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活在有幾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裏,天天在這裏活動。隻要一出門,就會遇到成百上千的人。在公共汽車上,在電車上,在大街上,在商店裏,在公園裏,在賣菜的市場裏,你都會遇到提著籃子買菜的阿姨,都會遇到領著孫子孫女出來遊玩的老奶奶,都會遇到梳著兩條大辮子的賣票姑娘,都會遇到忙忙碌碌的街道幹部。這些人,你隨時見到,隨地見到。有的麵孔你看過不止一次,你覺得十分熟悉了。她們都是平平常常的人,麵帶笑容,心平氣和。她們似乎再也不會引起你的任何幻想:你看她們已經看得習慣到不能再習慣了。


    但是,如果有人問:你真熟悉這些人了嗎?你知道,她們想的是什麽,愛的是什麽,恨的又是什麽嗎?你知道她們的憧憬和願望是什麽嗎?


    這樣一問,恐怕就將了你的軍,你恐怕就要交白卷。


    我自己正是一個要交白卷的人。


    對我來說,這確是一件新鮮事兒,自己過去從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我天天遇到這些人,看慣了這些人。我隻覺得她們平平常常,和和氣氣,我對她們什麽都沒有想過。


    但是我最近參加了一些對城市居民進行宣傳的工作,我天天見到的正是這些人。這一次不是在公共汽車上、電車上、大街上,不是在商店裏、公園裏、賣菜的市場裏,而是在她們家裏。我不僅僅見到她們,而且向她們說明一些事情,同她們談話。天天在一起,她們也就不再把我當作外人。她們對我談她們想的是什麽,愛的是什麽,恨的又是什麽。她們對我談她們的憧憬和願望。這使我大吃一驚,原來這一些平平常常和和氣氣的人們,心裏麵竟有這樣多的事情,竟有這樣複雜艱苦的經曆,竟有這樣多的愛和恨。我驀地發現:原來我認為十分熟悉的人,竟是十分陌生,我仿佛走到一個新天地裏去了。


    在小組會上,她們爭先恐後地告訴我她們自己過去的經曆和今天的感受。有的人說:她七歲給地主當丫頭,三年隻掙了一件短褂子。臨走的時候,地主連這一件短褂子也不給她,把她扒得渾身精光,趕出了門。有的人說:她丈夫參加了抗日遊擊隊,給鬼子逮住,十冬臘月,脫得一絲不掛,用鞭子抽,渾身流血,他們就鋪上麻,等幹了的時候,再往下揭,連皮都揭掉一層。有的人說:小時候窮,住的是地主的房子。人家是下雨往屋裏跑,他們是下雨往屋外跑,怕房子塌了砸死。後來給地主家去當丫頭,地主婆每天夜裏來打她。她每次上床的時候,心裏就想: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看到太陽出來。她親眼看到,地主婆活活地打死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用席子一包就拖了出去,臉上的汗毛也不動一動。有的人說:她從小被父母賣給地主家當丫頭。夜裏地主和地主婆吸大煙,要她在旁邊侍候。她一打盹,地主婆就用大煙扡子紮她的嘴,紮她的手,把一隻手紮成了殘廢。有一天,她的父母來看她,地主不讓見。據說父母留下了兩方小手巾,上麵寫著她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她才知道自己姓什麽。她父母以後就沒有再見麵,至今死活不知。就連她這姓,她也有些懷疑,地主那樣說,她也就隻好那樣信了。她就像是孫悟空一樣,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大家邊說邊哭,有時候引得全場流淚,會都不得不暫時中止。正在大家談得十分熱烈的時候,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大娘霍地站了起來,啜泣了一陣,就開了言。她說,她不善於說話,一說心裏就哆嗦;她不願意提過去的事,一提就哭。但是,今天非提一提不行了。小時候到地主家去要飯,地主放出狗來,咬爛了她的腿。地主拿出來幾張煎餅,她以為是給自己的呢。可是地主用煎餅擦了擦她腿上的血就丟給狗吃了。十來歲就幫母親給挑水的工人洗補衣服,仍掙不上吃,母親又叫她要飯。父親受了人的騙,把她許給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男人當老婆。這個人不務正業,隻知道賭錢。頭一胎生了一個女孩,餓死了。第二胎生了一個男孩,第三胎又是一個女孩。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她還沒有出月子,就鋸木頭賣錢。坐在洋灰地上,整宿拉鋸,又硬又涼。好容易掙了幾個錢,丈夫偷去押寶輸了。男孩子三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她已經睡下,丈夫回家,掐著她的腦袋說:“我給你商議一件事。我們把男孩子賣了吧,一百塊大洋。”她一聽就生了氣,說道:“你愛咋辦就咋辦吧。反正我從娘家什麽也沒有帶來,孩子都是你的。”她出去賒了半斤燒酒、五盒洋火,泡了泡就喝了下去。孩子不懂事,看到花花綠綠的洋火盒,喜歡得了不得,伸手抓過來玩,她自己想:“再過半小時,我就看不到我的孩子了!”心裏簡直像尖刀割滾油澆。別人用胰子水灌她,幸而沒死,丈夫拿起兩床被子,卷了卷,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她千辛萬苦,拉扯兩個孩子。受中國有錢人的氣,還要受日本人的氣。她公公和舅舅都給日本人打死了。好容易熬到解放,她算是從地獄裏一步登上了天堂。現在兒女和兒媳都是國家幹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吃穿不愁。沒有共產黨,沒有毛主席,她的骨頭早就爛在土裏了。她經常把過去的苦處講給兒孫聽,告訴他們不能忘本。如果她年輕二十歲,她還想學一學產科,當一名助產士哩。


    她一提到“解放”這個詞兒,大夥兒立刻振奮起來。仿佛這個詞兒有大神通力,它仿佛是暗夜的燈光、嚴冬的太陽、絕望中的希望。大家臉上的愁苦為之一掃,立刻撥雲霧見青天,轉寒秋為陽春。原來“單軌製”進行的談話,一下子變成多軌製了。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共產黨,沒有毛主席,也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有一個老太太說:“從現在到共產主義,路還遠著哩。沒有指南針,一定會迷路。共產黨就是我們的指南針。”另一個老太太說:“從前我自殺過,現在我倒不想死哩。”又有一個老太太說:“解放前的日子過一天就夠了,現在卻是越過越想過。”一位四川口音的老太太站起來,興奮地說:“我們今天的日子來得不容易,誰要想搗亂,我們一定階級鬥爭他!”她把“階級鬥爭他”說了三遍。


    在一刹那間,我有點呆了。難道這些人就是我平常看慣了的那些提著籃子買菜的阿姨、領著孫子孫女出來遊玩的老奶奶嗎?我原來認為十分熟悉的人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然而我是多麽喜歡這些暫時間似乎是陌生的人啊!她們心裏埋藏著對於舊社會的無比強烈的恨,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她們恨民族敵人和階級敵人,絕不允許他們複辟。同時,她們心裏也埋藏著對於新社會的無比強烈的愛,也宛如汪洋大海,深不可測。她們用火熱的心愛著我們偉大的黨和偉大的領袖。這是她們的命根子,絕不允許人碰一碰。正因為她們恨舊社會,所以才更愛新社會。也可以說,正因為她們愛新社會,所以才更恨舊社會。這愛與恨都是達到頂點的、不可調和的。這樣的人民是偉大的,有著這樣人民的國家是偉大的。我感到振奮與驕傲。


    通過她們嘴裏說出來的話,我驀地仿佛看到了她們的心。在我眼中,她們的心都變成了向日葵;每一顆心是一朵,我眼前就有上百朵向日葵,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向日葵,花朵特別大,顏色特別美,開得光彩煥發,興會淋漓,在駘蕩的東風中,怡然自得。我的眼睛透過了牆壁,看到了全國,我眼前就有六億五千萬朵向日葵。所有這一些向日葵都向著一輪巨大無比的太陽開放。這一輪太陽赤紅如熾炭,威猛如火龍,輝輝煌煌,高懸在宇宙之中,吸引住了朵朵的葵花,照亮了人類前進的道路,光芒直上三千大千世界。


    1964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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