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烏發白骨,人影映壁,隨著燈火搖曳,人影不斷的拉長扭曲,具有一種極其怪異的美感。


    倘若此刻有人抬頭看向?這間客棧,目光掃到這間客房時,定要被嚇出半條命去。


    白骨人形,不人不鬼。


    然而容訣卻半點不在意。


    他一手撐著頭,望向?自己骨頭上?的新字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恍然大?悟。


    他如今記性?不好,倘若隻有孤零零的“糖葫蘆”三個字,若是有朝一日當真忘記,隻怕會生出些?誤會。


    生怕未來的自己忘了這是什麽,於是容訣又?把原先刻在“容守天”之前的“青龍洲”三個字也?給抹去,指尖停在了上?麵?,最後輕輕劃動?,發出了了令人牙酸的細微聲響。


    他又?刻下了三個新的字。


    ——【最喜歡】


    雖然並不清楚什麽是“喜歡”,也?根本嚐不出這世?間珍饈的任何滋味。


    容訣想了想,決定用青鳥來類比。


    他習慣將怨氣化作青鳥來為他探聽消息,許是曾經法相的原因,他也?看這類生物?格外順眼些?。


    而他看如今的桑寧寧,似乎又?比那些?青鳥更順眼些?。


    容訣垂著眼,揚起了唇角,眼瞳霧蒙蒙的,似乎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春風。


    他想,等最後身份暴露,桑寧寧來殺他時,他就要告訴桑寧寧。


    “糖葫蘆”也?是他最喜歡的食物?。


    第47章


    桑寧寧沒想到, 這麽快就可以再次見到故人。


    她與容訣本打算今日?離開鴉羽鎮,誰知卻在臨行前遇上了流雲青龍一脈的弟子。


    一行人穿著青龍峰外門弟子服,就這樣堂而皇之的招搖過市。


    “來來來!都來看一看, 這個人可見過?”


    “沒見過?那你再仔細想想, 最近可有什?麽年輕男女經過?”


    桑寧寧心中一緊,扯了下容訣的衣袖。


    倒不是她畏戰, 隻是對方?人數眾多,若鬧起來, 她怕自己護不好?容訣。


    更何況如今已經到了鴉羽鎮,隻要出了這鎮子就是明堂洲的地界,哪怕青龍一脈再囂張跋扈,自詡為“主洲”,但到了他人地界, 總是要收斂一些的。


    桑寧寧麵色如常,但心卻微微提起。


    如此興師動眾, 難道容長?老已經確定了他們的蹤跡?


    容訣察覺到了她的緊張, 輕輕搖了搖頭, 用口型示意:“無事?。”


    桑寧寧不清楚緣由, 但容訣卻再清楚不過。


    昨日?容守天剛死,他的死訊青龍峰必然不會?願意廣而告之,肯定是要遮掩一番。如今之所以有人搜查, 大抵是青龍峰的人為了掩蓋容守天之死, 而故意鬧出的聲勢。


    容訣動作自然地牽起了桑寧寧的手, 彎眸一笑,手指順著指縫插入其中, 緊緊相扣。


    他偏過頭,從容道:“你先前不是想回徐家看看麽?我?們現在過去就是了。”


    言罷, 容訣牽著桑寧寧轉過身,就當著那幾個青龍峰弟子的麵,堂而皇之地離開。


    其中一個小弟子看了眼手中傳訊而來的畫像,又看了眼對麵遠去的那對男女的背影。


    雖然容貌不相似,但都是一男一女,難道不去查查?


    “你傻呀!”他身邊的師兄用手指敲了敲他的腦袋,恨鐵不成鋼道,“宗門讓我?們找的這兩人是什?麽關係?”


    “師……師兄妹!”


    “你看前頭那兩個人像什?麽關係?”


    小弟子定睛一看,不禁喃喃道:“不像是兄妹,這樣的姿態,倒像是道侶……”


    “這不就對了嘛!”


    被?稱作師兄的黃衣青年一合掌道:“況且你沒聽見?人家都說了是‘回徐家’,表明了來探親的——我?說你沒事?兒在這浪費什?麽時?間?還是去做正事?要緊!”


    那群小弟子被?這樣一通訓斥,腦子都變得暈乎,全然將方?才那兩個男女的模樣都忘記了。


    還好?還好?。


    黃衣青年——也就是易容後的景夜揚長?舒一口氣?,心中不住地盤算著自己何日?能擺脫這一對人馬,趕緊和他寧寧姐還有大師兄匯合!


    自從沈家來了人後,這狗日?的青龍峰他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


    原先闊綽張揚的“陳府”匾額,已經被?撤下。


    桑寧寧站在院外,仰起頭看著院子裏?生出來的一截樹木枝丫,看了一會?兒後,忽得開口:“哥哥,你說,在下一世婉娘和小桃還會?再相遇麽?”


    她喚“哥哥”時?的嗓音天真,不帶半分風月旖旎,清澈得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容訣正抬手為她摘下了發上飄落的一片花瓣,聞言後,有些無奈地一笑,溫柔又殘忍地提醒道:“寧寧,怨魂是沒有來世的。”


    既是告訴他人,也是在提醒自己。


    容訣的話是這樣直白,不留半分餘地。


    桑寧寧一怔,旋即啞然。


    是了,她怎麽會?忘了呢?


    怨魂本就是由一堆怨氣?勾成,怨氣?越濃者越無神智,直至最後——要不然被?修士消滅,要不然全無神智,霍亂一方?。


    隻此一生,再無來世。


    莫名其妙的,桑寧寧心頭突然有些發堵。


    她看著大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其中有一位女子年歲稍長?,眉眼與婉娘有幾分相似。


    瞬間桑寧寧的目光,容訣也注意到了這位女子,他略一思考,便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這就是如今繼承了徐家之人?”


    “嗯,她多年寡居,帶著一個六歲的孩童,是最合適的人選。”


    兩人正說著話,牆內卻忽然傳來了小孩的玩鬧嬉笑。


    “小小姐!你不能再爬了,夫人不許的!”


    “誒呀,爬一下沒事?的!還有呀,姐姐你和以前叫我?‘阿桃’不行麽,‘小小姐’聽著怪別?扭的”


    桑寧寧驀然回首。


    幾乎是同一時?刻,牆頭上冒出了一個紮著麻花辮的小小腦袋,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就要往後倒去!


    “小心!”


    桑寧寧心下一緊,身體反應快過腦子,等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時?,已經站在了牆頭上。


    有桑寧寧的支撐,配合著底下婢女的接應,紮著麻花辮的小阿桃很快穩重?了自己的身體,以一種和年齡不符的靈巧,三兩下就下了牆,然後和站在牆頭上的桑寧寧大眼瞪小眼。


    阿桃挽著身邊小姑娘的胳膊,童聲清脆又充滿困惑:“姐姐,你不下來嗎?”


    桑寧寧:“……”


    騎虎難下。


    這樣的高度其實算不得什?麽,但是偏偏這時?候又莫名其妙處於被?注視的狀態,桑寧寧頓時?手腳僵硬,一時?間竟然當真動彈不得。


    高處,喧鬧,被?眾人戲耍後的鄙夷。


    有一瞬間,光影似乎錯亂,她好?似又回到了那個時?候。


    桑寧寧心中有怕,可更多的確實急與氣?。


    她急於此刻騎虎難下的處境,更生氣?於自己的“懼怕”。


    明明她都已經這麽努力了。


    明明她都已經金丹了。


    明明……


    桑寧寧不甘地握緊了雙拳,再次倔強地下望,可當她視線垂下時?,卻又不可抑製地感到了一陣眩暈。


    為何這樣簡單,甚至是垂髫孩童都不懼的事?情,卻還會?讓她一個金丹修士感到恐懼?


    畏懼與不甘久違的襲來。


    見立在牆頭的姐姐許久沒有動靜,阿桃和身邊的小姑娘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的問道:“姐姐!要不要我?們扶你下來?”


    桑寧寧瞳孔一瞬間放大,用平生最快的語速答道:“……不用!”


    “——不用。”


    清潤溫和的嗓音落入耳畔,壓過萬千聲。


    桑寧寧脊背一僵,轉過頭就見容訣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牆下。


    青年一襲藍衣,逆光而立,如畫眉眼都被?陽光遮蔽在陰影中,清冷與溫暖在他的身上交織,形成了一股奇異的美感。


    “這個牆不高,桑寧寧,你可以下來。”


    他嗓音淡淡,似乎極為冷靜又無情。


    桑寧寧卻沒有半點生氣?,因為她明白容訣的意思。


    作為一個修士,自己這一關總是要過。


    隻是——


    “……你先閉上眼睛。”


    這要求乍一聽實在無禮極了,可容訣卻問都沒問,順從的閉上了雙眼。


    容訣五官有所遮掩,卻難掩骨子裏?的清雋,閉上眼後,更顯得神情乖巧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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