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宮女倒是很受用,慢悠悠將頭點了點,說好吧,又問:“你要上哪兒去呀?”


    “上壽藥房去!”搖光樂顛顛的,眼裏放光:“姐姐順路嗎?不知姐姐在哪兒當差?”


    “順路,你跟著我吧。”那宮女邊走邊說,“我在四執庫當差。你今兒算運氣好,遇著我,能全須全尾把你送到岸。”


    “四執庫?”搖光仔細咂了咂嘴,“那一定是個好去處吧。”


    那宮女苦笑道:“那可不是什麽好去處。成日家便是熨衣裳送衣裳,你瞧,我這手背上就是剛燙的呢。”


    搖光接過仔細看了,替她吹了吹,也跟著愁眉苦臉的,“那是很麻煩,姐姐上藥了嗎?”


    “太醫們金貴得很,都是給正頭主子們瞧病的,哪兒能顧得上我們?便真來了,也不過是愣頭青出來跑資曆。我姑姑說了,女孩兒的手就是第二張臉,胡亂診治留了疤,不好看的。”


    “那也不能不上藥呀。”


    那宮女環顧左右,輕輕噓了一聲,見她憨憨的反倒笑了,“我何嚐不知道。你不要聲張,我與全主身邊的冬瓜要好,方才就是打她那兒拿了藥來。隻可惜存的不多,”她輕輕歎了口氣,“時運不濟,旁的也顧不上了,往後再說吧。”


    兩人一路聊著閑天,從長康右門過了禦花園,出瓊苑東門,便能隱隱看見乾東五所了。


    搖光這幾日常往壽藥房跑,一來二去,壽藥房裏的人她都混得麵熟。如意館、壽藥房、敬事房、四執庫、古董房、鳥槍處一路排開,連彌勒趙都打過幾回照麵。


    那宮女把她送到壽藥房門口,抬了抬下巴,說到了,“你過會子要回去,按著原路走,找著瓊苑東門過禦花園,一路直走,出禦花園找著儲秀宮,沿著牆根看見鍾粹宮,轉過去便是慈寧宮了。若實在找不到路,求諳達指個小廝領著你。往後可不能夠忘了。”她看了看天色,又叮囑:“快落雪了,帶把傘再走,別久耽擱為好。”


    搖光連連點頭,一席話聽完才回過味來,眨著眼笑問:“姐姐怎麽知道我要回慈寧宮去?”


    那宮女也笑了,“你上壽藥房來,我便猜著你是慈寧宮的人了。”她正要走,搖光卻叫住了,說姐姐等等,“您請等我會子,我有東西給您。”


    也不等她答話,搖光便腳下生風似的,一溜煙進了壽藥房。


    壽藥房裏管事的諳達是個慈和的人,也因著她是太皇太後跟前得臉的人,格外看顧她些。見搖光咋咋呼呼地進來,放下手裏的活,笑問:“姑娘可慢些,今兒什麽事,這樣著急?”


    搖光問:“諳達,有紙筆沒有?”


    祖製宮女是不能習字的,管事諳達遲疑了一霎,還是麵不改色地讓小太監將紙筆拿來,屋子裏有些暗,他將燈移近了幾分。就見搖光熟練地執起筆來,在紙上落落成文。


    那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有管閣風範。管事諳達打量了她一通,問:“姑娘寫來做什麽?是老主子那頭的新方子麽?”


    搖光說不是,“有個宮人手給燙著了,我寫個方子給她。宮裏沒有方子抓不成藥,她拿了給問診的太醫瞧過了,好拿去配的。”


    話說完,將箋紙仔細折疊起來,笑盈盈向管事諳達作個福禮,脆聲道:“多謝諳達的紙筆,我先出去把方子給了,等會再來打攪諳達!”


    年輕的姑娘,縱然遭受了磨折,身上還是有股子蓬勃的朝氣。管事諳達眼見著她快步轉過了影壁,不由笑了一聲,“咱們宮裏有程子沒見過實心人了。”


    一旁配藥的小太監收去紙筆,“上頭有人護著,自然作養得實心。”


    管事諳達卻將頭搖了搖,“那可未必。”


    那宮女果然還站在牆根兒下等著,搖光朝她揚了揚手,將手上捏著的方子遞進她手心裏,靦腆地叫了聲姐姐:“這方子姐姐拿著,若能逢上太醫診治,您把方子拿去給他瞧瞧,比胡亂用藥好。”


    那宮女遲疑著看了她一眼,倒覺得好笑:“你就這麽肯定?你與太醫有交情不成?”


    搖光說當然不是,她囫圇眨了眨眼,“姐姐信我吧。姐姐是在四執庫當差嗎?”


    其實是因為這方子給萬歲老爺子用過,她那程子日日跑養心殿伺候上藥,如今萬歲爺手背上沒留下疤,她親眼見著了的。


    那宮女大大方方地點頭,“我叫錦屏,就在四執庫,再往前頭走一走就是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旁的話也不多說,宮裏各有各的緣法,有緣還會再見的。”


    搖光笑彎了一雙眼,連連說好:“我叫搖光。人生無處不相逢嘛,有緣自當再見的。”


    錦屏將紙方子掖進了袖筒裏,朝她笑了笑,回四執庫去了。


    在四執庫並沒有在養心殿風光,四執庫有凶神惡煞的嬤嬤們,並不因為她曾經在禦前當上差而寬縱。人到落魄的時候,是個螻蟻都可以踩你一腳,那起子小人反倒覺得踩你一腳是無上的榮光。


    她沒有一日覺得不委屈,人有一顆上進的心思沒錯,在宮裏混一口飯吃容易,可是並不是人人都吃得了餿食。主子們金蓴玉粒地作養著,得臉的宮人都可以頤指氣使充姑姑,誰便是生來的卑賤命麽?


    何況她不是沒有見過那位主子,天家氣象彰彰,放眼全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個。羅穆昆氏曆代的爺們沒有不好看的,是各有各的好看,當今主子爺,則格外有一股清華氣度,貴而不俗。


    錦屏繞過遊廊到了後院,甫一進門,管事的姑姑便實打實在她手肘上來了兩下子,抽人用的撣子重,打在手肘上牽動起新傷,愈發生疼。她才抬起頭來,姑姑便將厚厚的衣裳包袱擱在了她的手上,訓道:“成日家東奔西竄愛躲懶,我說一句,姑娘,有什麽命做什麽事,沒得叫人看不起!今兒這些活兒做不完,飯你也不必吃了,四執庫不養閑人,容不下金尊玉貴的主兒!”


    搖光在壽藥房磋磨了會子,瞧著時辰差不多,料想貴妃那不愛藥氣的性子,必然待不了那麽久,頂多坐上一刻鍾就要走的。何況老太太這幾日倒漸漸有回轉的跡象了,要是指不定那一日醒了也未可知。


    到底昨兒刮了一夜的風,如今漸次下起雪來,宮裏就顯得愈發安靜。她順著牆根兒走,道上來來往往的宮人少,就算是見了,目光短短交匯,步子卻紋絲不亂地錯開了。人情淡薄在這裏是尋常,待你好也不一定真心誠意,隻是忌憚著你身後有人,不敢擺臉子擺譜。


    她孤身一人走在茫茫小雪裏,抬眼遠望著蛋殼青的天色,以及在重重天色裏,隻剩下一個輪廓的殿閣樓宇。


    過了禦花園,過了儲秀宮,一條路直直走到頭,離慈寧宮也就不遠了吧。


    忽然遙遙聞見極其齊整的步履聲,搖光嚇得頓住步子,貼著牆根。眯起眼仔細分辨,因當時宮中妃嬪的步輦,由駝色青靴的太監兩兩分抬,前頭數對宮女引路提燈,浩浩蕩蕩地,朝她行來。


    全妃沒有與她們一起,嘉妃的宮裏做了小食,昨兒就約了她同吃。從慈寧宮到長春宮方便得很,沒幾步就到了,故而早早地分了道。貴妃與寧嬪一前一後,循舊從禦花園出瓊苑東門,回東六宮去。


    搖光悚然一驚,屈膝在雪籽上,深深泥首:“奴才給兩位主子請安。”


    貴妃在步輦上養神,並沒有注意到她,倒是寧嬪遠遠就瞧見了她,叫了一聲貴主子,“這是老主子跟前的丫頭不是?”


    貴妃不耐地坐正了身子,擁著暖爐厭惡地瞥了搖光一眼。這丫頭不老實,不老實便算了,還處處在她跟前紮眼,委實可惡。


    貴妃的護甲輕輕扣著輦沿,那鏤空萬字紋嵌寶的護甲細長,在雪天裏發著凜凜金光,一如貴妃慵懶且嫌惡的音兒。她盯著跪在下首之人,恨聲道:“好沒眼色的東西。”


    寧嬪含了笑,將身上裹著的大氅緊了緊,曼聲安慰:“貴主子千尊萬貴,又何苦為了這起子奴才費神?咱們有的是教訓她的時候,自有我替您料理。”


    替她料理麽?隻怕是自己也不大遂心吧。不過也好,她瞧著生厭的東西戳在眼前是自找難受,既然寧嬪上杆子替她分憂,免得她髒了自己的手,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貴妃不欲多言,更沒心思在她身上費周章。她打量了搖光一眼,到底是公府裏的千金,人人捧到大的姑奶奶,與旁人一樣行著叩首的禮,舉止之間便很不一樣。隻是她現在最討厭這種自矜身份的做派,再煊赫又怎樣,再煊赫不也是從前的煊赫,現下這後宮裏是她做主,時局已經很不一樣了!


    貴妃扭過頭去,“走吧。”便再不理她,一行人遙遙往瓊苑西門上去了。


    寧嬪示意抬輦的太監上前幾步,這才從步輦上探出身來,笑吟吟地打量著她,“這不是故人麽?許久不見了,舒七格格。”


    第33章 淒淒歲暮


    到底家裏在前頭得臉, 家裏姑娘在後宮也得勢。寧嬪今日裹了一身貂裏的大氅,水粉色的麵上以緙絲作出一副芍藥蜂蝶圖,倒像是在春天似的。大氅裏穿著身紅緋色的水仙福祿紋袷袍, 沿著下擺滾出兩支如意,掐著細細的牙。她麵色極好,輕掃胭脂也遮掩不住嬌俏,柳葉眉在麵上兩邊陳開,一對美目便灩灩如秋波,蕩漾出一片動人的光華。


    搖光將頭泥到雪麵上,貼額, 宛轉出一片不勻的涼意。她的話音不卑不亢, 重複著先前的話:“奴才請寧嬪娘娘安。”


    寧嬪並未叫起,端然打量著她,輕輕嗤了一聲, “既然入宮為奴, 就要有為奴的姿態。宮裏不似府裏,由不得你作樣拿喬。我今兒教教你,是為著你好,你可別怨我。”


    搖光知道有這麽一遭,逃不掉就是逃不掉。上回頂撞萬歲爺, 是因為尚且存著幾分回轉的希望,替家裏說說話。這位主兒可不一樣,你越強, 她越得趣磨折你。所以適當服服軟,對自己好, 沒必要受多餘的苦。


    “奴才初入宮闈, 慈寧宮的姑姑們教導奴才, 有不周的地方,今日多謝寧主提點。”


    她這話說得有趣,聽得寧嬪發笑。好機靈的姑奶奶,不是朵嬌嬌花,心裏有些子溝壑。可是這溝壑應付高門大戶尚可,在宮裏可沒有什麽用武之地。慈寧宮的人可以提點她,她亦可以。


    寧嬪道:“慈寧宮的姑姑們寬仁,縱養出了你這不知死活的性子。我今兒旁的不教你,就教你一個風水輪流轉的道理。舒宜裏氏如今破落啦,想來你還不知道吧,你家的宅院被收回之後,另賞了哈珠——那是我娘表家兄弟。昔年舒宜裏氏的姑奶奶多麽風光,如今不也入宮為奴為婢?到底是碩大人好本事,充軍、發配、與披甲人為奴,死的死,散的散,還有一個你,朝廷處置欽犯的法子,你家是盡占了。”


    搖光垂下眼,這話聽著刺人,但也沒錯。慘淡是很慘淡,剛開始聽不得人說家裏,提起家裏就難受,如今也認命了。阿瑪常說造化,精要就在一個化字。就好像代表著冬至的複卦,上坤下雷,群陰剝陽,至於幾盡,一陽來下,故稱反複。陽氣複反,而得交通。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複。萬事萬物皆在變化之中,由變化而生出無窮的可能,隻要尚有一息存全,就能生生不息,永無窮盡。


    她按下性子,按下橫亙在心頭的苦澀與不平,語調勻齊:“如今已至於此,奴才無話可說。”


    “好一個無話可說,“寧嬪挑起了眉梢,慢慢地收回身去,“看來你並不知道你的錯處。舒宜裏氏貪墨巨萬意圖謀逆,不是本宮與本宮的母家不能容你,是主子要懲處你,是天家要責罰你,這便是天道!覆廈之下尚得容你一絲性命,不過是因為太皇太後念著舊情。”


    寧嬪睨了她一眼,“掌嘴。”


    身側的宮女便上前來挽起袖子,一掌又一掌,打在麵頰上,火辣辣地生疼。


    “啪!”


    肌膚與肌膚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雪天裏傳得格外響亮。


    在步輦上高坐的人似乎很受用這聲音,支頤含笑著欣賞,頓了頓,說罷了,“你著實愚笨,很不清醒,就跪在這裏,不許打傘,好好思思己過吧!”


    搖光心裏忽然覺得很不上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寧嬪打今兒一遇著就沒想放過她,裝謙卑也得罰,頂兩句也得罰,早知如此,還不如回敬兩句呢。


    宮裏罰人,要麽派個宮人盯著,要麽定個時辰。寧嬪叫了聲走,步輦便浩浩蕩蕩遠去了,沒留下人也沒說什麽時候起,那動一下身都是罪過。


    搖光跪坐在雪籽上,雪籽便化作冰水,滲透了袍子,漸漸的滲到關節。她苦笑了下,來宮裏罰跪這是第二遭了,還沒出冬天,估計再這麽著,老了膝蓋得歇菜吧。


    饒是這樣,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筆直,肩腰不曾塌下去半分。家裏沒什麽值得驕傲的了,昔日的榮光不複存在,所餘的不過是這一身脊梁,尚且不折。


    雪有往大了下的勢頭,綿綿滾卷而來,鞋麵早已浸濕,談不上什麽冷,冷到極致反而渾身開始作熱。她眼裏濛濛的,緊跟著麵頰燒上來,忽然想起了那日養心殿明黃綾子禦案上的澄心堂紙,上用之筆皆蘸朱砂,用來畫卦象便如殘霞斷折,逶迤出一天的紅色。那是複卦,皇帝的話言猶在耳,一陽始生,萬物光明,這寒冬長如許,總會有臘盡春回的一日吧。


    家裏若逢上這麽大的雪,長輩們不愛讓她們出門,連哥子們都歇在家裏。可是三哥哥卻偏偏不愛,角門的小廝裏有他的人,他換了一身裝束從抄手遊廊溜出去,和那一幫朋友涮火鍋,酒酣耳熱說文章麽。據說那一年落了場好大的雪,榮親王跟著皇帝圍獵,收獲頗豐。況且新弄到手了好大好大的玻璃屏,就放在後花園的水榭裏。三哥哥接了消息就跟脫韁的野馬一樣,又知道阿瑪額捏必定不會準許,幹脆自己喬裝成小廝混出了家門。臨了把一個包袱塞給她,眨了眨眼笑道:“老地方,我在外頭接著啊。”


    其實就是又想溜出去,又覺得一身小廝的衣裳出門赴宴很跌份子,於是讓她把衣服包袱從牆頭扔出去。不讓身邊戈什哈幹,是因為她是家裏的姑奶奶,就算幹了壞事被逮了還有瑪瑪護著,阿瑪額捏縱然生氣,也不會怎麽怪罪的。


    她裹得跟個雪球似的,抱著包袱眼淚汪汪隻是生氣,知道外頭席麵上好,有天南海北四處來的珍鮮,可恨她不能隨三哥哥一同出去,這漫漫冬日悶在屋子裏睡大覺,有什麽趣?


    想想一定很好玩吧,那樣大的玻璃屏風,她還從沒有見過呢!三麵環水的水榭,大雪紛飛,餘舟一芥,天地共色,滿座英才,人生逢此,便可盡興浮一大白。


    然後作詩裁句,痛痛快快地說話,一身醉來乘馬回家,雖然進家門的方式委實跌份子了一點,但是總體還是很英雄的。


    她送完衣裳就在屋子裏等三哥哥回來,她送衣裳可不是白送,是有條件的,須得從外頭帶些新鮮東西回來,或者席上吃食也好。在昏定前一個時辰,她偷偷溜到角門上等哥子,門輕輕推開一條縫,不過一刻,便能看見一個恣意飛揚的少年從漫天大雪中策馬而來,一身錦繡,眉若刀裁,帶著淡淡的酒意,翻身下馬,熠熠生光輝。


    如今榮親王府裏,應該還是會約宴作詩的吧?隻是座中人少,不知有沒有人會談起當年的三哥。


    她深深吸了口氣,冷氣便隨著呼吸灌入肺裏,牙齒打著寒戰,雙手緊緊地握成拳,漸漸地連兩旁的宮牆也看不大清了,在一片暈眩裏她仿佛又看到了瑪瑪,在不遠處,還是熟悉的桌椅陳設,瑪瑪朝她招招手,說錯錯來。


    眼眶濕潤,她真的好想瑪瑪,有人庇護的時候,不需要擔憂風霜,所以哪怕外頭下了老大的雪,也能興興然生起賞玩的雅興。可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她甚至有些害怕下雪,她會害怕在雪地裏要外出會迷了道路,她會害怕雙手久沾冷水起一層一層的瘡,也會害怕雪天奉滾滾的茶,稍有不慎會滑了跤、燙了手,也會害怕這場大雪漫漫沒有盡頭,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起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捱多久。


    記憶裏家裏流散的那一天也是一場大雪,兵丁一哄而入,女眷都躲在瑪瑪的春暉堂裏,瑪瑪躺在床上,額捏擁著她,她偷偷透過窗紙看,看見阿瑪、哥子們都披上沉沉的鎖枷,足上拴著鐵鏈,被人呼喝著帶了出去。一向剛強的額捏捂住她的眼睛,她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滴到了發間,涼涼的,令人發顫。後來額捏也被帶走了,有個從宮裏來的嬤嬤邁過隔斷到暖閣裏來了,瑪瑪掙紮著要起身,嬤嬤搖了搖頭,身後兩個蘇拉便上前來,不由分說拉起她的腕子,領她出屋。


    她駭極了,拚了命地掙脫,那兩個蘇拉的力氣卻出奇地大,她狠命地哭喊,可是沒有人理會她,她大聲叫瑪瑪,床榻上的瑪瑪含著淚說“去吧”,轉過頭去,再也不理她了。


    她從角門走,曾經無數次走過的路,也是在這扇門以外,是她那意氣風發的三哥哥,可今時今日已經不一樣了,她看見綢緞、珠翠淩亂散了一路,家裏各個當口都有兵丁駐守。茫茫的大雪不分日夜地下,安靜得嚇人,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雪地裏有一支金釵,是額捏家常時戴的,赤金鍛出寶瓶葫蘆的胎底,點上湖藍與深藍的翠羽,周身繞著一圈紅藍寶石、翡翠碧璽,精巧雅致,寓意又好,可如今卻失落在雪地裏,明明她離它那樣近,她也不能夠夠得著。


    大雪倏倏將金釵給掩蓋了。


    視線越來越模糊,天與地旋轉起來,仿佛什麽也聽不見了。四周安靜得很,隻能聽見風聲奔湧著穿過狹長的宮道。整齊的擊節聲如同揮動的靜鞭一樣,鋪天蓋地。執爐,宮扇,威儀棣棣若山河,高而寬闊的禦輦上,明黃的華蓋紛飛飄舉。


    第34章 冷處偏佳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也下著雪,她半夢半醒著,就好像莊周的蝴蝶, 紛飛飄舉。可是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呢?是這些日子的經曆隻不過是化蝶一夢,還是她從前的所有過往都是一夢?


    搖光慢慢地睜開眼睛,外頭的雪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不像日光那樣耀眼,反而很有些溫和的觸感,像一片羽毛一樣。她的身子也像羽毛一樣, 輕飄飄地, 身上蓋著幾層的錦被,宮裏的被褥馨香,蓋在身上隻覺得和軟溫適, 卻不壓人。她就怔怔地望著那窗紙, 說不上委屈,沒什麽可委屈的,隻是心裏頭覺得酸的很,像一顆青桔子,生生被人掐出水來。


    喉頭作燒, 想來是又病了,這個冬天總是過得七災八難的,在一片寒冷裏浸淫久了, 仿佛不知道春天還會來似的。


    屋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什麽人。初入宮時太皇太後憐惜她, 撥了間屋子給她一個人住。後來在慈寧宮認全了人, 旁邊就是其他宮女的榻榻, 煙錦和蒲桃是茶水上的,來往得最勤。她也很樂意跟她們打交道,就跟閨中的姊妹似的,描一描花樣子,聊一聊閑天兒,來打發這慢慢的宮禁長日。


    如今她們也不在屋裏,愈發襯得安靜,隻能聽見外頭間或的風雪聲,不知是不是廊下籠子裏的雀兒在叫,撲棱棱地閃起翅膀,任憑它怎樣掙紮,總是繞不出這一座籠子。


    頭昏昏沉沉的,間或地醒著,嗓子眼堵得難受,也就不去理會了。她不分日夜地躺著,細細地出著氣,看著天一分一分地暗下去,也許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一分一分地,偶有短暫的光明,卻也如吉光片羽,最終等待著她的,是漫長又無盡的長夜。


    自鳴鍾不知叫了幾回,才有門扇的響動聲,一個穿著藍地彈花窄袖錦袍的人輕輕走了進來,在炕前站定了,就著星微的燈光瞧她的臉色。這情景與幾個月前無二,那時搖光剛進宮來,乍逢著變故的小姑娘驚魂未定,整張臉都沒有什麽血色,就那麽小小一團,蜷縮在錦被裏。


    芳春輕輕歎了口氣,替她掖了掖被子。先前太醫來看過了,說是受了極重的風寒,兼之舊疾未愈,終日憂思勞心勞神,此番來得凶險,一時半會難以醒轉。偏生太皇太後醒了,慈寧宮裏忙上忙下地伺候,人人都稱皇帝孝心感動天地,太皇太後得天地神明護佑,挺過了難關。一時半會,竟也也沒人能分出神來照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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