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18日晨懷念西府海棠


    暮春三月,風和日麗。我偶爾走過辦公樓前麵,在盤龍石階的兩旁,一邊站著一棵翠柏,渾身碧綠,撲人眉宇,仿佛是從地心深處湧出來的兩股青色的力量,噴薄騰越,頂端直刺蔚藍色的晴空,其氣勢雖然比不上杜甫當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那一些古柏:"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然而看到它,自己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內心裏溢滿了力量。我顧而樂之,流連不忍離去。


    然而,我的眼前驀地一閃,就在這兩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現了兩棵西府海棠,正開著滿樹繁花,已經綻開的花朵呈粉紅色,沒有綻開的骨朵呈鮮紅色,粉紅與鮮紅,紛紜交錯,宛如天半的粉紅色彩雲。成群的蜜蜂飛舞在花朵叢中,嗡嗡的叫聲有如春天的催眠曲。我立刻被這色彩和聲音吸引住,沉醉於其中了。眼前再一閃,翠柏與海棠同時站立在同一個地方,兩者的影子重疊起來,翠綠與鮮紅紛紜交錯起來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我一時有點茫然、懵然;然而不需要半秒鍾,我立刻就意識到,眼前的翠柏與海棠都是現實,翠柏是眼前的現實,海棠則是過去的現實,它確曾在這個地方站立過,而今這兩個現實又重疊起來,可是過去的現實早已化為灰燼,隨風飄零了。


    事情就發生在十年浩劫期間。一時忽然傳說:養花是修正主義,最低的罪名也是玩物喪誌。於是"四人幫"一夥就在海內名園燕園大肆"鬥私、批修",先批人,後批花木,幾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樹砍伐殆盡,屢見於清代筆記中的幾架古藤蘿也被斬草除根,幾座樓房外麵牆上爬滿了的"爬山虎"統統拔掉,辦公樓前的兩棵枝幹繁茂綠葉葳蕤的西府海棠也在劫難逃。總之,一切美好的花木,也像某一些人一樣,被打翻在地,身上踏上了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了。


    這兩棵西府海棠在老北京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據說某一個文人的筆記中還專門講到過它。熟悉北京掌故的人,比如鄧拓同誌等,生前每到春天都要來園中探望一番。我自己不敢說對北京掌故多麽熟悉,但是,每當西府海棠開花時,也常常自命風雅,到樹下流連徘徊,欣賞花色之美,聽一聽蜜蜂的鳴聲,頓時覺得人間畢竟是非常可愛的,生活畢竟是非常美好的,胸中的幹勁陡然騰湧起來,我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蓄電瓶,看到了西府海棠,便仿佛蓄滿了電,能夠在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中精神抖擻地馳騁一氣了。


    中國古代的詩人中,喜愛海棠者頗不乏人。大家欣賞海棠之美,但頗以海棠無香為憾。在古代文人的筆記和詩話中,有很多地方談到這個問題,可見文人墨客對海棠的關心。宋代著名的愛國大詩人陸遊有幾首《花時遍遊諸家園》的詩,其中之一是講海棠的:


    為愛名花抵死狂,


    隻愁風日損紅芳。


    綠章夜奏通明殿,


    乞借春陰護海棠。


    陸遊喜愛海棠達到了何等瘋狂的地步啊!稍有理智的人都應當知道,海棠與人無爭,與世無忤,決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它隻能給人間增添美麗,給人們帶來喜悅,能讓人們熱愛自然,熱愛祖國。然而,就連這樣天真無邪的海棠也難逃"四人幫"的毒手。燕園內的兩棵西府海棠現在已經不知道消逝到什麽地方去了,這也算是一種"含冤逝世"吧。代替它站在這裏的是兩棵翠柏。翠柏也是我所喜愛的,它也能給人們帶來美感享受,我毫無貶低翠柏的意思。但是以燕園之大,竟不能給海棠留一點立足之地,一定要鏟除海棠,栽上翠柏,一定要爭這方尺之地,翠柏而有知,自己擠占了海棠的地方,也會感到對不起海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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