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在熹微的晨光中,我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許多男女大孩子,有的耳朵上戴著耳機,手裏拿著收音機和一本什麽書,有的隻在手裏拿著一本書,都是凝神潛慮,目不斜視,嘴裏喃喃地朗誦什麽外語。初升的太陽在長滿黃葉的銀杏樹頂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麵對著那一輪真正的太陽。我隻感覺到滿眼金光,卻分不清這金光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了。


    黃昏時分,在夕陽的殘照中,我又走到大圖書館前草坪附近去散步。我看到的仍然是那一些男女大孩子。他們仍然戴著耳機,手裏拿著收音機和書,嘴裏喃喃地跟著念。夕陽的餘暉從另外一個方向在銀杏樹頂上的黃葉上抹上了一縷淡紅。此時,我們這些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同西山的落日比起來,反而顯得光芒萬丈。


    眼前的情景對我是多麽熟悉然而又是多麽陌生啊!


    十多年以前,我曾在這風景如畫的燕園裏看到過類似的情景。當時我曾滿懷激情地歌頌過春滿燕園。雖然時序已經是春末夏初時節,但是在我的感覺中卻仍然是三春盛時,繁花似錦。我曾幻想把這春天永遠留在燕園內,“留得春光過四時”,讓它成為一個永恒的春天。


    然而我的幻想卻落了空。跟著來的不是永恒的春天,而是三九嚴冬的天氣。雖然大自然仍然巋然不動,星換鬥移,每年一度,在冬天之後一定來一個春天,燕園仍然是一年一度百花爭妍,萬紫千紅。然而對我們住在燕園裏的人來說,卻是“鎮日尋春不見春”,宛如處在一片荒漠之中。不但沒有什麽永恒的春天,連刹那間春天的感覺也消逝得無影無蹤了。當時我唯一的慰藉就是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兩句詩: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我堅決相信,春天還會來臨的。


    雪萊的話終於應驗了,春天終於來臨了。美麗的燕園又煥發出青春的光輝。我在這裏終於又聽到了琅琅的書聲,而且在這琅琅的書聲中我還聽到了十多年前沒有聽到的東西,聽到了一些嶄新的東西。在這平凡的書聲中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千軍萬馬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腳步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向科學技術高峰艱苦而又樂觀的攀登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那美好的理想的社會向前行進的開路聲嗎?我聽到的難道不就是我們的青年一代內心深處的聲音嗎?不就是春天的聲音嗎?


    眼前,就物候來說,不但已經不是春天,而且也已經不是夏天,眼前是西風勁吹、落葉辭樹的深秋天氣。“悲哉秋之為氣也”,眼前是古代詩人高呼“悲哉”的時候。然而在這春之聲大合唱中,在我們燕園裏大圖書館前的草坪上,在黃葉叢中,在紅樹枝下,我看到的卻是陽春豔景,姹紫嫣紅。這些男女大孩子一下子變成了巨大的花朵,一霎時開滿了校園。連黃葉樹頂上似乎也開出了碗口大的山茶花和木棉花。紅紅的一片,把碧空都映得通紅。至於那些“霜葉紅於二月花”的霜葉,真的變成了紅豔的鮮花。整個的燕園變成了一座花山,一片花海。


    春天又回到燕園來了啊!


    而且這個春天還不限於燕園,也不限於北京,不限於中國。它伸向四海,通向五洲,彌漫全球,輝映大千。我站在這個小小的燕園裏,仿佛能與全世界呼吸相通。我仿佛能夠看到富士山的雪峰,聽到恒河裏的濤聲,聞到牛津的花香,摸到紐約的摩天高樓。書聲動大地,春色滿寰中,這一個無所不在的春天把我們聯到一起來了。它還將不是一個短暫的春天。它將存在於繁花綻開的枝頭,它將存在於映日接天的荷花上,它將存在於遼闊的萬裏霜天,它將存在於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嚴冬。一年四季,季季皆春。它是比春天更加春天的春天。它的蹤跡將印在湖光塔影裏,印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它將是一個真正的永恒的春天。


    1979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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