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去?時好像也說起過他?的前程。


    陳金生好像說過作淫詞豔賦不如去?寫歌詞之類的話?,寫到黃霑的水準,林夕的熱度,不比你現在沽名釣譽?


    好,好好,沽名釣譽……轉頭他?就進了中文係。


    這麽一來,又有?人?講……忘了是誰,也許陳滬君講,你要是想爭名奪利,怎麽不去?混娛樂圈?


    某天在街上碰到星探,不知怎麽找到半山家裏,子夜尚還不知發?生什麽,等回到家中,星探早走了,滿屋子人?冷嘲熱諷。似乎有?誰講,“你也不看?看?形勢,現在還是不是港娛的天下。”


    眾人?七嘴八舌,各有?見樹,於是各有?見地。


    聖誕那兩個禮拜不知道怎麽過的。好像每天都會去?半山家中,被各種人?參觀。有?時候渾渾噩噩,猝然醒過神,發?現自己在道路中央。還有?一次,一睜眼,發?現自己不知為什麽在天橋中間。看?著下頭車流,迷迷茫茫,心中異常平靜,想的是,也好。


    大浪裏人?人?都是泥菩薩,於是這世上最可鄙的就是一幕幕好萊塢式拯救的戲碼。


    他?一個人?,什麽時候死了,也沒什麽值得惋惜,也沒什麽好不舍。


    [陳縱,再見。]


    二零一六年的新年,幾家人?在山頂酒店賀歲,海港中放著賀歲煙花。


    二十二歲的子夜爬上山頂,看?著下頭泳池中團圓的的人?一一散盡,發?完唯一一條短信,從昏暗觀景台,從高處一躍而下。


    池水擁抱他?,死亡擁抱他?。那一刻他?無比輕鬆。


    ·


    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另一種可能是,求死,卻不成。


    肉|體的損傷藉由滿身的石膏的紗布修複,留下出口方便排泄。因為入院後約一個禮拜,子夜才第一次出現馬尾神經障礙的表征,病症之一是大小?便失禁,帶著破損器官修複中的血跡,統統流了滿床。失禁當天,陳滬君帶著戴英給他?送花,參觀他?的途中順便參觀了他?當眾便溺。子夜周身能動彈的隻有?一雙眼,滿室玫瑰花果擋不住惡臭腥腐氣,於是模模糊糊之中,親眼見證了表妹努力維係表情,在護士清理床鋪的過程中終於變了臉色,衝進盥洗室吐了出來。


    說起這件事?,他?其實?沒什麽感覺。當生死知覺統統都不由自己掌控,尊嚴?尊嚴早已不算得什麽。


    許多神經功能失效時,聽力敏銳地如同住在地下第一個岩層,走廊上的腳步是卡車引擎,病床的滑輪是海嘯,親屬的啼哭是一日一度火山噴發?,地表的一切一切生老病死都近在咫尺。護士在一牆之隔的門外竊竊私語像高中經過的女同學,間或聊到病床上這個自殺的人?,時常用到的詞匯類似於這麽年輕好可惜。他?會從心裏發?笑。沒死成,有?什麽好可惜的。肉|體的治療過程很漫長,因為不能動,不能思考,偶爾會陷入幼稚的想象。測腦血流圖的探頭貼在顳部,偶爾像千裏之外的求愛電話?,或者一個笨拙的形容詞後緊隨的親吻。病床與褥瘡與惡臭氣味,偶爾像澆灌在泥土裏的花肥;他?是被澆灌了花肥的有?蚯蚓快樂吟唱的鬆軟泥土,夜半時分,會聽見愈合的骨骼發?出開花的聲音。在那種時候,他?的全副生命都在渴求黑暗中的肌膚之親,但他?又慶幸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這一切。她的人?生還很長,應當與形形色色幹淨漂亮的人?相遇,經曆熱可可香檳葡萄酒的甜蜜的酸澀的身不由己的放肆的愛恨,而不是失陷在這片必將溺亡的凶險沼澤。


    陳子夜呢?陳子夜早已困死在二十二歲。時間在走,世界在前進,他?卻沒有?。在沒有?她的世界裏,他?困獸猶鬥,一步也無法前進。


    神經節苷脂片和艾司唑侖將他?知覺折磨得很鈍,身體裏住著那個精神上的陳子夜也隨著那一灘便溺一道流走,留下一具名為陳子夜的屍首。好像隻有?以敏銳過了頭,所謂天才的陳子夜徹底死去?為代價,他?才能保住這條性命,麻木地苟延殘喘。


    陳子夜被艾司唑侖打死了。


    陳子夜活了下來。


    肉身的治愈花去?半年時間,精神的治療則更長更久,幾近於遙遙無期。


    五周後拆去?頭部繃帶那天,護士推著他?曬太?陽,順便剃除新生頭發?以便塗抹生長藥膏,譚天明第一回 帶了現做的熱可可棉花糖飲料來看?他?。這位第一時間將他?送醫,自小?到大與他?隻有?幾麵之緣的名字上的異姓兄長,不知在怕什麽,遠遠立在那,隻是看?他?,一時哭,一時笑,精神狀況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也沒說上話?,過會兒將手信交給護士離開,留下一句話?:住院久了,會想吃一點甜食,祝好。


    第二次再見到他?是在戒酒互助會。


    那天譚天明首度鼓起勇氣自述:請注意,本自述來自一個輕中度雙相情感障礙者。


    眾人?都笑了。


    譚天明接著說:因為職業需要,有?時候必須準備隨時隨地生機勃勃,充滿創造力。但抑鬱期來的時候,是一件很沮喪的事?……你們知道的。


    眾人?都點頭。


    譚天明接著講:為了讓自己不那麽down,起初是喝一點小?酒,保持微醺的興奮態。但漸漸地,那個能使?我興奮的閾值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時,胃部大出血,送去?急救,才被送來戒酒。病理性的治療和精神性的戒酒其實?有?某種共通之處,保持正?常的時間越長,終身痊愈的可能性越大。精神疾病痊愈的標誌是維持五年停藥期,戒酒的維持期限又是多久呢?至今,我戒酒兩年有?餘,停藥近八個月,已經可以做旁人?戒除酒癮的勸導老師。


    眾人?齊齊鼓掌。


    譚天明便是子夜的戒酒導師。說來好玩,依照兩人?家世姓名,本該自小?熟識。兜兜轉轉,卻有?相似病症,同種依賴。進而同病相憐,無話?不說,報團取暖,至此?才成為朋友。那間學府閣單位,也是在那個時候經他?介紹,一齊購入,方便子夜念書?,也方便譚天明駕車接他?去?戒酒會。


    其實?子夜對酒精並沒有?很嚴重的依賴症,隻是因為有?時和精神科醫生說到無法寫作的種種尷尬,醫生告訴他?,可以去?各類救助會看?看?,看?看?各種疾苦將如何摧毀人?的心智。一來也許對寫作有?所幫助;二來,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對各種人?或物產生過度依賴而無法獨立行?走,好引以為戒,來日不至於步入此?類泥沼。


    約莫第三?次還是第四次去?戒酒會的時候,他?也試著講了自己的故事?。


    他?說,我和譚先?生很類似,從事?一些需要創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鬱藥物,常常無法集中精力。有?時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時才能讀懂意思,更不必說提筆寫字。


    有?時說話?有?時都費點力氣。在他?思索的時間裏,所有?戒酒會成員一齊鼓掌以示鼓勵。


    子夜斟酌措辭,接著講下去?:抑鬱症也有?類似互助會,氛圍會陰暗許多。其中有?人?出過損招,問我要不要嚐試一些的低成癮性毒|品。我當時婉拒他?,措辭是——如果這麽做了,得來的靈感是屬於我,還是屬於毒?但我終究還是思考了一下,采用聽起來較為溫和的酒精。直到有?人?介紹我來這裏,這才知道,酒精也是會依賴成癮的。


    酒精終究沒使?子夜成癮。抑鬱導致的失眠也間接引起了生理性胃食管反流,有?一次胃酸逆流燒壞了嗓子,在醫生嚴重警告下,子夜連喝酒這一點短暫的快樂也被徹底剝奪。


    服藥期有?麻木的痛苦,停藥期有?複發?的痛苦,還有?害怕畢生都將在這服藥與停藥之間不斷循環恐懼。


    有?時候,他?因精神上抗拒治療,拒絕承認自己並未康複,試圖將一個本該停止的停藥期延長下去?,以至於有?時候分不清幻覺,夢境與現實?。


    間或地做夢,夢見自己身上爬滿虱子,蛆蟲以及螞蟻。醒來感覺也沒有?消散,有?時甚至睜著眼,會感覺自己從腳趾開始腐爛,一天比一天多一點,蔓延擴散開來,到脖子,嘴唇……潰液流滿屋子,滿地食腐蛆蟲爬行?。


    有?時候,一天不洗澡,他?已經聞到自己尚沒死亡就已腐爛的惡臭。


    由此?種種,他?不得不半小?時掃一次地,十分鍾洗一次澡,來驅逐這種知覺,漸漸養成旁人?眼中的重度潔癖。


    去?精神科複檢,也看?見過情侶上演拯救戲碼。男孩子犯病吞藥,躺在床上,拉出實?驗室燒焦木炭一樣黑臭的大便,像他?從前那般動彈不得,被前來探視之人?旁觀,顧不得什麽尊嚴不尊嚴。女孩子憤怒而絕望,哭著講,高高在上地講,“我也不能拯救你嗎?為什麽?為什麽?你是不是不愛我?我在你心裏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否則你怎麽能這麽不顧忌我的感受和死活?”


    為什麽?這話?不禁考倒了子夜。


    還有?一回,應該是什麽商業酒會。他?應邀前去?,站在角落。侍應沒留意他?的存在,一次經過,險些將托盤裏的酒灑他?一身。路過女星好心施以援手,不過拽他?一下。他?親眼看?見蛆蟲爬了她滿手。他?慌不擇路,退避三?尺,怕髒了旁人?的手。抬眼看?見對麵女郎滿麵羞憤,尷尬非常,像在說,“陳子夜,你多金貴?”


    子夜才意識到是幻覺。


    萬分抱歉,卻不知從何說起。往後這類聚會,他?統統找借口推脫,從此?也不再露麵。


    他?多金貴?一灘惡臭爛肉罷了。


    有?時狀況好點……好點,也不至於好到哪裏去?。


    偶爾試著同譚天明講,自嘲地講,從前看?古籍,念一遍可以記誦,還能意會,還能觸類旁通。現下,一篇書?評念五遍都進不去?腦子。


    也因此?,這幾年書?也不知道怎麽念下來的,好歹取得學位以致用,總算可以勉力糊口。


    狀況好的時候,其實?也可以寫作。沒有?酒精,沒有?興奮劑,他?的全部靈感,隻能得於那段被死亡斬斷在二十二歲的愛意。他?愚鈍地寫,麻木地寫,暗無天日地寫,反複將自己困在那八年迷宮之中,總算詞不達意地成了本書?。


    譚天明是第一個讀者。他?驚喜但不失好奇地問,你的靈感來自於什麽。


    子夜簡潔地答,性|欲。


    精神病患在不那麽困頓的時候,也是會有?性|欲的。所以譚天明並沒有?為難他?,向他?深究欲望的來源。但他?知道,這輩子應該也就隻有?那麽一個了。他?僅有?的興奮類藥物,他?疲乏人?生裏唯一的光。於是故事?裏那個人?也恒久地站在光裏,從二十歲活了下去?。受困於暗處的我,也因恒久地受困於十四歲至二十二歲,而得以活了下去?。


    如今他?無聊的人?生,正?三?點一線地活著。沒有?養寵物,因為養不活。養成重度潔癖,因為時常腐爛一地。更沒有?愛人?,因為愛莫能助。他?接受愚鈍,因為保持愚鈍才能活。也因此?與自己和解,包容世上種種不堪,試著對不堪圓滑以待。他?融入那座城市人?潮,也會講些白?話?,不再做看?似無畏的抗爭。她一定不喜歡看?見他?現今模樣,因為窩囊。但再窩囊,到底活成了這副模樣。這副模樣的子夜,也許明天會死去?,也許明天仍在苟活,他?始終沒有?戰勝病魔,在積極治療,積極停藥,與必將複發?之間反複輪回,也在積極期待一個也許到來的五年刑滿釋放期限。但偶爾偶爾,夜半醒來,也會幻想床邊一雙清亮的眼,與無間的肌膚之親。


    但也隻是想想罷了。


    你是,“豔陽天裏鮮花開滿地”,而我,“是一座月光也厭棄的墳”。


    如果你懂得我在說什麽,你便知道我必將永遠地失去?這一切。


    她?她是一杯熱可可加棉花糖,我是她杯水車薪的,幹涸萬年的沙漠。


    她是眼睛清亮清亮的梅花鹿,我是她必將死亡的沼澤。


    如果是你,你也會提醒她前方危機四伏,快些逃跑。


    即便你知道,我有?多渴求那個懷抱。哪怕深陷死亡旋渦,被濃重陰影圍繞,我也比渴求死亡更渴求她。


    即便我知道自己應當永遠地失去?這一切。


    即便我明知自己必將永遠地失去?這一切。


    可是如果你願回望這片陰霾。如果你願愛我殘缺的屍首。如果你願珍藏這了無生趣的枯木。如果你願住在人?跡罕見的死地。


    如果你也願吻我。


    如果你也願愛我。


    如果你也願陪我去?遊樂場。


    如果你也願完成我的臨終遺願。


    你不會試圖拯救我,也不會被我拖進無盡的深淵。


    我願做你的忠實?的信眾。這朽木也可以為你苟延殘喘。


    陳子夜被藥物打死了嗎?


    還沒有?。


    第37章 子夜·天明


    譚天明住在?隔壁。


    兩?家?父親都是文化人, 在?他出生那年就決定了兩個人叫天明和子夜,雖然隔壁太太新婚, 未來孩子性別未明。無論男女,那個人還沒出生,就被決定叫做陳子夜。


    陳金生先生因?為?著作廣為?流傳,有許多個人業務料理,早幾年就從報社退了出來。譚老先生隻手操辦,年?頭至年?尾異常忙碌,起先讓陳滬君幫忙教育兒子, 後頭因?譚天明將她徹底惹惱,譚老先生隻得過早地送他去英國上寄宿學校, 因?此因?為?命運的疏漏,他與自己出生前就注定了的異姓兄弟隻有數麵之緣。


    他本該了解他更多,可因?為?他自幼對隔壁那間屋子巨大的恐懼, 而過早的逃脫了這一切。後頭又?因?他堅定的選擇了另一行業, 無論父親姑姑還是叔叔在這一領域都不夠有話?語權, 終於完成一部分自救。可是“家?”這個命題恐怖在?於,愛與壓迫無法分割。隻要你還想?要證明自己不是上天的遺孤,隻要你還渴望愛,恐怕就必須接受自己流著痛苦的血。


    逢年?過節, 譚天明仍得回家?感受“團圓”, 好使自己並非孑然於世。即便沉浸在?節日虛幻的美?好裏,呆在?那個家?中,依舊會讓他感覺到全身心的不舒服。即使他足夠皮實,即使他足夠圓滑, 幼時的陰影也依舊是伴隨他畢生的恒久創傷,讓他在?處理自我?情緒與外部矛盾時, 很難自我?和解。瘡口日益增大,某天也患上雙相情感障礙。誰使他患病?他甚至找尋不到一個可以追責的個人。


    因?為?譚天明住在?隔壁,所以他成功規避了最深重的創痛。這一點,他也在?聽說隔壁子夜的故事時,意識到自己究竟逃脫的是什麽。


    陳滬君是那一代標榜自由的摩登港女典範。她有一個娶了六房太太的封建官僚的爹,一個一輩子依附丈夫的小老婆的母親。封建與摩登構成了她內核的割裂,被壓迫著長大,一輩子渴望美?國電影裏無條件暴烈的愛,卻?這輩子為?愛情二字吃盡苦頭。到頭來,卻?長成為?一個真正?的施害者。


    看著溫溫柔柔的淑女,教書?育人伴隨著無時無刻的價值貶低,直至支票印章丟失那一夜,一切矛盾積壓至頂點。譚天明被藤條抽了整夜整夜,至十七八歲才懂得:惹惱陳滬君的究竟不是自己,而是她自己的不如意。與陳滬君那點事情,早已見諸報紙,譚天明不願再贅述。在?那場罵戰中他想?要發泄的也並非他自己的怒火,今日他想?講述的也並非關於自己的事,而是關於隔壁子夜。


    譚天明很早就聽說陳家?姐弟性情相仿,一樣的風風火火,一樣的“暴躁”。但由於“不打不成器”,“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過於深入人心,以至於暴力也在?這種文化理念下變得正?義且合法,有時甚至受害者也覺得自己“應得”。事事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有時未免恐怖。有時類似於女孩子被強|奸後,想?著 “假如我?愛他” ,這不可挽回的傷害就合理了;有時類似於 “假如我?該死” ,受到不可挽回的創痛時努力尋找 “我?本就活該” 的證據,那麽傷害也變得理所當然,變得不那麽痛。


    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是遠在?英國時,聽到姐姐打電話?,說起?一位圈中很有名望,在?外風評極佳,為?人和藹可親的導演,他的兒子和子夜上一間小學。某天子夜回家?,同母親小聲講了一件極隱秘的猥|褻之事,問?母親,“這是不是不妥?”被陳金生聽見,覺得似乎是一件極丟臉的事。當即講了類似,“你想?做什麽,報警抓他?”之語。子夜答不是。陳某接著說,“夠丟醜了,還有臉講。想?博取關注?”子夜沒有再提,哪怕之後數年?萬分抗拒去學校,也都沒有再提。直到十年?前,該名男子因?為?猥|褻幼童上了新聞,因?為?背景強大也就不了了之。而這樁子夜蒙受不白冤屈的陳年?舊案,也因?為?“丟人”,而在?陳家?不了了之,往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


    第二次,是關於子夜寫作。寫作經驗,最初往往是經由模仿得來的,世?間名家?都不例外。陳家?有幾位很好的榜樣,所以子夜起?初模仿對象是姑姑。那時他約莫八九歲,嚐試模仿她一片女性小說的口吻,來寫一位女子的黃粱一夢與生老病死。歡歡喜喜捧去讓陳滬君點評,卻?換來一通不留情麵的羞辱。“你這壞種,小小年?紀,好的不學,學起?偷東西,”經由譚大姐轉述,陳滬君是這麽講的,“三歲看到老,從小偷雞摸狗,大隻能去館子裏賣肉。” 書?裏也寫不出這樣對幼童令人發指的羞辱。這樣驚悚的話?,宛如心理變態,簡直不忍卒聽……應當還有相對應的肢體暴力,但譚大姐沒有轉述,也許也覺得難以啟齒。


    再後來,他聽說過許許多多他們關於子夜的議論。評價變成了,他“撒謊成性”,因?為?“會突然說自己身上生蛆。”時常不聽人講話?,不與人打招呼,一點禮貌也沒有,和他母親一個德行。


    但他又?常常藉由對子夜的諸多汙蔑,從隻言片語窺得他內在?極為?聰明的真相。譚大姐對陳滬君心生怨懟時,偶爾也會對子夜中肯點評:“他看三流小說,也能有一流感悟,常常無意間使兄妹兩?的觀點顏麵盡失……小孩子要引導,不可打壓。兄妹兩?卻?壞得很,常批駁他,說他講錯了。兩?個業界名流,在?飯桌上就一個觀點,對一個小孩子齊齊開炮,非得逼他承認自己講錯了才肯罷休。你說好笑不好笑?”


    子夜高於他們,卻?忤逆了他們,違拗了他們。


    那時候,譚天明才知道,有些最深重的暴力,遠遠不是經由肢體。而是一句句詛咒,寫進你倒背如流的典籍,融進你必將要使用的文字,由此融進你一寸寸骨血,從審美?上對你進行畢生的霸淩。


    他們逼得一個天才於文字的人,必得要與文字來割席,才能完成自救。


    他雖與子夜不熟,卻?一直關注著子夜。《毗舍闍鬼》在?內地出版,他第一時間去買來看,被驚豔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年?代,青年?男作家?都在?叫囂自己無處安放的荷爾蒙,略成名的男作家?往往通過表達對女性的不屑,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膚淺的不屑。子夜卻?過早地閹割了自己真誠地書?寫。因?為?工作原因?,他見識過太多男性,從幹淨少年?到油膩中年?,中間的過渡是聲色犬馬與手握權柄。譚天明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他藉由精神弑父,想?表達的某一思想?,也許是,“權力之巔的雄性往往使人作嘔,隻有去勢一切雄性激素,才能勉強為?人。”


    子夜與權力的抗爭終於以失敗告終。


    二十一歲的子夜回到家?中,也是因?為?他的一敗塗地,於是被迫低下頭,由衷地道歉,是我?錯了。由此完全放棄抵抗,順從地接受來自文字世?界裏上位者的一切淩遲。


    子夜進中文係之前,譚天明曾到陳家?參加過一次聚會。席間,他曾聽見陳金生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我?不指望你混成黃霑,將來混個二流就成。”


    哪有父親這樣講話??譚天明聽得膽寒。而更讓他覺得恐懼的是,屋中每個人麵色如常,該打牌打牌,該講笑話?照舊。這話?無關緊要,每天都在?發生。很痛嗎?做人不要這麽敏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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