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力送我一本《北大詩選》和他自己的《燕園紀事》,順便讓我寫點感想。臧力是我的“大哥”,我們同窗10載,世所罕見。關係太密切了,使我們不得不人為地故意保持距離,以免在一見麵就口沒遮攔的調侃中互失了尊敬。所以,每當他正經地說點什麽事時,我總是很往心裏去的。


    關於臧力,關於北大詩歌,我以後遲早要寫一篇大文章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擁有我這樣的優勢。我不屬於“他們”,但我是“他們”之外最近距離的觀察者。15年來,我像關注著一群“不務正業”的弟弟一樣,始終關注著他們。我也寫詩,但我很早就討厭校園詩歌團夥中的黑社會氣息,加上當時大部分人的詩作令我不敢恭維,我覺得沒有必要與之交流,因此我不願和他們“鬼混”,一直以“獨行俠”的姿態寫自己的東西。我知道世上還有不少像我這樣的人,有時偶然遇見,詩酒一場,便又如魚兒,相忘於江湖。


    而臧力他們,卻一直堅持了下去。我有很長時間想不通臧力、清平、麥芒這些世界上一流智商、一流才華的青年,為什麽能夠忍受與那些欺世盜名,很可能連小學語文都考不及格的詩痞詩混們在一起虛偽地周旋。然而他們的詩的確越寫越好了。大概到1988年前後,我確認臧力、清平、麥芒等幾位已經是真正的詩人——我一直宣傳“寫詩的人”不等於“詩人”。而1998年的今天,我認為起碼臧力的詩已經超越了海子。這個經常在口語中遭受我汙辱和強暴的傻小子,已注定要垂名在中國的書麵語寫作史上。


    北大百年校慶之前的兩個多月,我被派到新加坡打工,曾與當地的作家詩人們有過幾次聚會。在我沉默於新加坡寫作界文化素質之低、鑒賞能力之差的杯酒交歡中,我忽然特別懷念睡在我下鋪的兄弟——清平,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麥芒,睡在我對麵的兄弟——臧力。一霎時,我心底湧出兩個字:忍受!我明白了臧力他們原來是在“忍受”,一種偉大的忍受。像我這樣的“潔身自好”,其實是不能忍受繆斯身旁那些拖著鼻涕、滿手油汙的獻花者——當然,我的選擇也無可非議,因為我在其他領域同樣承擔了忍受。而臧力他們就像柯林斯《月亮寶石》中那三個忠誠的婆羅門,不論寶石滄落到多麽卑賤爛汙之處,他們都默默跟隨,直到所有世人一致公認:寶石應該是屬於他們的!


    1983年我初人北大,臧力以北京地主的身份,帶我到學三食堂吃飯。他講了很多我日後不以為然的幼稚觀點,但有一句話我很讚成:“詩歌是最他媽高級的文學。”我的師妹範智紅女士說過:“詩歌是大家閨秀,散文是小家碧玉,小說則是青樓女子。”我加上一句幽默:“都應該調戲調戲。”因為我反對文學研究中的不民主的貴族化傾向。


    到1988年以後,一次在47樓207和臧力爭論,臧力滿麵桃紅地說:“詩歌是什麽?詩歌就是他媽的政治!”我一刹那發現臧力成熟了,他不但是一個詩人,而且可以做一個學者。日後,臧力果然攀向了詩人兼學者的雪峰。


    到了世紀末的今天,我一遍遍翻著《北大詩選》中那些我熟悉和不熟悉的詩篇,我想對臧力說:“哥,詩歌是什麽?詩歌就是他媽的宗教!”是的,臧力之流在堅毅的忍受中接近了那個無法言說的大神秘和大歡喜。我十分尊敬的洪子誠老師寫道:“在當今的大多數情況下,詩不可能是獲致名利的較好途徑。在這種情況下,不少詩的寫作者長期堅守於這孤寂的領地而不退縮。”洪老師給我的印象是絕對嚴肅而高潔,對一切世俗氣息保持距離和警惕,他能這樣理解當今詩歌,非常令人感動。


    上麵引述臧力的話中,都保留了“他媽的”這一不雅詞匯。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和韓毓海都大聲呼喚:“詩人也是人,詩人首先是人。”從人的立場去理解和分析詩人,才能更準確地判定詩人和詩歌的價值。我特別欣賞西川對海子之死的客觀剖析,因為西川首先把海子看成人,然後再看這個“人”與“詩人”的關係。我堅持稱“臧力”而不稱“臧棣”,也就是這個道理。“臧棣”不是人,隻是個詩人,是“臧力”虛構出來的藝術替身,是繼他的私生子“海翁”之後正式報了戶口的又一個兒子,他長得再像臧力,也不可能達到神似。隻有從臧力、王清平、黃亦兵、徐永恒、姚獻民、陳國平、蔡方華去理解臧棣、清平、麥芒、徐永、鬱文、西渡、橡子,才能更切膚地感到他們忍受的強度。作為生活中的人,他們有時把自己打扮成粗俗者,頹廢者,但這正是為了捍衛他們作為一個詩人的純潔和高貴。他們的心中住著一個流氓和一個公主。當正人君子們前來對公主品頭論足時,是流氓撲出去捍衛了公主的寧靜。你如果有機會被臧力捉住看手相,你會覺得他粗俗得那麽和藹可親。然後你去讀一下他的《相手師的獨白》,你就會明白那個叫“臧棣”的東西有多麽高大、多麽莊嚴,須仰視才見。


    《北大詩選》所選的78位詩人中,至少有一半我認識,有三分之一同住過32樓,我們83級本科班的有7人,跟我同過宿舍的有5人——包括與我鄰床,先稱我為保鏢後稱我為司令的蔡恒平。在生活中的熟悉使我批評起他們的詩來既可以不留情麵又覺得如決心自食。對於那些在當今詩歌麵前或頂禮膜拜,或嗤之以鼻,或不知所措,或東施效顰的朋友們,我要像麥芒贈韓毓海那樣說一句:“詩歌沒有什麽秘密……”蕭三有詩雲:“不以詩篇作生命,而以生命作詩篇。”真正的北大詩人就是這樣一群以生命作詩篇的人。麥芒寫得多麽好:“我作為野麥芒與針尖對立寫作早已逾滿十年/遲遲不願成熟讓鐮刀馴服因為/.感到自己還應加倍銳利紮進大地的手掌。”讀著他們忍受著孤獨、歧視、嘈雜、汙穢、苦難所寫出的一行行純潔、高雅、有力的詩句,我們真應該像尼采抱住街頭被鞭打的瘦馬一樣抱住他們喊一句:“我受苦受難的兄弟!”


    這些純潔的詩人在當今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可以稱得上是戰士,是聖鬥士。他們像為大都市看守水庫的衛士一樣,在替我們大夥看守著靈魂的水源。然而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讀博士的時候,我和臧力同住一屋。他經常不住,把屋子讓給我方便。我從報上剪下一則廣告詞貼在門上自吹自擂:“雙雄同峙世紀之門。”實際上,屹立在精神大門口守衛的是臧力,而我是經常喜歡巡邏的——誰讓他長得比我高大,比我英俊,又比我早生半年呢?我希望發揮自己的巡邏特長,為這些守門者減少一些誤傷和暗算的危險。我左手持殺蟲劑,右手放連環鏢,每屠殺一批害蟲或負了一身暗傷,便回到門前與臧力們互相挖苦取樂一番。偉大的老子早就說過,明珠要放在塵垢中才能永葆純潔。北大和整個社會,正都充滿了塵垢。所以我們都很忙,忙得無暇去寫該寫的大文章,忙得充暇照顧最應該照顧的人。當我看到終日操勞而一臉快樂的妻子,我很愧疚;當我看到剛剛3歲就顯露出幾分詭詐和殘暴的兒子,我對民族的未來充滿了憂慮。幸好我們還有詩歌,有孫玉石老師說的“一首永遠寫不完的詩”。當年在孫老師的課上,我和鬱文姚獻民坐在後排一邊聽課一邊寫詩。那時他就戲言要給後代取名“姚萬枝”——因為父親吸了一萬支煙。我覺得這名字讓人想起《笑傲江湖》中的桃穀六仙。從那時起我就感到這些假裝背叛傳統的詩人其實乃是傳統的真正保護神。他們愛自然,愛土地,愛孩子,愛女人。看一看鬱文、清平、麥芒、臧棣之流在生活中的行徑,我甚至想說他們一句:“老封建。”有這樣一群背叛封建的老封建活著,寫著,傳遞著,延續著,中國和中國的詩歌還有什麽疑問不能把純潔之根留住呢?


    寫到最後,我回頭看一眼徘徊在背後不知打什麽鬼主意的兒子,輕輕地說一句:“出招吧,我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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