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次國際會展,燎原廠太能打了,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回來後,張元他們也是忙得不得了,倒是長崎他們,預後不好,自然著急讓燎原廠提價。


    許如意還是那套話:“我現在就在津門,這邊還有事,不如過幾天回去再定。”


    川野清也是急了,實在是飛躍的苗頭不好,夏國政府似乎對此有嚴辦的趨勢,他們的大使館如何交涉,都沒有放人,甚至都沒有讓他們見到人,他怕影響到後麵的簽約。


    “許廠長,你要不沒音訊,要不不接電話,要不推諉時間,你不會,不想簽吧。”


    許如意直接回:“川野先生,你如果不會說話,我會讓北原換個人。”


    等著掛了電話,川野清還是覺得不放心,立刻給北原打了昂貴的跨國電話,向北原詳細地說明了他的感覺。沒想到,北原聽了後哼了一聲:“你的顧慮是對的,她本身也不可能樂意跟我們簽約,不過,這不是她樂不樂意,而是形勢逼她如何。”


    “他們最近很囂張,以為拿住了鬆本洋一就會怎樣,那不過個夏國事業部的負責人,他想要拿到好業績,行賄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夏國還是需要我們的技術和資金的,根本無傷大雅。不過,我們該讓她知道,不簽約的下場了。”


    正說著,秘書敲門進來,小聲說道:“社長,通產省小澤先生要見您。”


    北原愣了一下,通產省就是日本的工業產業部門,小澤是他刻意交往的官員,他怎麽突然來了?北原連忙掛了電話起身,趕緊過去了。他以為是一些雜事,畢竟小澤需要他辦理的事情很多,沒想到的是,小澤一見他就說了一句:“你們惹大事了。”


    北原沒吭聲,小澤接著說:“有人向禁運主席埃威姆舉報,你們為了讓燎原廠提價,挽救被搶奪的市場,願意向夏國轉讓禁運條例中的相關技術,目前已經開始調查。我這是冒險通知你,我現在就離開了,你一定要做好準備。”


    小澤顯然也怕出事,左右看了看,戴上了帽子,扭頭就離開了。


    北原在原地坐了好一陣,秘書小聲問:“燎原廠那邊要不要停下來?”北原搖搖頭:“提價至關重要,不能打斷,按著我說的辦。哈,”他笑了一聲,“小小風雨,又能如何?怕他作甚?!”


    卻沒想到的是,鬆本洋一的確隻是個夏國事業部的負責人,但這個身份已經足夠代表一些問題了。


    10月30日,這一天的一大早,很多看報紙的人們,驚異地發現了一件事,今天的《法製日報》居然用整版刊登了一件他們都想不到的案件:某外資汽車公司為了合資居然會行賄?某些地方官員居然會收受大量賄賂,送子出國,甚至差點逼死不願合資的廠長?


    報道一出,一石驚起千層浪!


    第113章 兩章合一


    這篇報道足足用了整版,上麵詳細寫出了事情的始末。


    不過報道方式,卻是和原先的稿件完全不同,因為第一句就是:在1983年的深秋,市汽車一廠廠長白偉(化名),當著市機械局局長郝仁(化名)的麵,一頭撞向了居民樓。


    這個開頭,幾乎吸引了所有的人目光。


    這明明說的是行賄受賄案件,怎麽會以這樣的方式開頭?可誰又不想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呢?很多人直接付了錢,就忍不住拿著報紙看了起來,還有一部分人,本身並沒有購買《法製日報》的想法,可是看到了別人看或者是這個頭版故事,也忍不住掃了一眼。


    一眼就拔出不來了,最終掏錢買上了這一期。


    故事雖然是用了這麽一個駭人聽聞的導語,但講述還是從頭開始,那自然就是平靜的汽車一廠突然接到了一個不合理的電話——在沒有任何通知下,在沒有任何人征求意見的情況下,他們被通知,要合資了。


    隨著故事的慢慢發展,老廠長屢次找到郝仁匯報都不曾得到解決,事情也慢慢起了變化,人們的情緒都隨著波動起來。


    “這太不負責任了吧,明明是二廠,突然換了一廠,這根本不合適。原來效益的不好的二廠還是效益不好,可效益好的一廠卻被合資了,他們產的小汽車自然也就不能生產了,這根本不合理。”


    “可不是。還說讓二廠接了一廠的設備和訂單,二廠如果有這個本事,就不會效益低下發不出工資了。這純粹是胡鬧,這個郝仁怎麽做這樣的決定?”


    “我看這個郝仁就是有問題,要不就是他能力不夠,看不清楚這其中局勢,日本人說什麽他幹什麽,要不就是,他有貓膩!”


    這話一出,很多人都覺得,後麵這個猜測有些過分了:“那倒不至於,現在合資是大趨勢,咱們市裏多少廠子都爭著合資呢,大家都覺得合資是好事,這個郝局長八成也是這種觀點,所以覺得即便給了一廠,也是對他們好。”


    “就是,我可是聽說了,咱們日化廠合資的話,人家出錢進口設備,還給出技術和配方,投資上千萬,到時候生產的全都是國外流行的化妝品,還能出口呢。這不是升級了嗎?我可是用過我姐姐的日霜,是姐夫出差從法國帶回來的,哎呀,那個感覺真的特別好,而且香味也跟咱不一樣,很淡雅,不像我們的,香的膩人。”


    不過,當他們看到白偉拿著廠裏的專利和利潤表跑去找郝仁說服的時候,郝仁的態度,不少人的感覺就有點變化了。


    “我怎麽覺得不太得勁呢。”


    “就是啊,你看看,這個一廠其實沒必要合資啊。他們一來自己的技術就不錯,不是說他們的工藝特別好嗎?二來還和燎原廠簽了訂單上新生產線,燎原廠我知道的,前一陣子他們出了燎原一號,後來又出了燎原二號,都是數控機床,比日本的還好,那不引進他們也進步啊。”


    “我也覺得是,挺奇怪的,幹嘛這麽著急啊。而且,他什麽態度啊,人家白廠長是好好說明,他怎麽能把人趕出去,還把資料都踩在腳底,他不應該是列數據進行說服嗎?”


    “不行,我好氣啊。”


    “我也覺得,感覺他這人工作態度有問題,有點懷疑他了。”


    不過也有人持反對意見:“你們這都是感情用事,要是一個領導,已經決定的事情,千次百次的都說了,對方還是不配合,還跑到家裏絮絮叨叨,把人孩子嚇壞了,誰不煩?這就是看著這種冥頑不靈的老頑固真的生氣了才這麽做的。”


    “合資有什麽不好,他們汽車好,怎麽沒有全國大賣?他們好怎麽咱們汽車還是不如人,隻是比同行其他好點而已。還和燎原廠定設備,汽車隻是設備問題嗎?設計呢,各種性能呢,要是這麽簡單,人家國外汽車公司的研發部門都是擺設嗎?”


    這樣的爭吵到處都有,讓許如意來說,畢竟這會兒的人很純粹,講究的還是人人為公和大公無私,所以很少有人會覺得,一個官員能做到什麽程度。


    但隨後就不一樣了,白偉當麵撞頭,兩人都被帶走,讓人心痛又唏噓。


    “白偉是真急了,可是有情可原,他是真的愛廠心疼啊。”


    “這就是老實人,明明有理可是卻說不出來,也沒人聽,最終隻能選擇傷害自己的方式,來引起注意。”


    “這太慘痛了,我都不忍心看下去了。”


    可不會有人半路停下的,鬧成了這樣,誰不想知道,最後到底怎麽樣了,這畢竟是《法製日報》啊,那就是犯法了。是逼迫合資出了人命嗎?還是其他的原因,大家都想知道。


    但是這會兒,原本熱烈的討論,再也不複存在,無論是在辦公室裏邊看邊說的同事們,還是一個人讀大家聽的車間裏,亦或是在大學宿舍裏教室中,再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


    這樣沉重的話題,沒有人願意再討論了,他們隻是看下去,想知道白偉怎麽樣了,到底是什麽樣的結果,但越看越心驚。


    公安從他的兒子偷偷學日語發現端倪,居然查到了他已經在準備去日本留學,這可是不正常的,他的兒子都已經三十歲了,怎麽申請留學呢,隨後順藤摸瓜,居然摸出了一條驚人的線索。


    ——這居然是那家準備合資的飛騰汽車提供的資助。


    為了在合資中得到滿意的條件,飛騰汽車為郝仁的兒子提供了日本的研究生就讀資格和一筆全額獎學金,除此之外,他們還為他的兒媳提供了一個全職職位,這個職位可以提供安家費高達10萬美元,並且每月還有數千美元的固定收入。


    可郝佳偉的兒媳婦不過是個初中畢業生,在津門汽車二廠幹的事收發員工作,根本沒有任何拿到這類工作的條件。


    一時間,本來還在爭論的大家,都沉默了。


    不是剛剛急著看後續的沉默,而是被這個事實驚到了。


    說真的,夏國這兩年對外國人有些推崇,一方麵是人家的確發達,有先進的管理和銷售經驗,咱們這方麵都缺乏,另一方麵也是他們出手大方,隨隨便便的投資都是成百上千萬美元。樸實的夏國人總覺得,人家那麽先進,又讓我們學,還給我們錢,幫著建設祖國,這是大好事啊。


    可是他們真不知道,還有行賄受賄?


    “全額獎學金,十萬美元,還有每個月數千美元的工資,這等於保障了郝仁兒子一家在國外的安穩下半生。給這麽多,那他們所求的勢必更多?”


    “可不是,我剛才居然還以為郝仁那樣是為了工作,原來是因為收受賄賂了,這樣看他的態度太對啊,要不的話,正常情況下,談了半年合作突然改變要求,就算是泥人捏的,也得有點火氣吧,他怎麽還上趕著。”


    “可不是,白廠長都算是懇求了,他都不曾鬆鬆口,這是因為外資就要他這麽做啊。這是賣了國家的資產,為的是自己的利益。這種人太可恨了。”


    “還有那個日本企業,我還以為他們真的是想幫我們,這為了合資還行賄,怎麽可能是幫人,是想辦法撈好處吧。”


    這句話不提則已,一提很多人都回過了神來,可不是嗎?


    “咱們廠是日化廠,雖然我們的東西不如人家法國的麵霜香氣好聞,但是防皴防裂很有用,又便宜,大家都很喜歡,要是合資了還能生產嗎。”


    “我們廠的牙膏也挺好的,用的是中藥配方,上火啊什麽的,都管用的,一管才賣一毛五,要是合資的話,不知道還能不能留下來,會不會漲價。”


    “這跟咱們廠多像啊,咱們廠的女士香檳明明銷量就很好,大家也喜歡,可領導卻非要合資,生產國外的飲料,你說有這個錢,他們幫扶其他廠子不行嗎?自己開廠子不行嗎?為什麽非要咱們啊。”


    當然也有人回答,一位老師推了推眼鏡,痛心疾首地跟學生們解釋:“就是因為咱們的銷量好啊,大家都認同。生產了以後,咱們的銷路他們的產品,很快不就賣出去了。等著他們的產品站穩了腳步,再把咱們的產品停了,那不就是他們產品的天下了嗎?”


    “我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也寫了信給相關單位,可是,這股風潮太熱了,哪裏是一封信能左右的?”他歎口氣。


    可是學生們很快說:“可現在有機會了,老師您看,後麵還有附言呢。”


    因為眼睛不太舒服,剛剛的報道是學生念出來大家一起聽的,這會兒他把報紙遞了過來,老師立刻拿起來看,果不其然,後麵還有單獨的一段,是編者按,上麵有一段這麽寫著:郝仁為了一己私利而損害國家財產無恥,白偉為了保住工廠憤而撞牆悲壯。改革大潮中,合資成為了香餑餑,仿佛唯有合資才有出路,才會跟上潮流。可從此事看,並非如此。到底什麽應該合資,什麽不應該合資,合資到底帶來了什麽,又會損害到什麽?靜待來信。


    這顯然是想要大討論。


    夏國人已經對這個不陌生了,前有對人生之路的討論,後有燎原廠觸底反彈的討論,其他大大小小的討論更是數不勝數,早就習慣通過寫信發表自己的看法,在媒體並不發達,個人言論無法快速傳播的此時,這是最好的辦法。


    老師看完後立刻就說:“這個好,在我們的改革之初,討論一下到底什麽才是夏國企業的發展之路,讓大家有所知,有所悟,這是正確的辦法。我必須參加。”


    當然,還有很多人也是這個想法。


    這場討論就這麽轟轟烈烈地開始了,據說法製日報第一周就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足足三萬多封,其中有的是個人來信,更多的是某個小集體的來信——一個辦公室,一個大學宿舍,一個教學組,或者是一個車間等等。


    每個人都在發表自己的看法,這裏麵有人吐槽,“感覺仿佛一夜之間,都要合資了。我們的家園一下子進來了好多外國人,外國品牌,總有不習慣的感覺,真的有必要都合資嗎?”


    有人訴苦:“我們廠產品銷量好,可是如今跟汽車廠一樣,被逼的簽下了合資合同,現在車間的生產也停了,真不知道,以後我們還會存在嗎?”


    有人反對妖魔化合資:“夏國的確在各方麵都落後,前二十年是不合資,我們發展了多少?如果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那麽夏國將永遠落後下去。我們的先輩早就說了,師以夷技以製夷,這明明是正確的道路,怎麽到了現在,明明開放了,卻要倒退呢。”


    當然也有人指出:“合資應該是拿來技術,拿來經驗,增長國有品牌的競爭力,而不是失去自我,為了合資而合資。如果合資了,我們反倒是消失了,那麽這項合資一定是有問題的。”


    可以這麽說,在這篇報道之前,大家對於合資的理解就是外國人給錢給技術來幫我們,現在大家終於清醒了。


    對啊,無緣無故,前有上百年的屈辱史,後有一片銑刀不願給的惡劣行徑,憑什麽幫我們呢。


    有了警惕,就有了審視,那麽最終必然會慎重。


    不過半個來月,就有了不少改變,僅是許如意聽說的,就有四家正在進行中的合資喊了停,許如意深入了解了一下,這四家行業完全不同,有日化也有製造業,都有個共同點,都是夏國的暢銷品牌,自身盈利能力很強,起碼目前看,根本不需要合資,不少員工看到了津門汽車一廠的事兒後,都回過味來了,紛紛要求不再合作。


    不過這中間有沒有如同郝佳偉一樣的受賄,目前暫不得知,但這是個好開端。


    11月中旬,陸時章突然讓許如意來一趟部委,電話裏也沒說原因。


    許如意就知道恐怕有些隱秘事情要說,第二天就趕到了,到的時候,陸時章開會去了,許如意就在他辦公室裏等了等。


    沒事幹自然要看報,就瞧見了陸時章在報紙上的留言——最近對於是否要合資的討論越來越多,不過不同的報刊側重點不一樣。


    法製日報作為最先的發起者,所以每期都會有各種觀點的刊登。其他報紙一方麵是選摘,另一方麵是報道相關新聞,許如意瞧著,陸時章似乎都看了,很多都留下了筆記,有的關鍵字句劃了線,有的新聞則寫上了注意之類的話。


    陸時章回來時就瞧見她在看報,直接就說:“你這個大討論主意出得好,不但討論多,反響不錯,還引起了注意。很多地方都進行了自查,對正在進行或者有意進行的合資項目進行了評估和審查。”


    許如意笑著說:“陸司長,咱們都認識這麽多年了,你怎麽突然表揚我了?挺不習慣的。”


    這話是真的,從一開始,陸時章雖然會有鼓勵,會說她不錯,但是這種鄭重其事的表揚,原先許如意聽別人給她轉述過,說陸時章經常表揚她,但都是背著她說的,這還是第一次。


    隻是沒想到,陸時章聽了後說:“這不是我說的。”


    許如意就扭過頭去了,這一聽就知道,應該是一位重要領導說的,或許是甘部長?這事兒過後,許如意還沒見過甘部長呢,不過也不太對,甘部長經常打電話給她,根本不用轉述。


    結果陸時章說:“是陳公。”


    許如意陡然驚了,站了起來,看著陸時章。陸時章慢慢地說:“陳公的原話是,這個討論有意義,這個許同誌很不錯!許廠長,你這會兒可是直達天聽了。”


    這是許如意從來沒想過的,她知道這事兒肯定會引起上麵的注意,但沒想到居然會得到這樣一句評價。


    可以說意義非凡。


    陸時章自然瞧出了她的意外,笑著說:“你沒有想到嗎,你早就掛名了。”


    許如意當然知道,她的聲音裏都是一種雀躍和不敢相信,“我上過一次內刊,可是那個記不住吧。”


    “那的確是第一次出現,後麵秋交會就引起了關注,隨後的日本國際機床展,那是我們機床行業在日本的破冰,時至今年你們去美國參加機床展,拿回來那麽好的成交額,怎麽可能不知道?”


    “更何況,你和華一心教授的那些來往,難不成還能隱瞞嗎?”


    陸時章看著眼前的女孩,隻覺得這是第一次發現許如意“不知道”,她一直都是一種極為自信,萬事全能的姿態出現的,用大家的話說,仿佛什麽事都難不倒許如意,她身上有一種勃勃生機。


    這次看樣子是真的驚住了——她似乎對她產生的影響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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