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紊亂的感覺,有點像是……


    江祝史遲疑:“你在進京都前,是遇了災禍了嗎?”


    【鹿安清真沒事吧?】


    鹿安清抬眸看他:“……是。”


    重疊在一處的聲音,讓他幾乎難以分別出到底誰在說話,哪一句,又是心裏的聲音。


    江祝史神情一變:“你怎麽不早說,明武要是知道,也不敢迫你來。”同為祝史,他當然明白這時候多難捱。


    【明武可真是做了錯事。】


    鹿安清淡聲:“沒什麽大礙。”


    令他難受的並非這事,而是那滔滔不絕的心聲。


    如同浪潮,不斷拍打著他的屏障。


    江祝史眉頭緊皺,正要起身去找明武,卻被鹿安清按住搖了搖頭。


    他看著場中君臣同樂,熱熱鬧鬧,各處行走的模樣:“我出去透透氣便是。”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江祝史看著鹿安清離開,那瘦削的背影,讓他的眉頭皺起。


    明武帶著兩個同僚走了過來,見這位小友神情抑鬱,不免說道:“這可是在宮內,處處都有人看著呢。”


    要是心情不虞,表現明顯,怕是要讓官家誤會。


    江祝史歎了口氣:“明大哥,鹿祝史他入京都前,剛碰上災禍。”


    幾個祝史臉色驟變。


    “當真!”


    “糟糕,那他現在何處?”


    “他為何不說?”


    明武的神情嚴肅起來。


    拔除災禍遭受的反噬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要是鹿安清在入京前剛遇上災禍,他現在連走動都如同踩在劍刃上般痛苦!


    …


    鹿安清出了啟明殿,耳邊仍殘留著嗡嗡刺耳的嗡鳴聲。


    在啟明殿內喧囂吵雜的心聲,令鹿安清本就疲倦的身體越發難受。他歎了口氣,揉著額頭忍住作嘔的欲|望。


    可這殿外,與殿內相比,卻也沒好到哪裏去。皇宮森嚴,侍衛戒備,處處都是人影。


    鹿安清扶著宮牆,臉色煞白得要命。他的手指幾乎摳進牆壁,捂著刺痛的額頭不住喘息。


    “大人?”


    【瘸子?】


    交織一起的聲音緩緩湧上來。


    鹿安清模糊地看到個人影,該是哪個宮人看到落單的他。


    “您還好嗎?仆送您?”


    【真是麻煩得要死,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鹿安清搖了搖頭,啞聲讓那宮人離開。


    他沿著宮道搖搖晃晃地往僻靜處走,兩側的侍衛看似沉默的籬笆,繁雜的心聲卻似潮水,轟轟地撞擊在鹿安清的耳邊。


    【祝史看起來和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同。】


    【皇後娘娘最近和官家又吵起來了……這一天比一天還難熬……】


    【那個瘸子……】


    【皇太後喜歡廢太子,總是……】


    【明兒去見見巧兒,在宮內想要見麵真是難。】


    【前幾天死的那個太監聽說是見鬼了……真是嚇人……】


    【官家好多日歇在前殿了。】


    那聲音紛至遝來。


    一旦他稍微留神,便總會如此。在他身體空蕩蕩的時候,更難抵禦這些心聲。


    想吐。


    鹿安清本不該走這麽遠,尤其是在規矩森嚴的皇庭。


    這節骨眼上,一樁小小的事情都容易影響明康帝對此次選拔的看法。然鹿安清根本不打算入宮,自然不在意。


    哪怕走到偏僻處,如潮水的心聲幾乎將人溺斃,好似被按進不見底的深淵。


    一時間,他疲累得邁不開步伐。


    囈語在耳邊瘋狂尖嘯,鹿安清下意識捂住嘴,強烈的眩暈和作嘔感,讓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交織的詭異聲響裏,一道清楚的人聲響起,帶著幾分擔憂。


    “祝史?”


    有人死死地抓住他軟下的身體,將鹿安清攙扶起來。


    “祝史,祝史?”


    微涼溫潤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那具溫熱身體靠近,鹿安清紊亂的思緒裏,捕捉到了一絲清淡雅致的香氣。


    貼得太近,便嗅聞得更加清楚。


    好似雨後的清香。


    ……不對。


    他怎還有心思想到這些?


    鹿安清借著力氣站穩,下意識側了側耳。


    靜得如同冬日的雪夜,靜籟無聲。


    ——空。


    好似萬物寂靜。


    一瞬間,風聲,囈語,一切都靜下來。


    鹿安清的視線緩緩上移,落於眼前人。


    短暫的瞥見,卻仿若天光破曉,讓人眼前一亮。


    這見鹿安清站定,便後退一步,禮貌避開的青年容貌……


    哪怕是不喜與人接觸的鹿安清,都說不出一個壞字。


    這是一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青年,身著素袍,可簡單的服飾並不能遮掩他與生俱來的貴氣。他光是站在那裏,便是一位矜貴的君子。


    端莊君子如玉,溫潤又似皎月。


    凡意識到他的存在,都無法忽視其人之姿。


    這人……


    鹿安清當然認得,曾經的太子,公西子羽。


    他為了避開人多的地方,竟然走到了思庸宮的附近。


    ——廢太子的居所。


    他本該見禮,他本該說話,他本該……


    可鹿安清的眼神恍惚著,虛虛地落在公西子羽的肩膀上一點,仿佛在看著虛空。


    他沒有聽到心聲。


    ……這不可能。


    鹿安清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尖叫。


    從小到大,那些心音如源源不斷的潮聲拍打而來,那些竊竊私語,那些善惡難辨的囈語……人,可真為這世間最可怖的存在。


    那比麵對災禍,還要難熬。


    他怎會聽不到公西子羽的心聲?


    他怎麽會聽不到任何的心聲?


    他試圖去聽取公西子羽的心聲。


    這是他自打懂事後就甚少做的事情。


    鹿安清不得不忍耐,不得不避讓。


    除非麵對災禍,不然他不會主動降下屏障。


    因為那是禁|忌,那是不可為之事,


    ……但此刻,某種奇怪的急促和渴望讓鹿安清情不自禁這麽做。


    可。


    沒有。


    什麽都沒有。


    從未有過的寧靜籠罩著鹿安清,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幫著鹿安清遮蓋住了喋喋不休的聲響。


    好安靜。太|安靜。


    安靜到讓人恍惚夢中。


    鹿安清靜靜地立在那裏,沉默得好像石頭,又仿佛泥塑。


    直到一隻溫熱的手撫上鹿安清的臉,那意料之外的皮肉接觸驚得他猛然回神,身體緊繃後退,卻被另外一隻攔在腰間的大手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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