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母親拉著女兒對她叩頭,祝青群將二人扶了起來,帶她們離開圍觀者的視線,尋了個小茶鋪子坐下,要了些吃喝。


    那母親口音有一點怪,話倒說得清楚,一個勁的道謝。


    祝青君一直看著這個母親,問道:“她父親呢?”


    “上個月,剛走了。”


    祝青君看這母女倆都沒有戴孝,那母親說:“送到主人家裏,怎麽好戴著孝呢?”


    祝青君感歎了一回,與她們聊一聊,又問了一些事,才知道這母親竟是個胡人。


    “不打仗的時候,處得都還好,哪知道養下孩子還沒長大,就開始打了……”


    這女子在胡地也是種地的,收成不好、養不活,一番波折嫁到了北地。丈夫家也有幾畝薄田,日子比在胡地要強些。也就這麽過下來了。


    “胡地很苦麽?”


    “苦,”這女子說,“租子要交五成。自己種的東西賤,外頭要買些東西又貴且買不到。”


    祝青君與她聊了許多。


    在北地,朝廷定的賦稅在賬麵上是不高的,但是東加西加,最後能收到一半。可胡地更狠,人家賬麵上就收你五成,再東加西加,產量還沒有北地的高。豐收的時候日子都緊巴巴的,一旦有災,是真的要餓死人。


    不想餓死,就去賣身當奴隸。胡人裏的奴隸也比北地的奴婢過得慘。朝廷法度,主殺奴還得問個罪,雖然有許多脫罪的方法,但是也說這是不對的。胡地主人隨便打殺奴隸,不用負任何刑責,賠點錢了事。比當年“獠人”對奴隸也沒好到哪兒去,隻是不太流行拿奴隸放血祭天罷了。


    但是呢,普通人種田,日子又比放牧強點兒。


    胡人牧牛羊,但也不是誰都能頓頓吃烤全羊的,就像農夫種田,但能吃得上山珍海味的絕不是農夫本人。


    所以北地苦,胡地隻有更苦。


    自己守著一群羊,躺草地上曬太陽,不用幹活羊就自己長出肉來了,想走了就到處跑,自由自在?不存在的。


    會有風雪,牲畜也會有疾病,一不小心就都死了。要到處地跑,人來回奔波也更容易生病。


    所以這個女子嫁到北地倒也安心,兒子夭折了之後又生了個女兒,雖然北地有災,但女子覺得比在胡地還要強一點。


    不幸丈夫發病死了,她一個寡婦,還是胡女,才犯邊的異族是她的族人,她還帶著一個女兒,日子眼看是過不下去了。


    祝青君問道:“她叫什麽?”


    “小鳳。”


    祝青君點了點頭,又問了女子的名字,打算帶她們立個女戶。寡母、孤女,北地再民風淳樸,日子也是不好過的。她打算幫一幫。


    她給母女二人找了個客棧住了一晚,次日,帶著她們去辦了戶籍,特意從顧同那裏借了人,給母女二人送回家去。


    顧同忙得滿頭包,沒細問就答應了。


    祝青君將事辦安,覷著一個祝纓得閑的時間,又到了書房外麵。


    ……——


    祝纓正在翻看從項漁那裏收繳來的京城小畫書,將書一合,放到了桌上。


    祝青君鼓起勇氣,道:“大人,我……嗯,我想,求一個差使。”


    “哦?手上的不想做了?”


    祝青君搖了搖頭:“我會做完了,等到種子播下去,我想領押運糧草,又或者到邊城探路的差使。”


    祝纓道:“原因。”


    祝青君道:“我現在領的差使不是不好,要是在梧州,會更順利。現在,他們心裏擰著勁兒。我……我認得路,在路上走著更自在些。”


    “就這?”


    祝青君抬起頭來,目光中是一片坦然:“我在您身邊的這些人裏是特殊的。別人的出現都有緣由,唯我沒有。別人身上都有官銜,我沒有。譬如卓郎君,出身沒得說,正經讀書出來的官員。譬如阿喆,雖然是個女子,卻是將來的頭人。


    他們名正言順。隻有我,女孩子、奴隸出身,因緣際會才得見識這一片天地。做個仆人又或者跑個腿還沒人說什麽,叫我如蘇喆她們一般領著官方的差使安排人,便會引起種種的質疑。


    便是做得好了,也……不過如此。阿喆他們,做得好了,能順著領更大的差使。我,哪怕做好了,您以後更不好安排好。”


    祝青君深吸一口氣:“與大營相關的就不一樣了!老天要收回一個人的命的時候,不會管是男是女、是高貴還是卑賤。殺人的時候,一刀子進去,該死就是死。


    我想做官!就像老師、像江娘子她們一樣!我想從最明白的、最清楚搏命的事兒幹起!鄭侯大營的兵們是衝殺在前的,我就未必沒有機會了。”


    祝纓道:“唔,不錯,不過不能你自己一個人,把行轅裏的娘子們聚起來吧。都不是什麽嬌娘子。官職,我現在且給不了你,你以行轅的名義去辦差,聽我的令,不許擅自行動。有功我便為你表功。”


    祝青君身體僵硬,目光卻很激動。她一直知道祝纓是縱容她們的,甚至在幫她們。她才大起膽子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但是能夠得到首肯,還是讓她覺得驚喜。


    “大人!”


    祝纓點了點頭,道:“沒有誰是應該卑賤的。去吧,把手上的活幹好,與項漁辦個交割。”


    “是!”


    ……——


    祝青君變得愈發忙碌了起來,她與項漁兩個將負責的村子跑了個遍,又接了部分老兵的家眷——還有一部分是沒有妻兒的。又督造住所,起了個頭之後,將事務都移交給了項漁。


    便在此時,鄭侯那裏移文過來給祝纓,胡兵有異動,他又調了人馬往邊境上前移了三十裏,要將糧草續上。


    祝纓便派祝青君押送糧草,往北境而去。


    祝青君帶著幾十名女子押隊,路上不免被人指指點點,她也不在意。除了這些姐妹,押運隊伍裏的人手都是她挑選過的,皆是她安置的老兵,都是認識的人。


    祝青君啟程之後,朝廷又派了人過來給祝纓宣旨。


    這一回來的是餘清泉,一路風塵仆仆,見麵之後便對祝纓道:“恭喜。”


    祝纓道:“誇我呢?”


    餘清泉笑道:“當然。有旨!”


    行轅忙準備了起來,餘清泉一臉正經地宣了旨——政事堂加祝纓為營田使。


    祝纓接了旨意,與餘清泉坐上敘話,祝纓又恭喜了餘清泉。他如今不做禦史了,資曆熬夠,被安排到了吏部。


    餘清泉道:“原本陛下、政事堂都擔心北地亂相蔓延,不想您將事情辦得如此漂亮。王相公說,辦這些事情,還得是您!臨行前見了竇尚書一麵,他還誇您呢,說,原本很煩與那群丘八磨牙。有您在,方便多了。”


    “他不罵我就不錯了,他可沒少為難我。”


    餘清泉笑道:“您也為難他的呀,扯平了。”


    祝纓道:“那請告訴他,就算開荒了,一時半會兒也是不能見效的,怎麽也得過個五年十年的。現在天時不太好,得讓百姓緩過來,事情才能長久。”


    餘清泉道:“好。”


    祝纓歎了口氣:“本來是順手幹的事兒,做亦可、不做亦可。如今再加一職,竟成非辦不可了。”


    餘清泉有點羨慕地說:“我看您樂在其中。”


    “迫不得已。要我安撫,怎麽安撫?鄭侯那裏又裁汰下這許多的軍士。沒吃沒喝的不行。竇尚書摳門得要命,讓他一直撥錢糧來養流民,他非吃了我不可!沒辦法,隻好自己想辦法了。”


    “那也得能想出辦法來呀。”餘清泉說。


    “別淨誇我了,京中可還好?”


    餘清泉道:“還好。鄭侯北上,鄭相公也消停不少。眼下還算太平,京城也還寧靜。北地控住了,恐怕不蔓延,就一切都好。”


    祝纓點了點頭,道:“既要做事,便要任人。我將屯田諸事理一理,勞你稍等兩日,為我將奏本捎回。”


    “好。”


    第366章 荊氏


    整個行轅都很高興。


    祝纓管的事越多、權柄越重,跟隨她的大家就越好。上上下下都在準備著慶祝,廚下加菜,人人都整理儀容。心思活絡的已經在準備禮物了。


    祝纓寫了半天的奏本出來,他們已經將席麵準備好了。


    今年的主賓當然是餘清泉,他比祝纓差著好幾級,但又是“天使”,因而與王刺史一左一右坐在了祝纓的兩邊。王刺史舉杯為賀,祝纓也微笑點頭。


    王刺史見她從不大喜大悲,心下感慨:這養氣功夫,多少人一輩子都不能夠有呢。


    再將目光往下麵一掃,隻見南人北人、男人女人交錯落座,竟有了一絲詭異的和諧。


    此番大戰之後,朝中怕不是要再多一位新貴了。


    王刺史又看看陳放,再看看顧同,再過個幾年,這些人便能成為中堅,祝纓的勢力也就差不多成了。雖然還嫌倉促,但是隻要祝纓不早亡,恩同父子如臂使指。


    正感慨間,餘清泉又向祝纓道賀。


    祝纓道:“是我多事,不想陛下竟又委以重任,實在慚愧。”


    餘清泉道:“朝中正缺像您這樣的人呢。”


    眾人又是一番恭維,餘清泉也看到了蘇喆、祝青君、項安等人。這其中祝青君、項安都是沒有官職的,餘清泉也沒有提出異議。


    待到宴散,祝纓去到餘清泉的客房。餘清泉已經換了一身便服,見到她來忙讓了座。祝纓坐下之後拿出奏本,來交給餘清泉。


    餘清泉掃了一眼封麵上還很新的墨跡,道:“這麽快就擬好了稿子,您果然是精明強幹!”將奏本鄭重地收好。


    祝纓道:“盡我所能罷了。”


    餘清泉又道了一聲辛苦,繼而說道:“您席間還有女子,觀其情狀也是領職事的麽?還如梧州一般?”


    祝纓道:“是啊,讓她們領一領婦人搭把手。”


    餘清泉神色凝重地問:“北地征發,已經要動用婦女了嗎?這場仗竟消耗至此了麽……”


    祝纓擺了擺手:“還不到力竭之時。你多任任地方就知道了,說是征發抽丁,看著都是抽的男丁,實則平日裏也會征發婦人的。北地用些當地婦女,比從外地再征丁過來強。旁的不說,一路過來的損耗就吃累不起。”


    餘清泉點了點頭,感歎道:“這場仗能利落地打完就好了。據您看,前線怎麽樣?如今的官軍又是如何的呢?”


    他們都是文人出身,指點江山也是意氣風發,吃了幾次虧之後也吸取了教訓。


    祝纓卻不打算同餘清泉交這個底,餘清泉能做主嗎?


    不能!


    那她跟餘清泉廢什麽話?該說的都跟王雲鶴說完了。


    祝纓道:“經鄭侯整頓之後,好得多了。”


    餘清泉小聲嘀咕:“相公早說要改兵製,他們推三阻四,以致弄成如今的局麵。還累得您千裏奔波。早改了,忠武軍多操練些時日,必不致有如今的情狀。幾場仗下來,必有人借機銷舊賬。”


    祝纓笑笑:“眼下先把胡人擋回去是正經。”


    餘清泉又嘀咕了幾聲,抱怨著這些將軍的舊事,說得都對,譬如冷平輝,之前那仗打得像傻子一樣。又譬如他們私底下不知道侵吞了多少糧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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