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航班延遲的緣故, 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在酒店大堂等待。但此時?臨近飯點,大廳裏來來去去都是吃年夜飯的人, 老老少少坐滿不多的沙發位,小孩蹦蹦跳跳, 老人互相寒暄,沒?有一個是林泮。


    這不奇怪,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會和老幼爭休憩之地。


    那他?會在哪裏呢?酒店除了大堂,其他?地方都得是入住的客人才能進出?,唯一還能坐一坐的地方,隻有花園了。


    雪下得更大了,21世紀的上海恐怕很少見到這樣的鵝毛大雪,天地一片素淨,茫茫成空。


    鹿露呼口氣,費力?推開側門,鑽進風雪。


    花園也是一派春節氛圍,紅燈籠和中國結像是鮮豔的果實,沉甸甸地綴在枝頭,覆著的白雪好?比糖屑,有種甜甜的可愛。彩燈一串串亮起,拚出?2334的數字,一隻投影的東北虎水幕中行走,凜然威風。


    穿過鬆樹,分開層層冰霜,鹿露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看?見了噴泉的嫋嫋白煙。


    酒店的噴泉是為造景,哪怕刮風下雪也不能任由冰凍,當然裝有加熱裝置,好?把冰凍的泉水捂化。雖然溫度不高,可在零下幾度的天氣,已經足夠暖和了,何況兩?邊的排水口還有加熱帶,及時?消融結冰的積水,免得老人小孩滑倒。


    乍看?上去,噴泉四周水汽繚繞,襯得不遠處的冰雕如在仙境,格外美麗。


    鹿露在霧頤酒店住過數次,也是頭一回?看?見冰雕,但她無?心欣賞,視線全被樹下的人占據。


    林泮就穿著今早離去時?的大衣,沉默地坐在那裏吃一個飯團。


    她看?到過這個,酒店大廳有自助售賣機,有咖啡、三明治、飯團,方便?客人在餐廳不營業的時?候買來果腹。


    他?就這樣坐在寒風中,慢慢啃著飯團,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他?沒?有任何表情。


    身邊的咖啡隻有微弱的白氣。


    鹿露停駐腳步。


    這是幹什麽呢?


    大年三十啊。


    不是讓他?回?家了麽。


    就算航班延誤,隨便?找地方住一晚不行嗎?


    她對他?從來不小氣,難道他?手頭連住酒店的錢都沒?有?


    每次都這樣。


    從來不知道接受別人的好?意。


    為什麽不愛惜自己?


    她惱怒極了,恨不得立刻衝上去罵他?一頓。


    但有用嗎?


    喬納森說得很對,一個沒?有被愛過的人,怎麽知道愛惜自己呢。


    鹿露怕死、怕生病、怕孤單,是因?為爸爸媽媽怕露露生病,怕露露受傷,怕露露吃苦受罪。


    林泮呢?


    他?的身體,他?的健康,他?一切的一切,沒?有人在乎。


    憋在胸前的怒氣就好?像被針紮破的氣球,“咻”一下漏光了。


    -


    風很大,林泮吃著手裏的飯團,思考要不要回?到車庫去。


    他?今天上車五分鍾就睡著了,也不知道是平日太累,還是內心深處抗拒離開,這一覺比日常睡眠長了許多,睜眼居然是下午一點多鍾。


    足足睡了近五個小時?。


    航班是上午十點,自然趕不上,再看?看?其他?班次,不是沒?有班次就是售罄,想回?巨鯨市最?早也是明天下午。


    他?不知道該去哪裏,定上海的酒店過一夜嗎?霧頤太貴,其他?太遠,腹中又空空如也。


    思來想去,還是打?算吃點東西再說。


    他?自己的車裏備有能量棒,能解燃眉之急,鹿露的車哪有這個,她不愛吃能量棒,零食到是有,但冷冰冰的,實在沒?有胃口。


    最?後決定到酒店大廳買杯熱咖啡,吃頓熱食。


    也沒?有自虐的意思,溫暖的大堂不待,非要過來吹冷風,可今天酒店客人多,他?形單影隻地坐著吃飯團,不到三分鍾就引來一位老太太的關切。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家裏人呢?”


    “你上大學了沒?有?哪個學校畢業的?到上海是實習?”


    “多大了?結婚沒?有?哎呀你看?那邊的是我的孫女。”


    他?出?於禮貌回?答了兩?個問題,誰想旁邊的人聽見他?是a類大學畢業,到上海是出?差,立馬呼朋引伴,非要介紹對象,還熱絡地邀請他?一塊兒?吃年夜飯。


    林泮再三推辭,差點沒?被直接拉走,隻好?走為上策,避到外麵。


    飯團也涼了。


    他?重新接了杯咖啡,找了個避風處,努力?填飽肚子。


    販售機的飯團味道肯定一般,一兩?片冷的培根,一片海苔,少許鹹味。好?在他?本就味同嚼蠟,吃什麽都一樣,機械地咀嚼下咽,完成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艱難地吞下米粒,把最?後一口速溶咖啡喝盡,林泮掏出?紙巾,認認真真地擦拭清理?。


    他?真的一點兒?不著急回?去,風很冷,雪也很冷,吹得大腦凍結,一片空白。


    這正是他?想要的。


    什麽都不想,什麽都想不了,放空自己,免得痛苦。


    因?這緣故,也就沒?有發現遠處走來的人影。


    ——直到被凍懵的腦袋被柔軟的羊毛圍巾裹住。


    柔軟的山羊絨輕薄透氣,卻極其保暖,頓時?阻擋了無?處不在的硬風。


    他?遲緩地抬頭,神色迷惘:“鹿……鹿小姐?”凍僵的大腦終於開始分析情況,腎上腺素飛快分泌,身心皆是警報。


    “抱歉,我馬上就走。”林泮唯恐她生疑,以為他?故意留戀不去,別有所圖,幾乎是立即收拾起來,紙杯捏扁,包裝紙卷好?,同紙巾一道分門別類丟進垃圾桶,垂在褲縫邊的手指僵硬地曲握了幾下,慢慢攥緊成拳。


    “實在很抱歉。”他?低聲致歉,“我錯過了航班,不過已經改簽了,現在去機場剛剛好?。”


    鹿露安靜地注視著他?。


    林泮抿住唇角,愈發倉皇,可竭力?克製,不動聲色。


    好?一會兒?,她伸出?手,放到他?麵前。


    他?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立馬摘下頸間的圍巾還給她,千言萬語湧到喉頭,仍然是:“抱歉。”


    鹿露:“……”


    她看?著自己掌中的圍巾,再看?看?他?,懷疑他?凍傻了,沒?好?氣地兜回?他?的腦袋,手拽住他?冰冷的五指:“回?去再說。”


    林泮被她握住手掌,也沒?見她怎麽用力?,偏偏無?法掙紮,隻輕聲道:“抱歉,我把事?情搞砸了。”


    從小到大,無?論上課上班,他?幾乎從不遲到,可今天莫名?其妙地睡過頭,實在沒?有說服力?,愈發心虛,“我不是有意的,我馬上就會走。”


    鹿露聽都不聽,把他?拉回?溫暖的室內,用力?拍下電梯。


    酒店內部的電梯就很慢了,半天才降下幾層。


    暖氣讓麻木的手指漸漸恢複知覺


    林泮感覺得到她溫熱的手指,柔軟的指尖,還有嬌嫩的皮膚下的狠勁。


    她抓得很用力?,雖然不是很疼,但……是生氣了嗎?


    生氣他?口口聲聲答應卻沒?有履行,生氣他?故作可憐地留在風雪裏,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林泮艱難地想,這倒也不算冤枉了他?。


    他?真的祈禱過風雪讓航班延誤,真的想過就這麽結束也好?,隻要生命凋零在這一刻,他?就不必再回?去麵對現實。


    要怎麽和柏納德說我失敗了,麻煩你給我安排相親可以嗎?


    要怎麽麵對她漸行漸遠的眼神,再也無?法靠近分毫?


    要怎麽……怎麽麵對自己這十幾年的癡心妄想,怎麽看?待自己這一生?


    他?無?比恐懼,真的很想逃避。


    電梯門終於打?開,走出?來一群老外,說今天的會議可真漫長,好?在總裁要過春節,大家一塊兒?去酒吧喝一杯。


    他?們抱怨著項目的艱難,上海糟糕的冬天,還有今晚徹夜不休的煙火。


    鹿露一語不發,把他?拉進電梯,先坐到樓上的vip大廳。


    然後換旁邊的專屬電梯,刷卡回?公寓。


    100層明明很高,此時?卻短極了,不等他?想出?合適的理?由,就重新停在了家門口。


    林泮望著清澈的池水和庭院,發自內心地覺得陌生。


    “鹿小姐……”


    鹿露看?了他?一眼,推門進去。


    他?立在門口,踟躕不前。


    “幹嘛,請你進來啊?”她摘掉毛線帽,“啪”一下丟到沙發裏,拔出?靴子裏的腳,赤腳踩在溫暖的地磚上,“進來啊!關門,暖氣不要錢嗎?”


    林泮這才跟進來。


    屋裏很暖和,他?解下她的圍巾,掛在玄關邊的衣架,順手把她踢翻的靴子放回?鞋櫃。


    她一直看?著他?,等到他?做完才問:“為什麽不回?去?說實話。”


    林泮抬眼,半晌,低聲道:“柏家也不是我的家。”


    鹿露說:“你買了自己的房子,就有家了。”


    “隻有我一個人,也不算的。”柏納德以前也沒?有家,但有了柏澈之後,就有了。


    林泮心裏的家並不是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這或許很重要,可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人。


    是他?和那個人的關係。


    即便?他?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另一位住客隻是租戶,也不能叫做家。


    鹿露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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