒的手骨會全碎。


    就在所有人都閉氣凝神,等待老頭子的慘叫時。那高大的壯漢先被人一把揪住了頭發,扯住腦袋就往石壁上砸。


    哐哐哐!


    往日跋扈凶橫的人,居然被對方砸的好無還手之力!


    等他軟軟倒下時,一桶屎尿倒頭澆下。惡臭四散,兩百多號人都忘了捂住鼻子,驚恐的看著這個今天新來的‘慫包’。


    明明剛剛被一號驅趕兩次都不敢吭聲,最後隻能挨著恭桶坐。怎麽這會兒突然就凶橫起來,把在工人裏橫行霸道的一號往死裏打!


    他會不會比一號更狠,他們的日子會不會更難過啊!


    趙凜環顧一圈,伸腳踩住一號沒被淋到屎尿的小腿用力碾壓,冷冰冰道:“人貴知廉恥,恃強淩弱而不知恥,賤人也!”


    一號躺倒在地,慘叫連連。同樣的話,方才沒聽進去,現在聽進去了。


    誰的拳頭硬誰有理。


    他邊嚎叫邊求饒:“小的,小的知錯了,知恥了,小的是賤人!我賤我賤,我全家都賤,大俠,饒命啊!”


    他真的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想到剛剛兩次驅趕對方又是一陣的恐懼!


    驚恐的眾人呆了呆:這二百一十二號怎麽揮著最狠的拳頭,說著最文縐縐的話?


    顧家家仆和馬夫顯然也認出了趙凜,眸中燃起希望,開口就要喊。趙凜卻先開了口:“都給老子閉嘴,往後別讓我看到有人隨便欺負弱小,不讓見一次打一次!”


    顧家家仆和馬夫立刻閉嘴,有些猶猶豫豫的看向顧山長。


    石壁的角落裏,捏著印章的顧山長抬眼看著趙凜。眸子裏先是驚喜繼而驚訝,而後憤恨、惱怒:這豎子如何在這?讀了這麽多的書怎得還如此野蠻?從哪學來的土匪行徑?


    想想自己當前的處境,一時又覺得屈辱、羞憤、隻覺得趙凜重複他的話是在諷刺他!


    第116章 116


    馬夫和家仆都知道趙凜是荊州淮陽縣的縣令, 這個時候出現在這極有可能是來救他們的。聽他喝止的話都齊齊禁聲,不敢再喊他的名字,以免暴漏了。


    趙凜嚇住了眾人, 走到顧山長麵前,伸手要去扶他。顧山長避開他的動作, 沒給他好臉色。趙凜訕訕, 示意家仆把人扶起來, 然後帶著三人走到遠離恭桶的東南角坐下。原本聚在周圍的工人立刻讓開一圈距離,縮到別處。


    等顧山長重新坐下後, 他遞了饅頭過去。


    顧山長依舊臭著臉不搭理他, 趙凜知道這老頭子倔脾氣又犯了, 無奈的搖頭, 小聲道:“吃點吧,不吃會餓。”


    家仆也跟著小聲勸:“老爺, 吃點吧,夫人還在家等著你呢。”


    顧山長依舊不接, 受了幾天苦的馬夫有點無語了,氣惱道:“有骨氣也不是這個時候有骨氣, 死這兒了別人也不會說您英勇, 隻會覺得您傻……”


    “你……”顧山長氣得胸口起伏,髒亂的發都跟著亂顫。家仆連忙小聲嗬斥:“富貴, 怎麽說話的?”


    馬夫不說話,嘴還是不服氣的動來動去。


    趙凜覺得這馬夫不錯,簡直就是他的嘴替!


    見顧山長實在不肯接,他也不勉強, 靠在一邊自顧自的吃起來。兩個大饅頭嚼的嘎嘎香,吃完饅頭又開始喝粥, 那吃飯的勁兒看得人肚子越發的餓。


    顧老頭咽了咽口水,幹脆扭頭不看他,靠在石壁上假寐。


    趙凜在心裏發笑:倒是要看看顧老頭能忍到什麽時候。


    他吃飽喝足又從懷裏摸了一個瓷瓶遞給家仆,然後小聲道:“塗完了藥就先睡,有什麽事明日一早再說。”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沒睡,實在不宜說話。


    他說完就靠著牆壁睡了。


    顧山長其實有一肚子話想問趙凜,扭過頭見他真的睡了,心裏頭氣得不行,冷哼一聲也隻能靠著石壁休息。


    睡到半夜,顧山長肚子開始咕嚕嚕叫,胃部一陣陣抽痛。他從峽穀進入荊州後,恰巧碰見戰事,就繞到走了南邊,沒想到遇到了馬匪。當時他被打昏了,折騰了兩天才被賣到礦場,到礦場除了第一日吃了兩個饅頭,這兩天一直沒怎麽吃。


    平生還是第一次體驗到饑餓的感覺。


    他開始有些後悔嘴硬了,餓得太狠,他一整個晚上也沒怎麽睡好。次日又被拉出去幹活,好不容易等到早飯發饅頭,沒想到小頭目讓先前那壯漢幫忙發,硬是漏掉了他們主仆三個。


    他此時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了,偏偏馬夫還在旁邊發牢騷:“先前老爺不吃也可把饅頭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啊,現下好了,什麽都沒得吃。”


    家仆不悅:“是那人針對我們,你怎麽能怪在老爺頭上。”


    “他怎麽就針對我們不針對別人?”馬夫氣惱:“還不是老爺現嘴硬說不吃,那人才過來搶?”


    “老爺是富貴人家出生,不知道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難,你倒是成全了自己的骨氣,可苦了我們……”


    顧山長從前確實不知道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難,但他現在知道了。午餐,別說饅頭,他連口水都沒喝上。


    他胃裏空空,那小頭目還故意針對他,讓他清洗完礦石粉又去拉熔金的風箱。他老胳膊老腿又餓著,哪裏拉得動。挨了幾鞭子不說頭發還被火嘶了一半去,蓬頭垢麵連個乞丐都不如。


    臨近下工已經支撐不住了,整個人虛脫的往後倒。搖晃的視線裏,他看見了遠遠瞧著他的趙凜。此刻他多希望趙凜能走過來再給他一個饅頭……


    恍惚中他突然憶起多年前罵趙凜愛鑽研,趙寶丫那丫頭哭著反擊他的話。她質問他有沒有想過她爹為什麽愛鑽營?


    他當時不太理解小寶丫說的話,現在突然有些理解了。


    當人餓到極致的時候,什麽氣節都是鬼話!


    他被抬了回去丟到了岩洞裏,捂住胃蜷縮成一團,不過幾日就瘦得脫了形。黑暗裏,有東西掉落的聲音,然後咕嚕嚕滾到了他手邊,他伸手摸到了一個有些軟的東西。


    是饅頭!


    他莫不是餓出幻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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