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裏一扔,坐在屋裏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與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杜大姐道:“是哩。”


    “快,快請進來!”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麽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錢?”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花姐麵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出什麽事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花姐道:“竟然……”


    “我們以前,最羨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隻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麽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挨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她心裏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麵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麽要遭受這一些呢?”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盡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征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裏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仿佛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花姐道:“你怎麽來了?”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裏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裏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麵,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麽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麵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曬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鬆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後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


    花姐打心眼兒裏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嚐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裏白能不掛懷。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麽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哎喲,錢!”


    “什麽錢?”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祝纓道:“嗯,挺好。”


    “那個案子,你心裏別太計較了。”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裏也不是個事兒。


    趁著采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采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裏。再征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簽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麽吩咐?是……案、案子麽?”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躂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是!”


    “行了,去吧。”


    “是。”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隻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花姐道:“你別賭氣。這事兒幹得痛快,幹完了要怎麽跟百姓講?”


    “我為什麽要解釋?幹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裏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


    第147章 蘇媛


    春耕結束了,祝纓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


    其一是要歸還耕牛,她這兒有許多牛馬都是從阿蘇家老洞主那裏租來的,當時講的是租,現在就得還,從老洞主那裏把押金再拿回來。


    其二是南府轉發文過來,說府學那裏有名額,福祿縣如果有好苗子也可以送到府學來培養。此時官學的名額有限,府學並不給每個縣各分多少名額,而是一總考核取前幾名。這是個大事兒。


    其三是流人營的規劃已然完成,需要著手開始建設了。如果流放的犯人多,還能讓他們自己來建,攏共二十來號人,又各兼著差使,幹不過來,還得起碼再征百來人的徭役。


    其四是她想了很久的橘子,也得開始動手了,不能總是想著。


    此外又有已經在執行的識字碑等事。


    祝纓攏了一下手上的事,千頭萬緒,不能等著一件幹完了再幹另一件,得安排好時間。


    流人營所需的石材差不多了,就下令再征一百人到城郊建房子。因為流放到了福祿縣的都是重犯,將他們與普通百姓雜居不太安全,如果是個犯官,又時常會拖家帶口,縣城又小,所以很早之前的規劃是將流人營放在城郊的。既方便調用,又不讓他們在縣城內危害治安。


    以前流放的犯人不算特別少,儼然是個小村鎮的樣子。祝纓攏了一百來號人,命他們先清理舊址上的廢棄物。將還能用的材料都攏起來,也好省了再去攢材料的功夫。即便如此,類還是不夠——幾年功夫,能用的料都被人搜羅走了。


    祝纓便還依之前征發石匠之法,再征集一些木工來。


    有了征發石匠的經驗,縣衙再次征發木工的時候就熟練得多了,不幾天,人就到得差不多了。先是伐木。縣衙手上有山頭,這些木工第一要做的是伐木。能用的用,需要用晾幹的木材的部分,就用伐下來的新木與積有板材的士紳、商家置換。


    派了另一個司法佐帶了兩個衙役監督工程,這項工程她就可以暫時放下了,隻要在辦其他事務的中間抽個空過來檢查幾回,最後再驗收即可。


    安排完這些,祝纓又命人將鄉紳們再來請來縣衙。


    鄉紳們想的是賺錢的人,人人都說有田有地才是根本,但人人都不會拒絕錢財,他們以為祝纓是要與他們說橘子的事了,眼下還不到橘子收獲的時候,不過前期的準備還是要的,不能事到臨頭再爭份額不是?


    鄉紳們各有盤算,預備要爭上一爭的。顧翁等人到了縣衙,看到趙蘇也在,心道:奸滑小子。


    趙蘇麵不改色,他被叫來是因為他親爹趙灃並不在縣裏,仍然居住在西鄉主持家業。他既是縣學的學生又是祝纓的義子,就住在縣城裏代表自己父親。除了他,也有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亦位列其中,其中還有兩個是趙蘇的縣學同學,他們的情況與趙蘇差不多,都是家裏派過來住到縣城的。


    一群老少聚齊了,祝纓也從後麵轉了出來。他們一齊行禮,趙蘇在正式行禮時口稱“大人”並不叫“義父”,這一點上他是很有分寸的。


    祝纓還有半禮,道:“諸位免禮,請坐。”


    等眾人坐下了,她說:“今天請諸位來,是要將上次的事做個了結。祁先生。”祁泰提了個賬本出來,說:“本縣今年春耕,各家提供耕牛共三百二十七頭、馬二百一十三匹,計日而算……”


    士紳們小小地失望了一下,發出一點聲音:原來是核算租金來的。


    春耕結束了,祝纓就請他們吃了一席說了橘子的事兒,彼時耕牛的租金款子還沒有算清。因為耕牛是不斷調劑的,有的歸還得早、有的歸還得晚,有些農戶手上還沒有現錢或者米、帛來支付,這部分賬還沒清。


    這幾日祝纓忙別的事,就讓祁泰帶著衙門裏的賬史做這個事兒,如今算完了,就得跟士紳們結清。


    祝纓道:“你們心裏都有一本賬,現與諸位結清。抬上來。”


    幾個衙役抬了錢箱上來,顧翁等人都說:“大人的信譽我等是相信的,這些事,何必大人親力親為呢?便是我們,打發了賬房來與祁先生對賬就是了。”


    祝纓正色道:“以後就照你說的辦。今年是頭一回,咱們把這例給它做下來,以後再讓下麵的人照著這個例去辦,有什麽差錯咱們也都能知曉其中的關節。這樣,結算有三樣,錢、米、布,各依價折算。我知道的,米價不衡定,錢也有長短貴賤之別,每年租金咱們都照市價折算,如何?”


    官鑄銅錢在本地十分頂用,“錢有貴賤”說起來有點奇怪,錢怎麽會有貴賤呢?但是同樣的一文錢,在不同的地方能買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同樣的錢在福祿縣能買到的米,是在京城的兩倍。同樣的,京城賺錢也容易些。


    官鑄的銅錢大小規範用料足舉國通用,就值錢。私鑄的莢錢奇形怪狀偷工減料經常被拒收,就不值錢。


    她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兒,是不能叫人在她手裏賺這個差價的,她就照著市價來,說是不讓士紳們吃虧,實則也是讓他們不能在這差價上賺到什麽便宜。


    顧翁等人想的卻是:縣衙別再多揩一層油水就好。


    他們以前與關丞打交道的時候是容易借著官家的事兒揩油從縣衙裏占些便宜的,隻是需要打點一下關丞等官吏。與最後的收益相比,給關丞送禮物就不算虧。祝纓比關丞精明,顧翁等人就隻求別被她揩油便滿意了。


    好在祝纓還算厚道,與他們交易也算買賣公平。


    祁泰與各家核算,一頭牛幹一天算一個租金,誰家多少頭耕牛,用了幾天,一共是幾個租金。老弱的耕牛幹得慢,又是另一種折價,或算半個或算八成不等。與各家算明。


    牛算完了,再照這個格式算馬。


    算了這一項之後,又有在春耕中受傷的牛馬,各記其損傷程度,受損原因、責任在誰,責任在租客的再折價賠償。


    然後減去租戶手上有錢米、已經自行結算的部分,得出需要縣衙代付的,最後再問,你家這幾個租金用什麽樣的方式支付?


    看著複雜,但是條理清晰半天就給算完了。租戶現在付不起的部分由縣衙墊付,秋收後統一催收。她會適當收一點利息,為的是防止有人占這項惠民之政的便宜,反而侵占了真正需要幫助的人的機會。


    最後算的是趙蘇家的以及通過他們家從他舅舅家租的牛,因為當時說的是租,雙方都是為了留個引子好說話,所以還要商議怎麽個歸還法。顧翁等人結清了自己的租金款子並不走,也想聽一耳朵。


    趙蘇也坦然地與祁泰對賬,他行走縣衙多時已知祁泰之為人,禮貌招呼之後便不廢話,與祁泰將賬結清。他想了一下,剛才顧翁等人要錢的多,要米的少,多半是打著橘子的主意。做生意是要本錢的,雖然本地的財主們手裏的橘子是極多的,但是趙蘇敢打賭,他們與自己也是一樣的想法——我還可以從本鄉收購散戶手裏的橘子呢?賺的利不就是我的了麽?


    趙蘇毫不猶豫地說:“我要米和布。”


    祝纓看了他一眼,他也不回避,目光與祝纓一碰。祝纓道:“給他開條子。”錢能當麵點,銅錢的體積比起米和布來還算小的,這一筆的租金折合成米和布來十個趙蘇也不好搬,得用車。所以開條子,讓他拿著條子去庫裏領。


    趙蘇接了條子之後,本縣所有的租金就都結算完了,顧翁等人都說:“今日功德圓滿矣!”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這一份是從山上租來的,得還。”


    顧翁、趙翁、張翁等幾個老者齊聲道:“不可!”這回他們可不管趙蘇這個毛頭小子的麵子了,說:“上次就遇險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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