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昨夜北風


    小端親王打宮裏回來, 一路活蹦亂跳地躥進他額捏的屋子。太福金剛禮佛畢,遙遙聽見正堂的動靜,罵了聲:“這造業的東西!”


    小端親王掃掃馬蹄袖, 掃得呼啦呼啦響,給他額捏見過禮,親自攙著老太太上炕坐了,十分殷勤地問:“您又念佛去啦?嗨呀,念佛好,念佛好哇!”


    太福金不由皺了皺眉,接過使女奉來的茶, 搖頭吹了吹沫子, “你從前不是不信這個的嗎?怎麽?見鬼啦?”


    小端親王堆著笑搓了搓手,說哪能啊,“您從前不也是深惡痛絕嘛, 我阿瑪走了您才念起來, 求個彼此平安罷了。”


    這話雖然不中聽,道理卻很是。留下來的人心裏總得有個寄托,有個惦念,不然這慢慢長日做什麽呢?留著傷心嗎?


    太福金打量著她兒子的神色,看樣子是得意到家了, 不由問:“差事辦得妥當?沒招你主子罵罷?”


    小端親王撇撇嘴,說您能盼我點好的嗎,甚至驕傲得挺了挺胸脯:“我的親額捏, 我那哥子對我這差事真是無比滿意,滿意至極!您擎等著吧, 在過幾日, 這事兒定了, 您兒子就要一飛衝天,混到軍機處去當個章京啦!”


    太福金看著她這兒子,險些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說你就放屁吧,“撿了三兩銀子就指望著養活老婆兒子?我告訴你,早著呢!我隻盼你主子再把你磋磨磋磨,曆練曆練,免得你得意過了頭,覆水難收!”


    小端親王悻悻地摸著鼻子,下意識離他額捏遠了一些:“您別生氣呀。道理我不懂麽?”他坐直了身子,滿臉虔誠:“我覺著是我阿瑪保佑我,是額捏您拜菩薩有功,菩薩和我阿瑪就沒日沒夜地保佑我,我才撞了大運不是?我上回還把額訥和綽奇那倆老頭子罵了一罵——當然沒有明著罵。老頭子老了,看不清情局,咱們這位萬歲爺心中有大丘壑,可不是輕易好糊弄的主。那兩個老貨仗著自己積古,明裏暗裏讓萬歲爺不痛快,他們且在後頭遭!”


    太福金幽幽地望著他,狠狠出了口氣,“我不是與你說過很多次,少結怨,對你沒有壞處。如今人家不來收拾你,你是出息得上趕著去讓人家收拾啊?”


    “不不不,”小端親王擺了擺手,喜滋滋地道:“有所謂新故相推,日生不滯。況且我們是宗室,響當當的鐵帽子王,世襲罔替的那種,區區老頭能奈我何?我如今就希望此次祭天之後,太皇太後能快快好起來,我也好隔三差五上慈寧宮轉一轉。七妹妹在那就算沒受苦,日子也不一定有在家那樣好過。我時常瞧瞧她,也能開解開解她不是?”


    他緊著問:“我覺著您拜菩薩還是有點用的吧?至少把我拜來了大運不是?嗨呀,什麽也別說了,咱現在就去拜菩薩去嘍!”


    太福金眼見他跳下炕,樂顛顛喜滋滋地往佛堂去了,一瞬間覺得很是頭疼,扶著額遠遠地喊:“我發的香火,你別給我亂動!”


    也不知是皇帝祭天起了作用,還是小端親王成日家拜菩薩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太醫院那幾位國手此番下藥下對了症,太皇太後雖沒有醒來,病勢卻日趨平緩下來。


    貴妃領了皇貴妃的月例,統攝六宮事,自然得做好表率。於是每隔幾日便領著嬪妃們來慈寧宮探望太皇太後。皇帝於後宮淡泊,選秀的事兒常常是可有可無,故而現在六宮裏十間倒有九間空。


    蘇塔不願讓搖光太惹眼,因此每逢貴妃領著人來了,便率先把搖光支應出去。或是上壽膳房看看小食,或是去壽藥房催催方子,實在無事可指派,便打發她往榻榻裏歇息。


    今兒貴妃來得卻悄無聲息,先前也並沒有鍾粹宮的小太監來傳話,反倒是自己攜著全妃與寧嬪,未傳步輦,一路走到慈寧宮來了。


    天陰陰的,鉛雲低垂,昨兒夜裏起了一夜的北風,吹得人心慌慌的。懋貴妃在中間走著,花盆底兒扣在路心上嗒嗒作響,那銀鼠裏的湖綠色折枝寶相花披風,便隨著她穩當當的步子,翩然翻起波浪來。


    早知道今兒要下雪,她原本是不打算來的,連晨省都早早的散了,不知道那永和宮的寧嬪今兒起的什麽意,巴巴兒留下,請她同行去看望太皇太後。


    說實話,她覺著太皇太後是真偏心,自打前頭孝靜皇後去了,中宮之位虛懸多年,她雖是後宮第一號人物,在位份上總歸是差了點。人有七情六欲,總是得到了就想要更多的,她也不例外。她從不認為自己的心思是壞事,入宮來圖什麽?主子對她談不上十分的親近,雖然有從前的情分在那裏,溫存到底是少一些。所圖的不過是名位上顯達,傳到家裏去了,門楣上生光,也好揚眉吐氣,說托奇楚氏這一輩兒,是響當當出了位皇後主子!


    當然明麵上這話不敢說,主子不發話,她惟有掙夠賢良的名聲,左右誰也越不過她去。何況前頭阿瑪出力,在揭發舒氏上立了頭功,那皇貴妃例不就是主子的勳賞麽?不過想來也好笑,自家女兒不成器,後宮與前朝有什麽區別,都是掙地位,掙名份,不過掙的手段不一樣罷了。


    太皇太後讓人把舒宜裏氏的姑奶奶接進宮來的事兒,她隱隱約約也曉得幾分。隻是到底沒什麽切身的仇怨,況且主子既然沒有挑明了為難,便是默許了的,那又何苦自己去找不痛快呢?她起先也害怕,太皇太後這麽些年沒催促主子立繼皇後,該不會是因為鄭濟特氏的姑娘不爭氣,眼見著舒氏犯了事,二話不說就把姑奶奶接進宮來了。舒家老太太是太皇太後的親妹妹,瞧瞧,要不是舒家敗落了,不知道這心得偏到哪一處了。現在娘家沒了根基,一股腦兒全發落到寧古塔去了,小小的丫頭片子,能興起什麽風浪?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囫圇過去了。


    不知這寧嬪今兒興的什麽風,臨時起意要來探望太皇太後,貴妃隻覺得好笑。按理說舒氏倒了,燒起這場大火的是她,太皇太後對後宮這些人雖說慈和,卻也實在算不上疼愛。寧嬪扮作好孝順的模樣,巴巴兒說不要傳步輦,尋常主子爺也是步行,這是一心想往主子身上靠,哪兒是在太皇太後跟前盡孝,怕是想把算盤打到主子爺眼皮子底下去。


    眼見已經到了慈寧門,那鬥彩梁棟輝煌,在陰陰的天氣裏愈發顯得氣派。後宮女人要熬到這個位次,嗣皇帝以天下奉養,隻怕才能高枕無憂了吧?


    蘇塔與芳春原本在西暖閣小杌子上坐著看天色,絮絮說著閑話。搖光剛替太皇太後擦拭了額頭,瞅見小自鳴鍾上的時辰,眼見快要進藥了,可今兒送藥的宮女子還沒有來。


    芳春也順著看了一眼,“天兒怪冷,隻怕放會子就涼了,吃進去總不好。不如要個銚子在屋裏,省了不少事。”


    正說著,隔子外忽然起了小太監的聲音,急急叫了聲姑姑,“貴主兒攜著全、寧二位主子,已經過慈寧門,往咱們西暖閣來啦!”


    蘇塔、芳春具有些驚詫,尋常妃嬪來探望太皇太後,預先都派內監通傳,為的是怕乍然來訪,擾動了太皇太後。人在病裏本就虛弱,更何況慈寧宮也不是什麽想來就來的地界兒。


    可是今天,貴妃卻領著人,一聲不吭就來了。


    更何況還帶著寧嬪,那可是位厲害主子,眉眼裏就透著一股子精明與算計。蘇塔心裏覺得不妙,必得讓搖光避一避才好。遙遙已然聽得花盆底叩響了階麵,蘇塔隻好給芳春與搖光使了個眼色,領著她們到正殿接迎。


    “奴才請貴主子、全主、寧主安。”


    貴妃忙親扶了一把,蘇塔、芳春這二位嬤嬤,連主子爺都格外看重地叫她們一聲瑪嬤,她又豈敢在她們二位麵前托大?貴妃麵露憂色,朝西暖閣看去,切切道:“昨兒夜裏北風緊,怕是又有好一場雪。我著實放心不下老主子,今兒也沒讓人通傳,竟是悄悄地來了。”


    蘇塔麵色如常,將人引進西暖閣,一邊回道:“老主子時常誇讚貴主子賢良誠孝呢。貴主子請往暖閣裏去吧。”


    貴妃便頷首去了,爾後依次跟著全妃與寧嬪,芳春與搖光在最末,芳春便將聲音提了提,帶著幾分不耐:“不知壽藥房那起子人怎麽當的差?這都幾時了,藥也沒見送來?你快去催催,藥涼了要緊?耽誤主子進藥要緊?”


    搖光心知其意,福身道是。芳春無聲地朝她點點頭,將手輕輕擺了擺,便目送著她轉身,卻步退出了正殿。


    貴妃與蘇塔推阻了幾次,這才在西暖閣的炕沿上坐了,全妃與寧嬪在兩側的小杌子上安坐,茶水上的蒲桃與煙錦領著人奉茶,清一色的明黃五彩小蓋鍾,穩穩當當放在炕幾上,朝諸位主子行了禮,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貴妃托著盞子慢慢地品,到底是上進的好茶,在隆冬時節也能嚐到滿口的春意。熱茶結起的青煙氤氳了她的眉眼,原本精心修飾的容妝,此時倒添上幾分朦朧的況味。


    貴妃溫聲道:“我們雖有孝心,隻怕打擾老主子休養,不敢日日來探望。我心裏隻覺著愧怍來著。前幾日主子領人祭天去了,求的便是老主子的鳳體安泰。我本就愚鈍,還領著六宮事,若是辦不好,豈不是辜負了老主子、主子對我的愛重?不然,我恨不得日日在老主子跟前侍奉湯藥,全盡了一片孝心才好。”


    寧嬪攏著她的小手爐,麵含笑意聽著貴妃這一番感動自己的話。滿六宮誰不知道貴主兒就是這樣的人,恨不得將天底下所有賢良的名聲全占夠了,好指望著主子垂憐,讓她做皇後呢。所以今兒她也算狠狠出了口氣,知道讓這位貴妃娘娘來給太皇太後問安,就算她心裏不願來,為著她的賢良名聲,她也不得不來。先前她剛領皇貴妃例那幾日,為了立規矩,天不亮就得站在鍾粹宮的院子裏等著晨省了,沒有皇後的實名,卻占盡了皇後的做派。今兒也讓她體會體會,在大冷天裏頭長久地走上一遭,是個什麽滋味?


    第31章 紛紛暮雪


    寧嬪環視了一遭, 見暖閣裏隻有蘇塔芳春兩個,就知道那丫頭又不在。她下心眼瞧過幾回,每回無一例外都是這樣。想開也是不敢見她們, 從前也是京城裏響當當的姑奶奶,如今淪落到這種境地,宮裏的人情世故,就夠她喝一壺的了。


    想想自己以前還覺得她風光得很,舒宜裏氏老輩兒煊赫,出了好幾位貴妃,家裏又多方連襟, 碩尚管太皇太後叫一聲姨母, 也是門檻踏破了的所在。那時隨額捏上他們家吃飯,見著一位頂頂神氣的小姑奶奶,好威風的模樣。她那時覺得羨慕, 才小小的年紀, 就作養出通身的氣派。碩尚狷介孤高,阿瑪有意逢迎,卻碰了個滿鼻子灰。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吧!這就是報應。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話放誰身上都半點錯處沒有。人沒有長久得意的時候,誰又知道往後會怎麽樣呢?


    全妃是個悶葫蘆,此番來純粹是因為晨省貪戀那一盞熱茶, 抽身得略微晚了一些,就被貴妃帶著上慈寧宮來了。來看看太皇太後,那也挺好, 主要是喝到了慈寧宮的好茶。全妃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先前的冷都受得值, 樂陶陶地品了滿懷青碧, 一抬頭卻看見貴妃警告的眼神, 忙垂下頭去,訥訥道:“貴主子說得是極了。”


    所以在後宮還得靠際遇,你說這樣一個愣頭愣腦隻愛吃的人,居然也能混到四妃。歸根結底是皇帝在後宮上不留心,當時給太皇太後上徽號,見她一張圓滾滾的臉如滿月,太皇太後誇了一嘴,說她有福氣,皇帝便賜了全為號,提拔到四妃上充門麵。


    貴妃不願與她計較,糊裏糊塗過日子的人,能指望她什麽?蘇塔道:“貴主子孝心可鑒,人盡皆知。不僅是老主子,就是主子、後宮裏的主子們,我們這些在跟前伺候的,也是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的。”


    正殿有簾子響動,緊接著宮人們便捧著盅子進來了。寧嬪眼尖,盯著那雁翅膀兒一溜進來的宮人裏,並沒有舒家的那位姑奶奶,她目光一轉,回首笑吟吟地問:“眼下老主子跟前是誰伺候?”


    蘇塔回說:“是奴才與芳春。”


    貴妃在一旁淡漠地聽著,她討厭藥氣,聞到這氣味便想起玉碗裏烏黑的藥汁,下意識地別過頭去。芳春看見貴妃的神色,默默轉過身去,伺候太皇太後進藥。


    寧嬪道:“兩位嬤嬤都是老主子跟前積年的人了,便是咱們主子爺見了,也會尊稱一聲瑪嬤的。慈寧宮裏便沒有旁人可以伺候了嗎?非得勞動兩位嬤嬤,我看著真是怪心疼,怪生氣的。”


    她這話說得不陰不陽,蘇塔望了她一眼,不卑不亢道:“奴才們雖得萬歲爺抬舉,畢竟是老主子身邊的奴才。侍奉湯藥是分內之事,本不該假手於人。”


    寧嬪跟著點了點頭,“說來到底是老主子寬和。”將目光往西暖閣裏轉了轉,不由“咦”了一聲,“先前我隨貴主子進來的時候,暖閣裏是三個人不是?怎麽如今隻剩下兩位嬤嬤?”她笑了起來,“說實話,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想來是新進來的奴才?怎麽,貴主子便是洪水猛獸麽,見著就得跑不成?”


    芳春知道她這一遭來是要尋搖光的不是,先前讓她出去傳話,對她擺了擺手,就是讓她暫時不要回來。沒想到這位主子硬是要來找不太平,字裏行間輕輕巧巧就把貴妃當了前鋒。


    邊上不聲不響的全妃此時抬起了頭,興衝衝地說:“那位姑娘我知道!真是好有孝心的姑娘,在老主子跟前伺候得盡心,連主子爺也誇讚呢!”


    此話一出,暖閣裏瞬間安靜了下來。貴妃、寧嬪、蘇塔、芳春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匯集在全妃身上,全妃也愣愣地望著她們,過了好半晌才察覺自己仿佛是說錯話了,囫圇把頭埋了下去,小聲說:“老主子喜歡,主子爺應該也喜歡嘛。”


    貴妃忽然覺得心頭一口氣橫著下不來,拿起帕子撫了撫心口,幽幽道:“全妹妹說得是,既然是盡心竭力,主子們都誇讚,那該賞。”


    寧嬪卻想起那日打養心殿回來,天兒昏昏,那廊子下頭仿佛跪著一位故人,她那時隻覺得熟悉,卻沒下心思看,如今回想起來,那輪廓,那眉眼,不是舒家的姑奶奶,又還是誰?


    她心裏連連冷笑了兩聲,怪道呢,怪道呢。不光太皇太後護著她,慈寧宮上上下下都在回護她,就連進宮也是主子爺默許的,不然她此時哪有命在禁中?怕是早隨著阿瑪額捏,上寧古塔吃鹹菜了吧!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命數再好又怎樣?尊卑雲泥之別,如今她在上,那丫頭在下,時移事異,現下老太太病著,她阿瑪在前朝又立下赫赫功勞,難道還奈何不了一個罪臣之女嗎?


    芳春皺起眉頭,不悅道:“好懶怠姑娘。仗著自己在老主子跟前得臉,便張狂得沒個褶子。教她辦事也辦不利索,想來定是上壽藥房躲懶去了,如何承得起主子們的誇讚?待她回來了,奴才自要教訓她!”


    教訓麽?是該教訓。隻是慈寧宮裏的人未必會教訓。寧嬪噙了絲笑,寸長的護甲撥弄著懷裏的金絲如意琺琅手爐,不鹹不淡地對身邊的宮女道:“你尋常說要對我盡心,怎麽我爐子涼了你也沒動靜,反倒教別人拔了巧,我便是誠心護你,也沒法子了不是?”說著把手爐往那宮人手上一撂,曼聲道:“去吧。”


    貴妃睨了她一眼,心下發涼,偏過頭去見芳春伺候太皇太後進藥,怎麽那丫頭滿宮裏的人不避,隻避她呢?想必主子爺來時,那丫頭在太皇太後跟前,比蘇塔芳春還要體貼入微,小心謹慎吧?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先頭說的那一番場麵話熱辣辣地刮著她的臉,作燒一樣。那一碗烏黑的湯藥在燭火下紮著她的眼,心頭一股子無名之火,霎時升騰起來。


    懋貴妃借著腳踏站起身來,走到太皇太後榻前,和聲道:“我來吧。”


    說著便接過了芳春手中的玉碗,舀起湯藥,喂進太皇太後的嘴裏。不料太皇太後雙唇緊閉,懋貴妃尾指上套著一對金累絲嵌寶護甲,使不上力道,那一勺湯藥,竟漏了大半。一旁的芳春忙拾起帕子替太皇太後擦拭,尷尬地笑了笑,接過貴妃手中的玉碗,“勞動貴主子了。”


    貴妃再不願久留,麵上仍端持著妥帖的笑,頷首道:“是嬤嬤們辛苦。”便往後退了兩步,眼見芳春把藥喂完,才接著道:“我們已經擾了老主子半日,不便久待了。隻盼老主子能早日康複,便是我等的無上福澤。”


    蘇塔和芳春都福身道是,一路將貴妃、全妃、寧嬪送到慈寧宮廊下,雪籽已經覆了滿地。慈寧門前停了步輦,貴妃道不必遠送,領著一妃一嬪,各自登上步輦回宮去。


    下著雪冷,乍然從暖閣裏出來,整個人都有些不大適應。烏蒙蒙的天色裏,遠處宮宇的飛簷都有些看不大清。搖光還沒有回來,早前叫她出去避一避,老主子千叮嚀萬囑咐地看護好她,費盡心思想要保全她,沒料到還是下錯了一著。


    蘇塔並沒有說話,她眯起眼來,就著幾步遠的宮燈,看見雁翅一溜兒的太監與宮女排開兩道,簇擁著貴妃遙遙地去了。


    芳春也沒有料到今日有這麽一遭,微微蹙起了眉頭,“老主子醒不過來,沒人護得住搖丫頭,我心裏總覺得不好似的。”


    北風似乎又緊了些,蘇塔掖著手,半邊臉被雪光照亮,現著難明的神色,跌宕出幾分哀愁,便如同那被風裹挾著的雪花,在空茫的天際飄蕩。


    蘇塔輕輕歎了口氣。


    “搖丫頭是個有造化的孩子,隻是這造化不該在宮裏。這幾日貴妃、宗室接連來探望了幾撥,我有意讓她們不要碰上,可是來來往往,總有疏漏的時候。”


    “旁的我都不怕,隻要不打上照麵,在慈寧宮的地界裏,那幾位主子們縱然有心,也使不上力氣。”芳春頓了頓,憂心忡忡地望著宮門,“我隻盼她早些回來,要落雪了,再碰上貴妃一行人,就不好了。”


    蘇塔驀地醒過神來,道了聲不好,“打壽藥房過來,避不開永和宮與鍾粹宮的道。她病裏才好,哪裏再經得磋磨?”


    芳春忙招呼廊子下站著的小太監,“葫蘆,你帶上傘出去瞧瞧,看看貴主子並幾位妃主嬪主回宮了不曾?若看見你搖姐姐,讓她快快地回來!”


    葫蘆說話間就要去,蘇塔叫了聲等等。遠處一重烏雲滾卷而來,隱隱可以看見養心殿的琉璃瓦。她穩聲道:“你和主子爺跟前的四兒熟,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你搖姐姐要是不好,你上養心殿找他傳話去,就說是我讓搖姑娘給主子爺送頂重要的東西去了,大雪天兒的,問問主子爺,她送沒送來?”


    芳春心下緊了緊,著急地叫了聲“老姐姐!”蘇塔卻並沒有回轉的意思,揮了揮手,說:“快去!”


    葫蘆一溜煙兒便出了慈寧門。


    蘇塔眨了眨眼,覺著眼睛發澀,仿佛風雪迷途,不知歸路,“外頭冷,咱們進去吧。”


    “您不該讓她牽扯上主子爺。”


    蘇塔霍然轉過身來,直直地望著芳春,連聲音都有些喑啞:“那誰還能保她?真要發作起來,老主子不在,除了主子爺,沒有人能保下她了!”


    第32章 風多雜鼓


    搖光知道這一會子暫且還回不了慈寧宮, 隻得順著長街一路往壽藥房去。


    這天多冷的。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看樣子要下雪,連天色也暗沉沉的。尋常上壽藥房去, 皆有宮人引路,今兒她並沒有與別人一道來,就她自個,循著記憶在長街裏兜兜轉轉,轉得七葷八素的,等站定了抬頭一瞧,赫然寫著的可不是壽藥房三個大字, 而是滿漢雙文的“儲秀宮”。


    搖光覺得自己挺沒用的, 入宮不長不短,宮裏路都沒認全。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呀,她每日就在慈寧宮打轉轉, 最多去一去養心殿, 沒人又閑的時候跑一趟慈寧花園,旁的地方真是去得少。


    不過從前書上說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如今真到裏頭走了走,覺著皇宮真大。皇帝有數不盡的女人,走了一撥又一撥。其實她十五歲上也要入宮選秀的, 隻是那年生了場大病,躲過了一劫。阿瑪額捏都說那病來得及時,卻不料人生峰回路轉, 在她十七歲這年,還是被困進了這座四方城。


    她掖著手往前走, 不知道方向的時候就往前走。牆根兒的角門忽然開了, 一個穿著老綠衣裳的宮人對門裏頭的人說:“別送了, 就到這裏罷!”便把門掩住了,要往回走。


    搖光真覺得天不絕她,這樣一個串門如此輕車熟路的人,想必是宮裏頭行走的老手吧!她忙加快了步子,不管不顧地叫了聲姐姐,那宮女果然應言回過頭來,十分疑惑地問:“你叫我麽?”


    搖光忙不迭點頭,不好意思地湊了上去,小心翼翼覷著她的神色,問道:“姐姐,我新來的,認不清路,姐姐能捎帶我一程麽?”


    那宮女覺得好笑,到底忍不住笑了出來,兩手疊在胸前打量她,“教習姑姑沒教你們認路?還是你習學的時候躲懶,什麽也沒聽進去,便壯著膽子出來橫衝直撞了?”


    搖光搖搖頭,剛想否認,不過想起自己的確有求於人,不能隨意扯謊,隻好耷下頭來承認錯誤,“是我沒聽,膽子又肥。”順帶牽了牽那宮女的衣袖,“姐姐生得好,又有一副好心腸,幫幫我吧?”


    這輕易間就給人扣上了一頂無形的高帽,她扣高帽的本事一流,還是幾位哥子言傳身教。這些本事可有大用處,故而她自小頑皮,在阿瑪額捏麵前卻能逃了好幾場打,至少回家能回得光明正大,比和她一起犯事的玩伴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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