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將近九十年的一生中,三四十年代,正當我二三十歲的時候,我在德國度過了十年,從事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佛學的研究工作,涉獵頗廣。但是,對於佛教美術,我卻沒有過多的注意。雖然我的導師prof.dr.waldschmidt一方麵是一個研究中國新疆出土的佛教典籍的大師,另一方麵又是佛教美術的專家,我卻隻繼承了前者的衣缽,對於後者,我隻是偶爾欣賞一下而已。


    現在,安徽美術出版社畫冊編輯室主任、油畫家傅強先生來到寒舍,要我給他們即將編輯出版的《中國飛天藝術》寫一篇序。我在這方麵是外行,我多少還有點自知之明,我立即一口回絕,並介紹一位佛教藝術史名家來承擔寫序的任務。但是傅先生卻不同意,並拿出了趙樸初老先生親筆題寫的書名給我看。我馬上掂出了這一本書的分量。看來我隻有隨喜的義務,而沒有推卸的餘地了。


    常識告訴我,一個外行要想向內行方向靠攏,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讀書學習。於是我就拿過來傅強先生帶給我的一篇文章,鄭汝中和台健群兩位先生寫的《飛天縱橫》,仔細閱讀起來。這是一篇相當長的文章,把飛天這個藝術形象分析得細致入微,頭頭是道,從歐洲到印度,從印度到中國,追流溯源,相互對比,真正做到了信而有征。飛天藝術在中國境內的分布情況,敘述得更加詳盡。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在這方麵,他們兩位都是我的老師,在這裏,我不想得到出藍之譽,因此我對飛天問題本身就不再侈談什麽了。


    我眼前集中精力來考慮一個問題:為什麽飛天這個藝術形象獨獨在中國這樣流布極廣,這樣受到人民的喜愛?走在地上的人類大概都想像鳥一樣到天空中去逛上一逛,這是自古以來世界上各民族的共同願望或者幻想。上天的方式東西頗有點不同。西方人比較機械,比較呆板。他們大概認為,沒有翅膀是上不了天的,所以給會飛的愛神丘比特裝上了翅膀。東方人則認為,沒有翅膀也一樣能上天。佛經中有aka se\''ntariksc carati(飛騰虛空翱翔)這樣的說法,至於怎樣飛騰,並沒有說明,反正是沒有長上翅膀。到了中國,這種情況就更多了,最著名的一個例子是嫦娥奔月的故事,簡直家喻戶曉,無人不知。嫦娥是怎樣“奔”的?在中國關於這個題材的詩歌和繪畫上,從來沒有見到嫦娥身上有翅膀。梅蘭芳博士的名劇“嫦娥奔月”,更不見梅博士身上裝上翅膀,見到的不過是綢帶飛舞,給人以飛翔活動之感而已。從上麵說的例子來看,東方人比歐洲人更加瀟灑、靈動,不那麽機械、呆板。


    中國古代的一些文人學士侈談成仙升天之論,一些在民間最流行的長篇神話小說,比如《封神榜》《西遊記》之類,更是滿篇神仙。這些神仙來往天空,行動自如。他們身上當然沒有翅膀,他們是靠什麽在天空中行走呢?中國古人大概認為,要走路,必須站在堅硬的土地上,天空中,要站的話,隻能站在雲彩上,於是就出現了“駕雲”“騰雲駕霧”一類的詞兒,神仙與雲彩就無法分開了。在《封神榜》《西遊記》一類書中,神仙們往往駕祥雲在空中行走了。


    中國古代還有追求長生不老的想法,特別是中國曆史上幾位雄才大略的大皇帝都有這一種癖好,秦始皇、漢武帝和唐太宗都有。秦始皇采用的方法大概是陰陽采補。漢武帝是飲仙露,“承露金盤霄漢間”,指的就是這件事。唐太宗則是服長生不老之藥,多半是什麽礦物。結果都沒有成功,都“龍馭上賓”了,這些皇帝可能隻是想修煉長生不老之身,留在大地上永遠當皇帝,並不想升天。天上哪裏會有“後宮佳麗三千人”呢?把阿房宮搬上天去,覆壓三百餘裏,天宮裏哪裏有這麽大的地方呢?老百姓幻想成仙,雞犬隨之升天,天上房價不知每平方米值多少錢,但是容納一家人和幾隻雞犬,總歸是有法可想的。


    把上麵講的歸納起來,我們可以說,中國古代有一些人有在天空中翱翔的願望,騰雲駕霧畢竟還是一種比較笨拙的辦法。正在此時,從印度傳入了飛天的藝術,用不著腳踏任何東西而又能飛行自如,多麽美妙,多麽愜意啊!於是,飛天這種藝術便在中國南北各大洞窟寺廟中流行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遠非印度可比了。


    傅強先生這一部研究中國飛天藝術的書出得也正是時候。它一方麵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能給研究中國美術史以及中印文化交流史的中外學者提供搜羅詳備、切實可靠的資料,另一方麵又能滿足並非學者的中國普通老百姓的審美的需求和願望,真可謂一舉兩得,功德無量矣。是為序。


    2000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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