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纓料到段琳有可能注意到她,不過她也不在意,跟著鄭熹幹,就得有被鄭熹的敵人盯上的覺悟。


    這天,她拿一些公文去政事堂請王雲鶴批示。


    在政事堂外麵,遇到了一個目光十分不善的紅衣老頭兒。祝纓按照禮儀讓在路邊等他過去,不想這貨停在了自己的麵前,問:“你就是祝纓?”


    “正是下官,不知您是?”


    “哼!”來人輕蔑地將她打量一番,繼而拂袖而去,“黃口小兒,不過如此!”


    祝纓等他走了過去,才抓著一個政事堂行走的書吏問:“剛才那個是誰?”


    “段智段大夫。”


    “豁!嗬嗬!”祝纓笑了,真是要謝謝段大夫了。


    她抱著公文先去請示,施鯤意思意思地說了兩句以示安慰了。陳巒多說了一句給這個小老鄉,道:“寵辱不驚,方是我輩本色。”


    “是。”


    王雲鶴將公文先批了,才說:“做官為政,遇到一些事情是難免的。不要因為一時之事,就失了為國為民之心,從此頹喪又或者墮落。君子也要煉心。”


    “是。”


    祝纓嘴上答得好好的,當天回到家裏就幹了非常“一驚一乍”的事。


    她剪了點馬尾毛,又翻出點膠,動手做了一副假須。


    次日起來吃完飯後,騎上馬往皇城去。快到皇城了,掏出假須來往臉上一粘。這假須她沒有認真做,做工相當粗糙,是“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水平。看的人都笑了,溫嶽道:“你這是幹什麽?”


    祝纓道:“聽話啊。不聽話又要被參了。昨天,段智大夫說我黃口小兒,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給他現粘一個,免得他看我不順眼再參人。”


    溫嶽忍著笑,道:“快拿下來,快拿下來!這裏人來人往,你又想被參了嗎?”


    第119章 刺客


    被參就被參。


    祝纓現在是一點也不怕因為這個事被參的,她等一個人罵她黃口小兒乳臭未幹等很久了。她能做許多事,但是蓄須著實是強她所難了。有這麽個由頭,她就能接著借題發揮了。


    她貼著那個滑稽的假須,一路招搖著進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動,大家笑著圍著她說話,最後把假須扯了下來,又都笑。祝纓把假須搶了回去,說:“都別鬧,我還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別人是看熱鬧不怕事大,你這算什麽?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纓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開始不好好說話開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過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過祝纓,低聲勸她:“你一個從六品,硬跟人家一個從五品過去,那邊——”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兒啊。有事兒,你往後縮一縮,咱們鄭大理是不會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經夠好的了,以後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纓心道,誰要管了?我這是為了我自己。


    她說:“怎麽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後不敢輕易對我動手。狗急了可不止會跳牆,還會咬呢!”


    “哪有這麽說自己的?叫人聽了像什麽話?還要不要點名聲了?”左司直說。


    祝纓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還想要個清流裏的好名聲?我諂媚,我還愛財、瑣碎,然後呢?說我好的,也不過是說我用著順手罷了。嘖!”


    左司直不說話了。他也不是什麽清流讀書人出身,祝纓進大理的時候他也才是個評事,可見連個大靠山也是沒有的。祝纓這話著實觸動了他的肚腸,他拍拍祝纓的肩膀說:“以後都會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與我們這樣混日子的不一樣。”


    祝纓道:“誰又比誰高貴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個筏子來生事。


    鄭熹下朝回來,就見她又粘上了假須,一個沒忍住笑了一聲,才怒道:“你那是個什麽樣子?!!!”冷雲樂了:“還怪逗的。”


    鄭熹馬上喝止了冷雲:“不要胡說!”指著祝纓,“你把那個玩藝兒給我扯下來!跟我過來!”


    祝纓和冷雲對著扮了個鬼臉兒,祝纓跟鄭熹進了屋裏。鄭熹道:“門關上。”


    祝纓一把門關上,鄭熹就開始拍桌子:“你要幹什麽?想進滑稽列傳啊?!”


    祝纓把那假須一扯,往鄭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個笑話了,我可咽不下這口氣。誰進滑稽列傳還不一定呢。”


    “你長本事了是吧?”


    祝纓冷笑一聲:“我本事也沒長,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不過看一看段智也不過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讓誰跟他一般見識去?還是打算自己去與他一般見識?”


    “這個不用你管。”


    祝纓認真地說:“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舉他。還是讓我來抬舉抬舉他吧。別人不成,他們要麽資曆夠、要麽出身夠,我呢,什麽都沒有,正合適羞辱他。”


    “胡說!”


    祝纓是立意要跟段智對上一局的,她說:“段智這個人本事不大,好歹是個從五品,傷不了人也惡心人,讓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沒什麽不好。”


    “他?他已然是個活死人了,你卻有大好前程。”鄭熹說。


    祝纓道:“您幾位都不適宜再出麵了,這個事兒也不能叫他輕易就逃脫了。我保證,不再拿這假須幹滑稽事兒,但一定要下他的臉皮。”


    “嗯?”


    “人家都開了盅了,咱得回應呀。要不怎麽著?我退後,您再另尋別人出招?跟十三郎有點幹係,府上出麵說得過去。跟我有幹係的,您再動用別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試出您的深淺了麽?不如我來試試他們的深淺,怎麽樣?”


    鄭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過份。”


    祝纓道:“嗯,我就對他一個人。絕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鄭熹就一聲冷笑,段嬰算是給段智這一回給坑到了,段智一鬧,無論主考官多麽欣賞段嬰,都不能太抬舉他了。又有點慶幸,段嬰沒有祝纓這麽難纏。鄭熹私下說段嬰,也沒少說他“黃口小兒”“乳臭未幹”之類,這是罵年輕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纓不接受。


    祝纓得了鄭熹的首肯,回頭再給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時候,就公然把這假須往公文上一粘,道:“這一本應該就能過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驚了!


    胡璉直言:“你是被氣瘋了嗎?幹出這等事來?”


    祝纓捧著公文道:“那可說不準。”


    …………


    她又抱著這一疊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圍觀她。有人低聲說:“這不挺白淨一個年輕人麽?哪裏來的滑稽樣子?”


    祝纓今早在皇城門口鬧的那一出不少人圍觀、知悉了,不過她不是個要上朝站班的官員,因為品級不夠所以殿上糾察百官儀態的禦史沒見著這一幕。旁的看著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決定寫不寫新的彈章。


    祝纓也就從容地在許多人偷窺的視線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麵。


    然後就又見到了段智。


    段智是個閑官,陪著上了一回朝,也沒再有什麽別的議題好提——他正在被禦史追著打。王雲鶴對在京兆地麵上魚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這裏麵還有段智的姻親,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觸及了王雲鶴最在意的點。


    名目正義,又能讓王雲鶴高興,自有不少官員願意踩上一腳。


    難得今天沒人提這個事了,段智心道:三弟還要我謹慎,有什麽好謹慎的?誰不幹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討好王丞相的小官兒發昏罷了。


    散了朝,他想找個借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沒什麽事兒。哪知一出大殿,沒走多遠就有人看著他笑。沒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纓幹了什麽,祝纓跟溫嶽說話的時候沒有特意的壓低聲音,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段智直到此時才覺得那些目光十分異樣!


    自幼的處境使然,他是個不聰明但很敏感的老人,當即就要去找祝纓算賬!那邊段琳也聽到了消息,趕緊過來攔他。段智一見三弟,本來隻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變成了五分,揚言道:“這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竟敢折辱大臣嗎?區區刀筆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實了自己確實對祝纓有意見的。


    段琳問道:“你、你怎麽真說過這話嗎?”


    段智道:“難道我說錯了嗎?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說完,抽身就走。


    段琳沒有勸住段智,反而讓他更生氣了。段智想起來了,他確實說過,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決定親自罵祝纓一頓。此時祝纓正離開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遠遠看到了,從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隻好在後麵追趕。


    祝纓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覺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會是這麽的配合的。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們之精明,必然能夠知道來龍去脈——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纓還是捧著公文,往路邊讓一讓,請段智、段琳先過。


    段智就是來堵她的,怎麽會走?他往祝纓麵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顧不得其他,趕緊上來拽住了段智,對祝纓說:“沒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讓人:“架走,快點!”


    祝纓看著這老兄弟倆在她麵前演一出兄不友弟不恭,捧著公文是一言不發。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後麵圍觀,也有老成的人進去請丞相。


    王雲鶴出來喝一聲:“這是做什麽?有失體統!散了!”他先斥了圍觀者,再說段琳、段智兩兄弟:“這裏是政事堂,議政之所,不是你們家,兄弟之間有什麽不和,回家說去。”


    他一板起臉來,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趕緊謝罪,王雲鶴歎了口氣:“事情已經夠多的了。要約束好家人,不要再觸犯國法、殘害百姓了。”


    這話說得很重,段琳卻不敢頂嘴,他心裏一記鄭氏一筆,二惱哥哥愚蠢,捎帶著把祝纓也給記了一筆。向王雲鶴一揖,拖著段智走了。


    王雲鶴站在台階上往下看,對祝纓道:“你呢?”


    祝纓道:“有些公文。”


    “進來。”王雲鶴依舊沒開臉,祝纓這貨今天早上幹的好事他已經知道了。


    祝纓送來的公文,內容上依然是毫無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粘了個假須!王雲鶴生氣了,用力一合公文:“這是在做什麽?!”


    施鯤伸頭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繼而也板著臉說:“胡鬧!兒戲之物豈可加於朝廷公文之上?”


    陳巒也好奇地踱過來看了一眼,皺眉,旋即生疑:這不像是祝纓會幹的事兒。是氣瘋了,還是別有所圖?


    祝纓低聲道:“不想被那條臭舌頭左右罷了。我小的時候,村裏有兩個傻孩子,大家都不愛跟他們玩兒。一個就任憑別人說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見人就躲,他們在別處受了氣就要來找這傻子的麻煩。


    另一個偏要跟人一塊兒玩兒。他們就說,你膽小。他說,我不膽小。他們讓他證明。他問怎麽證明。於是他在他們的戲弄下,爬上房頂往下跳、偷自家種的豆子,以至於飲下便溺之物……”


    啪!王雲鶴一掌拍在案上。


    祝纓道:“還沒說完呢。有一天冬天,聽說他下河凍死了。這傻子誰愛當誰當。誰說我膽小,我都說,是啊是啊,然後嚇他一下,看他膽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愛一驚一乍的。”


    陳巒笑道:“淘氣。”然後又踱步走開了。


    施鯤歎息一聲:“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辯,我心中有怒氣。”祝纓老實地說,“好好地幹著活兒,讓我回家歇倆月。倆月回來,積了一堆的公務,著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來一回了。還是硬一點好,下回他們就找軟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閑。相公,快給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鯤居然聽笑了,指著王雲鶴道:“找他。哎呀,你就板著臉了,沒聽年輕人說麽?早點幹完早得清閑。”


    王雲鶴對祝纓道:“你還要幹什麽?”


    祝纓上前把假須摘了下來塞進袖子裏:“不幹了。”


    王雲鶴這才低頭看公文,施、陳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覺得段智這回惹錯了人。王雲鶴批著公文,問道:“京兆府的案子怎麽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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