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麽能叫大人破費呢?”莫主簿主意清楚,從五品,恐怕不能再當個縣令了吧?雖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裏去,但是萬一回京做個什麽高官,咱也是在朝裏有人了!他極力奉承。又說要通知被派到思城縣的關丞這個好消息。


    祝纓道:“你給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麥收和春耕。我在京裏,要是聽到這裏壞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慶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纓道:“把他們叫過來,我有話說。”


    “是。”


    祝纓將縣衙裏的官吏都召集了過來,他們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慣例,長官離開衙署多數會布置一下接下來的活計。心思活絡的人已經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誰能跟著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舍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則在犯愁: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來個什麽樣的縣令,好不好伺候?來一汪縣令那樣的尚可,來一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輩子血黴了。朱大娘子走了,家裏人找誰看個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聽接下來的話,又都裝著在認真聽,內心實則十分傷感。上司這個時候說的話,大家隻要表現出惜別就好。


    祝纓卻在認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們該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麥種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倉儲,再有,今年宿麥仍不計稅,但要他們將麥種如數歸還,要把好關。春耕不必等我回去,還舊去年的樣子。還有,耕牛……”


    她絮絮地將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囑高閃等司法佐,在此期間一定要留意縣內的治安。


    接著又往思城縣發了一份大同小異的文書,讓關丞留意好思城縣的事務。


    接下來才是去後衙與父母商議回京的事情,祝纓的想法,父母出來好幾年了,南方潮濕,對老年人不是太好,這幾年就該設法讓二人去個幹爽一點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養老的。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麽趕,她計劃再帶些橘子之類的土產進京,路上走得不會太快,應該可以帶上父母家眷。


    張仙姑道:“京城啊,我還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來京城的繁華了,說:“咱們去!”


    張仙姑道:“你回來,咱們就再跟你回來,你要不回來了,你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一家人總得在一塊兒。”


    花姐不放心二老長途跋涉,也要跟隨。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倆卻走不開,祁泰現在還得幫著算賬。什麽麥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兒,這個事兒小縣城的賬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眾,還得祝纓出個人。侯五要做護衛,曹昌是京城人。


    最後這些人都走了,錘子、石頭就放養了。張仙姑有點不舍得:“他們倆怎麽辦呢?”


    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著,安靜地等待自己的命運。


    祝纓道:“一起吧。”


    兩人露出了笑容來,錘子道:“我們倆能走路,不會礙事的。跟得上的。”


    祝纓道:“那就這樣。對了,去問問小江,她們願不願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門裏有翠香,仵作的事兒也能應付一下。”


    顧同扒著門框,又怯又急地問了一句:“老師,您這是要……不回來了麽?”


    祝纓道:“瞎猜什麽?我的事兒還沒幹完呢,什麽不回來?”


    顧同道:“那我侍奉老師進京!”如果老師不同意,他就跟家裏說要跟著去吏部補官,從家裏騙一筆盤纏,跟著進京。至於補什麽官,開什麽玩笑?從九品能幹啥?當然是得跟著老師再多學點東西了!


    祝纓道:“行。”


    “呃?”


    “不願意?”


    “願意的!願意的!”


    祝纓道:“那就這麽定了,收拾收拾,咱們回京看看。”她沒帶多少大件的家什來,在這兒也不置辦那樣的,就算老兩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籠也不多。攜帶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裏送的特產之類。


    她又給山上送信,告訴蘇鳴鸞自己會親自進京,設法將她的事情敲定。蘇鳴鸞那裏又馬上送來一些山中物產。


    縣衙收拾行李瞞不了人,縣城裏都知道祝纓“升了官”,百姓六神無主,鄉紳也是心裏沒底。顧翁倒安穩,給了孫子一大筆錢心裏就平靜了。其他人時不時往縣衙裏來打探消息,說著說著就哭了,也有百姓到縣衙探頭探腦,怯生生地問:“大人不會不要我們了吧?”


    百姓比鄉紳更想哭,祝纓來了之後,他們才敢有事兒往縣衙裏告狀。才吃上幾天飽飯呢?這就要走了?


    年輕的主事第二天就到縣衙裏來催促,見祝纓這裏正在裝箱,又假裝隻是散步,站了一會兒就回驛館裏睡覺了。


    祝纓每天要接待幾十個過來哭她的人,有貧有富、有老有少,少的還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這兒就很難收場了。她耐著性子對他們說:“朝廷不會不管大家的,我也不會不管大家的,你們看,我隻是品級升了,現在還是縣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當然也有不用哄的。項大郎帶人挑著兩擔子的財物到了後衙,打著給自己弟弟妹妹送鋪蓋的旗號。祝纓這回上京,又帶了物產,就得多帶幾個衙役,項樂、項安也跟著走。


    結果項大郎到了後衙當地一跪,雙手將禮單奉上。祝纓道:“這是做什麽?項安!”


    項大郎道:“不幹她的事,是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們兩個,小人豈是不記父仇的人,不過上有老母要養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氣吞聲。真能報仇,誰不願意?大人幫我們報了父仇,我們不能光嘴上說感激。”


    他是福祿縣比較大的商人,正在發家中,考慮到了祝纓是要出遠門,送的都是便於攜帶的金銀與一些珍珠之類。


    祝纓道:“緝凶本來是我的職責,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職,謝什麽?”


    項大郎叩頭道:“怎麽會晚?如今已是感激不盡。大人這麽講,小人無地自容。”


    項安也跪下來請她收下,祝纓道:“你家的買賣才做起來,正是用錢的時候,拿回去。”她使了個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項大郎“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項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麵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們跟隨大人上京,你帶著。有什麽花用,你靈醒著點兒。”


    項樂道:“不消大哥囑咐,我理會得。必會辦得妥妥貼貼。”


    項大郎又說:“都說大人要升走了,一個個哭得……我這心裏也……你和三娘,這回上京去,萬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們留些盤費好生回來。對了,順便看看這趟路有什麽買賣好做。”


    項樂哭笑不得:“你怎麽還想這個?”


    “廢話,一家子都靠這個吃飯呢。還有三娘,一個姑娘家,我看大人是個正人君子,接下來會來個什麽東西就不好說啦,她們粗黑傻笨的在衙門裏當差就罷了,年輕又周正的姑娘,會有人說嘴。你們……”


    項安從後衙追著他們出來,聽到了最後幾句話,道:“你們這在說什麽?咱們不是說好的麽?咱們從來追隨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麽衙門縣令。要不,我自家跑買賣,一趟不比這衙門裏的典獄一年賺得多?誰個必得捆死在這裏了?”


    項大郎看站在衙門外麵說話不好,道:“好好好,先這樣、先這樣。你們先跟著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錢你們帶上。咱們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盤纏麽?還不安生!跟著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倆將大哥送來的金銀也放到自己的包袱裏,一人分了一半帶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後了,年輕的使者終於鬆了一口氣:“可算好了!咱們趕路怕是要快著些了呢。”


    祝纓道:“有限期嗎?”如果有有限,她就再減些行李。


    使者道:“還是老樣子,不過據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啟程,縣城百姓扶老攜幼,送他們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張仙姑都坐在車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來了。”一句話說得人心惶惶,一片哭聲。有激動的人上來攔著馬不想讓祝纓走。旁邊的人哭著勸道:“不要攔著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纓在馬上團團一禮:“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顧同挺身而出:“都這麽著幹什麽?老師上京是好事啦!離開京城家裏好幾年了,不讓人回家看看說不過去呐。”


    顧翁,項樂、項安與眾衙役也跟著勸,才勉強從縣城出來。一路直到走出福祿縣的地界,都不斷地有人過來看他們。


    出了福祿縣,路邊又有許多人在等著她們。祝纓坐在馬上看得遠一些,對項樂道:“我看前麵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麽會事。聚集這麽多人看著不對勁。”


    項樂一陣風一樣的卷來卷去,卷回來說:“是思城縣的父老,為首的是那個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說福祿縣百姓是日常一點一滴的情誼,思城縣看祝纓就是從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關丞是怎麽會意的,反正消息傳出去就走了樣,都說她要走。思城縣凡有條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著攔截她。


    祝纓又與這些人說了好一陣兒的話才得脫身。


    年輕的使者看了這兩場,心道:原以為他是因為京裏有靠山才能有這番成就,現在看百姓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見是真有幾分本事的人。


    一路對祝纓就更加禮貌了。


    祝纓隨行之人見她如此受歡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趕路也不覺得累了。


    ……——


    兩個月到京城,於祝纓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緊張了。隨行的人,要麽年輕力壯,要麽是張仙姑和祝大吃過苦的人,現在氣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熱了起來,很舒適。


    他們一天走上五、六十裏路,人尚可,橘子卻有點吃不消了。需要每隔兩三天就翻揀一次,將其中壞果處理掉。張仙姑心疼,拿個橘子剝開,將沒有壞掉的橘瓣掰下來放到碗裏,將黴壞的扔掉。一天能攢上兩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這會兒吃橘子,怪奢侈的。


    錘子和石頭都是小孩子,看什麽都新奇,兩人看了一會兒,也幫張仙姑剝橘子。


    祝纓倚著門框,含笑看他們擺弄。這是難得的閑暇時光。


    年輕的主事湊了上來,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從運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繳的糧,大宗的都要走很長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車馬看起來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穩且人能夠更好的休息,載物也多。


    隻要天氣好、河道順暢,船夫還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將路程給追回來了,並不比車馬慢。水路也有水驛,補給也與陸上的驛館一樣的方便。以祝纓現在的品級,能夠乘比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這些。


    祝纓想了一下:“也好。”


    聽說要坐船,隨從都興奮了起來。錘子與石頭都開心得跳了起來,他們生在山上,又被販賣為奴,從未曾見過大河,也沒有見過船,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裏都是好奇。


    祝纓道:“那加緊些,到前麵的水驛去。”


    她們一行又走幾日,先轉到一處小運河的水驛,覓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兩層艙,船艙稍矮。分了船艙,上麵是祝纓等人的住處,衙役們住下層船尾,船首一個大艙做客廳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貨艙、放馬匹的地方。


    衙役們在船頭立起了牌子,上書著祝纓的身份,祝纓坐在船頭,眺望江中景致,項樂跑了過來:“大人,有商人求見。”


    祝纓問道:“什麽事?”


    項樂將帖子遞上,道:“他們想跟著您的船往北走。”


    哦!這是老規矩了,無論水陸,都會有人想依附官員的隊伍,無論是為了安全還是為了避稅都很劃算。祝纓道:“你和項安去看看他們販賣的什麽,如果貨物沒什麽問題,隨從裏沒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們自己另備船,我不管這個。”


    項樂道:“是。”


    不多會兒,又帶回來禮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來一回有固定的貨物和固定的渠道。這一位是將南方的布匹、絲綢往北方販賣的。送了一箱子的絲綢,又同項樂講定,船到地方,還有兩箱絲綢與一些珠寶。


    祝纓將此事都交給項樂去打理,將年輕的主事請到自己的艙裏,與他喝茶聊天。長途無事,主事也願意與她聊。主事想打聽點為官之道,祝纓也想問一問京城的消息。主事隻是個從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從他言語中分析,三次地震、兩次國葬,朝廷裏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間杖斃了六個內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罵了太子、鄭熹,連近來很寵愛的小兒子魯王也吃了一頓排頭。隻有女兒永平公主還能有點麵子,勸他冷靜一會兒。


    又說今年到京城去與吏部等上計的各地官員十分之倒黴:“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鬧得沒麵子。又往公主府裏送禮討情……”


    別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詳情了。祝纓也投桃報李,跟他說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竅門,兩人都比較滿意。


    問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沒過幾天祝纓就把主事的腦子掏了個幹淨。閑得抽空教錘子認一回字,再向花姐請教一些藥理,又問小江回到京城有什麽安排。


    小江幾年沒回京城也沒什麽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還托付給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攏一攏錢。幾年下來應該也攢了一些了,祝纓又升了品級,說不定要再調到別的地方,她也想跟著去。


    “翠香已學了不少東西了,尋常差使都能應付得了,我麽,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邊總有些奇事發生。”她說完,見江舟的神情也放鬆了下來。這丫頭是極服祝纓的,斷案不說,搜檢查案的本事還想蹭在身邊學一學。


    祝纓留意到了主仆二人的動作,道:“也行。我還未必會離開福祿縣呢。”


    江舟忙說:“哪兒都行!隻要讓我跟著學。離了大人,也沒什麽人肯讓我這樣的丫頭摻和進案子裏。”


    祝纓歎了口氣,道:“好。”


    船行很順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纓拿出錢來,讓水驛給船夫改善夥食,船行更快,船上的雜役也將她的馬匹、貨物照顧得妥妥當當。


    船夫們日夜輪換,遇到大風大雨時祝纓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數日,祝纓算著日期比走陸路也不慢,張仙姑適應了之後也說比坐車舒服得多了。


    祝纓等人在離京師不遠的地方從船上下來,重新由水路改為陸路。腳踏到地上,都覺得腳步有些虛浮,手下人互相嘲笑著:“你都飄了!”祝纓在地上慢慢踱步,轉了幾圈腳下踏實了,才說:“緊著些,咱們去驛館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驛館,卻發現這個驛館非常的熱鬧!離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驛館就越繁忙,祝纓此時有從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辦差的名頭,才讓他們一行人得以有一個不錯的宿處。正在安放箱籠的時候,聽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兩個小官在爭這一所院子,兩人品級都不高,但卻各不相讓。祝纓搬了張椅子到院子裏坐著,一邊吹風曬夕陽,一邊聽兩人你來我往。


    一個北方的口音說:“我有要事,耽誤了你可賠不起!”


    另一個口音很極的人說:“哼!你有什麽要事?我的事才要緊呢!”


    北方口音說:“我們大人可是從三品!”


    “哈!誰家大人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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