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真目光從唐姝震驚的眼神?上一掃而過,仍舊毫無波瀾。


    她的注意力從未放在唐姝身上:“你為什麽要把唯一的血脈交給?我,而不是自己帶著這些蛋逃出?去?”


    彤金好歹也是鳳凰族的長老,實力深厚,她不信他走?不出?這焦獄州,無論去哪裏,似乎也比相信她一個和鳳凰族曾經有間?隙的陌生人好。


    “我相信薑姑娘。”彤金神?色慘淡,向?她行?了一禮,嘴角微微一動:“我等已經決定死守焦獄州,不會獨逃。”


    薑真不理解,他也不意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焦獄州是我們的家?園,薑姑娘,如果焦獄州注定要覆滅,我們至少想把屍骨,留在家?中的土地。”


    薑真還能聞得到?這四周的刺鼻氣味,焦土、腐爛的屍體和血的鹹腥氣,漸漸融在一起?,遠遠近近的餘下的鳳凰族的人,靜靜地注視著她的神?情,倒在地上的傷者慘痛的□□,逐漸歸於荒蕪的平靜。


    彤金抱著最後的希望看著她,被唐姝的尖叫聲打斷:“薑真!薑真,救我,我有話跟你說……我、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薑真看向?彤金,彤金點點頭,示意族人放手,任由唐姝跌跌撞撞地奔到?她身邊。


    唐姝膽怯地打量著四周,似乎在思考用什麽辦法才能逃出?這個地方,但焦獄州四下,除了地獄,就是地獄,她此時作為一個沒?有任何仙力的凡人,根本無力抵抗。


    薑真一隻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唐姝毫無準備地和薑真的瞳仁對上,打了個顫。


    “說話。”薑真骨節細長的手指劃過她下頜,唐姝害怕地往後縮,被她捏住,嚇得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薑真對她倒是沒?有什麽感?覺,分神?思考哪裏能夠找到?水繼續泡著鮫珠,絲毫沒?看見唐姝眉眼含淚。


    她斷斷續續地小聲說道:“不是他——封離,我見過封離了,在他降臨焦獄州那日。”


    那日,鳳凰族的家?主拽著她的頭發把她從地牢裏拖出?來,想要借此威脅封離,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如同雷電般迅猛的劍勢削掉了腦袋。


    封離隻想滅了鳳凰一族,根本懶得管她,她因此才活了一命,被彤金帶走?。


    “他不是封離。”唐姝提高聲音:“我見過……我見過那個人,在人間?,那個人的眼睛,不一樣。”


    她說得語無倫次,每個字都顛三倒四,連臉色都變了模樣,就是說不清是哪個人。


    彤金在路上已經聽她說了不少次這樣的話了,剛開始他還真以為是什麽事關封離的秘密,欣喜了一陣,現在隻當唐姝是真的瘋了,如何盡信。


    薑真耐心地聽完她說的話,隻那麽靜靜地看著她,她一臉惶恐不安的模樣,帶著無法掩飾的緊張,仿佛憋著許多話,但驚恐之下,竟然說不出?一句有條理的話。


    “你想說。”薑真淡淡的聲音劃破了空氣,隻有她們彼此能聽到?的聲音,落入唐姝耳朵:“那個人,是慧通,對嗎?”


    唐姝瞳孔緊縮如針,一瞬間?緊緊抓住了薑真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她淚水狂湧而出?:“他不是封離,真的不是,沒?有人信我,我在凡間?時見過他,他的眼神?,我這輩子都不會認錯。”


    就是在那人輕描淡寫的語氣之中,她被篤定了嫁給?封離的事實,像做夢一樣,得到?鳳凰之血,一步登天,像一場憑空捏造的夢境,她走?在其間?,從來都沒?有腳踏實地過。


    她至今想起?他的眼神?,還是覺得渾身冰冷。


    薑真將手從她緊扣的雙手中緩緩抽離,看向?彤金:“你們不必將血脈交給?任何人,焦獄州不會滅的。”


    彤金眼神?為難,他背後一人忍不住站出?來,臉上籠罩著一層悲憤的神?情,眼神?圓瞪,滿臉淚痕:“你怎麽能說得如此輕而易舉?看這滿天的罡氣,焦獄州已經麵臨崩潰的境地……我們很快都要死在這裏了。”


    彤金攔住他,長歎一口氣:“既然薑姑娘不願幫忙,還是快些離開這裏吧。”


    “我若是想走?。”薑真學著他歎了一口氣:“還來這裏做什麽。”


    她目光沉淡,看向?彤金:“你應該知道骸骨在何處吧?”


    彤金身形一僵。


    薑真開門?見山:“告訴我。”


    彤金苦笑一聲:“封離都已經知道,我何必藏著掖著不告訴你,隻不過你真的要去?”


    “我不能讓他得到?骸骨。”薑真平靜地回?應。


    “他……就在梧兮樓下的地洞之中。”彤金咳了兩聲,看著她的神?情充滿了古怪,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骸骨在地洞深處,由我們世代在地麵上守護,隻不過,現在大概已經被他得手了。”


    難怪封離剛至焦獄州,就屠了鳳凰全族,原來骸骨就在他們的祖宅之下。


    “你……不明白,”彤金踟躕半天,還是說道:“他如果得到?了虺的骸骨,你和他,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薑真比他更清楚,卻突然一時好奇,反問他為什麽。


    彤金語塞,妖族相比起?其他仙族更加原始,更加崇尚力量,至今還保留著祭祀虺祖的習俗,每個妖族,自出?生以來,就對虺有一種天然的、深厚的恐懼,但真要和薑真說出?個一五一十,來龍去脈,他也說不出?來多少。


    這也是他們意識到?封離可能奪取骸骨之後,就已經做好了等死準備的原因,他們不覺得自己有對抗骸骨的力量。


    薑真不再提起?這個話題:“……你們,先躲起?來吧,九州他族,很快就會來幫你們。”


    “砰”的一聲悶響,彤金跌跪在地上,臉上似是錯愕,又像是驚訝,複雜的神?情混合在一起?,最後隻是怔怔地,停留在薑真臉上。


    他從未想過其他州會施以援手,將心比心,若是其他州有難,他恐怕也會袖手旁觀、明哲保身。


    薑真緩緩抬頭,她離開時,便用白鵠聯係上了人間?的薑庭,借了他派出?在九州的仙使?,勸動九州出?兵援助焦獄州。


    仙界各族割據,邊界意識強烈,對非我族類的人,沒?有半點互幫互助的意思。


    薑真給?了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


    第87章 重來


    彤金盯著她看?了半晌, 直到眼睛都酸痛得麻木了,才如夢初醒般反應過來。


    薑真此時已經走遠了。


    方佳伶倒還有力氣問她:“你幹嘛幫他們?,是不是看?上那鳳凰族的老東西了。”


    薑真慢慢張嘴, 神?色奇異:“你腦子被渴壞了。”


    “我現在又沒有腦子。”


    方佳伶有氣無力地追問:“到底是不是!一個活了幾百年的老東西了, 眼睛還黏在你身上, 真是不要臭不要臉。”


    薑真眯了眯眼,總覺得他這話聽上去有些奇怪。


    “你也不小了。”薑真用一副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著他:“怎麽好意思說出口的。”


    方佳伶躺在盅中,得意地甩尾巴:“我怎麽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吧,怎麽不好意思說了,你走快些, 我渴死了。”


    薑真卻沒有聽他的話,徑直將?他的鮫珠從盅裏拎出來, 收進懷裏, 鮫珠上粘連著些未幹的水珠, 方佳伶叫喚:“你幹什麽!薑真。”


    薑真平靜道:“一會要對上封離, 你還是好好待著吧。”


    沒了水作為媒介, 方佳伶很快消聲, 鮫珠在薑真懷中無比滾燙,似乎在發泄怒火。


    薑真不理會他, 很快行至梧兮樓,這裏的地麵已經被?血染紅, 鳳凰族一直在外收殮族人屍體,卻唯獨不曾靠近這裏,一是因為罡氣濃厚, 二……或許是因為不敢再看?吧。


    堆疊在樓中的屍體, 大多四分五裂,傷口平整地滾落在地上, 從零散的屍首上能?看?出死於淩厲一劍。


    封離的劍很快,向來如此?,但淩厲幹脆的劍法,似乎比之?以前?,還要強大許多。


    薑真踏過有些黏膩的血泥,敞開的地洞口不斷冒出絲絲的涼氣,霸道凶煞的罡氣從地洞中源源不斷地鑽出來,從外頭看?進去,洞裏光線幽暗,幾乎什麽也看?不清。


    一路上都是由屍首的血鋪成的,鳳凰一族的血似乎真的比其他種族的血更加豔麗明亮,在黑暗中微微反光,像是一團團微弱燃燒著的火焰。


    死在這裏的,或許還有青鸞族和其他妖族,隻是薑真不認識。


    地洞裏比她想?象中要華麗許多,昏暗的影子交疊在繁複的花紋上,陰森,柔美,薑真看?見了最頂端,用樸素的線條,鐫刻著一個龐大的、扭曲的眼睛。


    薑真停在原地,仰頭與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


    再往前?走,便更暗了幾分了,薑真在這潮濕、沉寂的幽暗中,漸漸地有些透不過氣,直到一層光投過來,仿佛另外一個世?界。


    空寂的世?界中,唯有她麵前?的那一團白?色的身影,一動不動。


    薑真回首望了望,來時之?路,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那白?色的身影,緩慢地舒展了身體,仿佛穿越了迷霧,朝她走過來。


    他的身影被?光暈拉得越來越長,步調從容而穩重,立在她麵前?。


    “阿真。”那聲音帶著些隱隱的驚喜,甚至帶著些晦澀的癡意。


    這一聲落下之?後,薑真並沒有說話,他也沉默了許久。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似乎期望著她能?握緊他……但他清楚,那隻是他無望的幻想?。


    薑真隔著飄蕩的迷蒙罡氣,看?見了那雙冷漠的金紅豎瞳。


    “殿下。”


    他的身影從迷霧中走出,映入薑真眼簾,如同一道驟然撕開的疤痕,將?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揭穿,薑真才發現,原來種種往事,鮮活清晰,一如當?年,她以為九年似乎很長,但其實仿佛就在昨日。


    封離手持長劍,劍尖倒垂,在地上拖曳而過,寒芒擦地,發出刺耳的、森森的滲人金石聲。


    鮮血順著劍身,凝成一線匯聚,無聲滴落入地麵,又恢複如銀星般光潔璀璨。澄澈明亮,倒映出噬人的影子。


    他身上的陰冷之?氣,直逼薑真,透出股涼意。


    “好久不見了……殿下。”封離停在她麵前?,神?情像是浸了一層雨霧,模模糊糊地透出來,森森的,格外蒼白?,血由下而上濺在他臉上,可見並不是他自己的血:“應當?已經有四十八日了。”


    薑真靜靜地思忖四十八日前?大概是什麽時候,那並不是她和封離最後一次見麵,那時她已經回到人間,和她打過照麵的人,是屈身淨慈寺的慧通。


    金石之?聲停在他停下的那一瞬,但聯想?到的這一瞬間,薑真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毛骨悚然。


    她和封離的一切,都像昭彰於燭火之?下的灰塵,仿佛錯覺般漂浮於懸空,實際隻是漸漸往下墜去。


    森寒暴露的白?骨、殷紅的血,像幻覺一般在她麵前?閃現,薑真看?著他,輕聲問道:“你是封離,還是慧通?”


    “我就是我。”封離微微笑起來:“三?屍合一,我現在離大道隻有一步之?遙了,阿真。”


    他語氣輕得像是落不到地上的羽毛:“你是來找我的嗎,我……很開心。”


    “我是來找你的。”薑真眼神?冰冷,緩緩拔出武器:“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你想?起來了。”他臉上並不意外,開口時,竟有些難以掩蓋的蒼涼:“我知道,我的情魄已經回來了。”


    愛欲像一股火焰,酷烈地焚燒著他的四肢和心髒,轉瞬間就瘋狂地席卷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將?他的軀體吞噬幹淨。


    他擁有了愛,隻覺得格外痛苦。


    被?薑真身體蘊養多年的情魄,將?數年她所承受的情感,如數奉還到了他身上,卻沒有一絲快樂和溫暖的情緒,全然是痛苦。


    封離從情魄歸位的那一刻,就被?她的情感死死堵在了心口。


    她和他在一起的九年,每日每夜,都承受著如同刀割般的疼痛與難堪,而他渾然不知。


    他沒有了情魄,也沒有了愛人的能?力,無意識地傷了她,還在衡量利弊。


    太可笑了。


    他偷來的九年,甚至沒有能?力好好珍惜,便在眨眼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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