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才從故鄉來到這個大城市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是騎驢來的。騎了兩天,就到了這個大城市。下了驢,又隨著父親走了許多路,一直走得自己莫名其妙,才走到一條古舊的黃土街,我們就轉進一個有石頭台階頗帶古味的大門裏去,迎頭是一棵大的枸杞樹。因為當時年紀才八九歲,而且剛才走過的迷宮似的長長又曲折的街的影子還浮動在心頭,所以一到屋裏,眼前隻一片花,沒有看到一個人,定了定神,才看到了嬸母。不久,就又在黑暗的角隅裏,發現了這個老人,正在起勁地同父親談著話,灰白色的胡子在上下地顫動著。


    他並沒有什麽特異的地方,但第一眼就在我心裏印上了一個莫大的威脅。他給了我一個神秘的印象:白色稀疏的胡子,白色更稀疏的頭發,夾著一張蝙蝠形的棕黑色的麵孔,這樣一個綜合不是很能夠引起一個八九歲的鄉下孩子的恐怖的幻想嗎?又因為初到一個生地方,晚上再也睡不寧恬,才臥下,就先想到故鄉,想到故鄉裏的母親。淒迷的夢縈繞在我的身旁,時時在黑暗裏發見離奇的幻影。在這時候,這張蝙蝠形的麵孔就浮動到我的眼前來,把我帶到一個神秘的境地裏去。在故鄉裏的時候,另外一些老人時常把神秘的故事講給我聽,現在我自己就仿佛走到那故事裏麵去,這有著蝙蝠形的臉的老人也就仿佛成了裏麵的主人了。


    第二天絕早就起來,第一個遇到的偏又是這老人。我不敢再看他,我隻呆呆地注視著那棵枸杞樹,注視著細弱的枝條上才冒出的紅星似的小芽,看熹微的晨光慢慢地照透那淩亂的枝條。小販的叫賣聲從牆外飄過來,但我不知道他們叫賣的什麽。對我一切都充滿了驚異。故鄉裏小村的影子,母親的影子,時時浮掠在我的眼前。我一閉眼,仿佛自己還騎在驢背上,還能聽到驢子項下的單調的鈴聲,看到從驢子頭前伸展出去的長長又崎嶇的仿佛再也走不到盡頭的黃土路。在一瞬間這崎嶇的再也走不到盡頭的黃土路就把自己引到這陌生的地方來。在這陌生的地方,現在(一個初春的早晨)就又看到這樣一個神秘的老人在枸杞樹下麵來來往往地做著事。


    在老人,卻似乎沒有我這樣的幻覺。他仿佛很高興,見了我,先打一個招呼,接著就笑起來;但對我這又是怎樣可怕的笑呢?鯰魚須似的胡子向兩旁咧了咧,眼與鼻子的距離被牽掣得更近了,中間聳起了幾條皺紋。看起來卻更像一個蝙蝠,而且像一個躍躍欲飛的蝙蝠了。我害怕,我不敢再看他,他也就拖了一片笑聲消逝在枸杞樹的下麵,留給我的仍然是蝙蝠形的臉的影子,混了一串串的金星,在我眼前晃動著,一直追到我的夢裏去。


    平凡的日了就這樣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時間的消逝終於漸漸地把我與他之間的隔膜磨去了。我從別人嘴裏知道了關於他的許多事情,知道他怎樣在年輕的時候從城南山裏的小村裏漂流到這個大城市裏來;怎樣打著光棍在一種極勤苦艱難的情況下活到現在;現在已是一個白須的人了,然而情況卻更加艱難下去;不得已就借住在我們房子後院的一間草棚裏,做著泥瓦匠。有時候,也替我們做點兒雜事。我發現,在那微笑下麵隱藏著一顆怎樣為生活磨透的悲苦的心。就因了這小小的發現,我同他親近起來。他邀我到他屋裏去。他的屋其實並不像個屋,隻是一座靠著牆的低矮的小棚。一進門,仿佛走進一個黑洞裏去,有黴濕的氣息鑽進鼻孔裏。四壁滿布著煙熏的痕跡,頂上垂下蛛網,隻有一個床和一張三條腿的桌子。當我正要抽身走出來的時候,我忽然在牆龕裏發現了一個肥大的大泥娃娃。他看了我注視這泥娃娃的神情,就拿下來送給我。我不了解,為什麽這位奇異的老人還有這樣的童心。但這泥娃娃卻給了我無量的欣慰,我漸漸地覺得這蝙蝠形的臉也可愛起來了。


    閑下來的時候,我也常隨著他去玩。他領我上過圩子牆,從這上麵可以看到南麵雲似的一列黛黑的山峰,這山峰的頂上是我的幻想常飛的地方;他領我看過護城河,使我驚訝這河裏水的清和草的綠。但最常去的地方卻還是出大門不遠的一個古老的廟裏,廟不大,院子裏卻栽了不少的柏樹,濃蔭鋪滿了地,給人森冷幽渺的感覺。陰暗的大殿裏列著幾座神像,封滿了蛛網和塵土,頭上有燕子壘的窠。我現在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座隻能引起成年人們蒼茫懷古的情緒的破廟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有那樣大的誘惑力,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能懂得什麽懷古呢?他幾乎每天要領我到那裏去,我每次也很高興地隨他去。在柏樹下麵,他講故事給我聽,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隻狼,又怎樣脫了險,一直講到黃昏才走回來,但每次帶回來的都是滿腔的歡欣。就這樣,時間也就在愉快中消磨過去。


    這年的初夏,我們搬了一次家。隨了這搬家而得到的是關於他的一些趣聞。正像其他孤獨的人們一樣,這老人的心,在他過去的生命裏恐怕有一個很不短的期間,都在忍受著孤獨的齧噬。男女間最根本最單純的要求也常迫促著他。終於因了機緣的湊巧,他認識了一個有丈夫而不安於平凡的單調的中年女人。從第一次見麵起,會有些什麽樣的事情在兩人間進行著,人們可以用想象去填補,這中年女人不缺少會吐出玫瑰花般的話的嘴,也不缺少含有無量魔力的眼波,這老人為她發狂了。但不久,就聽到別人說,一個夜間,兩個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個屋裏,這老人,究竟因為曾做過泥瓦匠,終於從窗戶裏跳出來,又越過一重牆逃走了。


    這以後,人們的談話常常轉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見了這蝙蝠形的臉的老人的時候,隻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來這位麵孔仿佛很嚴肅的老人在星光下爬牆逃走的情形。這蝙蝠形的臉還像平常一樣地布滿了神秘嗎?這灰白的胡子還像平常一樣地撅著嗎?但老人卻仍然像平常那樣沉靜嚴肅;他仍然要我聽他講故事,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個狼,又怎樣脫了險。我再也無心聽他講故事,我隻想脫口問了出來;但終於抑壓下去,把這個秘密埋在自己的心裏,暗暗地玩味著這個秘密給予我的快樂。


    老人的情況卻愈加狼狽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現在再也在裏麵住不下去,隻好移到以前常領我去玩的那個古廟裏去存身。廟裏從來沒見過和尚和道士的蹤影,現在就隻有他一個人孤伶地陪著那些頭上壘著燕子窩的泥塑的佛像住著。自從他搬了去以後,經過了一個長長的夏天,我沒能見到他。在一個夏末的黃昏裏,我到廟裏去看他。廟仍然同從前一樣的衰頹,柏樹仍然遮蔽著天空。一進門,四周立刻寂靜了起來,仿佛已經走出了囂喧的人間。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個角隅裏晃動,他回頭看到是我,仿佛很高興,立刻忙著搬了一條凳子,又忙著倒水。從他那遲鈍的步伐上、傴僂的身軀上看來,這老人確實老了。他向我談著他這幾個月來的情況。我悠然地注視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看夜色織入柏樹叢裏,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臉在灰暗裏閃著淡黃的光。我的心陡然冷了起來,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氣,我自己仿佛走到一個神話的境界裏去。但老人卻很坦然,他把這些東西已經看慣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談著話。我的眼前有種種的幻象,我幻想著,在中夜裏,一個人睡在這樣一個冷寂的古廟裏,偶爾從夢中轉來的時候,看到一線淒清的月光射到這金麵的神像上,射到這朱齒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裏會有什麽樣的感覺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來。


    但老人卻正在談得高興。他告訴我,怎樣自己再也不能做泥瓦匠,怎樣同街住的人常常送飯給他吃,怎樣近來自己的身體處處都顯出弱相;歎了幾口氣之後,結尾卻說到自己還希望能壯壯實實地活幾年。他說,昨天夜裏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托著一個太陽。人們不是說,夢見托太陽是個好朕兆嗎?所以他很高興,知道自己的身子就會慢慢地壯健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蝙蝠形的臉縮成一個奇異的微笑。從他的昏暗的眼裏驀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仿佛在前途還看到希望的幻影,還看到花。我為這奇跡驚住了。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抬頭看外麵已經全黑下來,我站起來預備走,當我走出廟門的時候,我好像從一個虛無縹緲的魔窟裏走出來,我眼前時時閃動著老人眼裏射出來的那一線充滿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悶人的夏天要轉入淡遠的涼秋去的時候,老人的情況更比以前艱苦起來,他得了病,一個長長的秋天就在病中度過去。病好了的時候,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傴僂得簡直要折過去,隨時嘴裏都在哼哼著,麵孔蒼黑得像塗過了一層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他不再做別的事,隻好在一種近於行乞的情況下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就這樣過了年。第二年的夏天,聽說我要到故都去,他特意走來看我。沒進屋門,老遠就聽到哼哼的聲音,坐下以後,在斷斷續續的哼聲中好歹努著力迸出幾句話來,接著又是成排的連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臉縮成一個奇異的形狀。我用一種帶有憐憫的心情同他談著話。我自己想,看樣子生命在老人身上也不會存多久了。在談話的空隙裏,他低著頭,眼光固定在地上。我驀地又看到有同樣神秘的光芒從他的眼裏射了出來,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的幻影,看到花。我又驚奇了,但老人卻仍然很鎮定,坐了一會兒,又拖了自己孤伶的背影蹣跚地走回去。


    到故都以後,我走到另一個世界裏,許多新奇的事情占據了我的心,我早把老人埋在回憶的深黑的角隅裏。第一次回家是在同一年的冬天。雖然隻離開了半年,但我想,對老人的病軀,這已經是很夠掙紮的一段長長的期間了。恐怕當時連這樣思也不曾想過。我下意識地覺得老人已經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嚴冬下做著春的夢。所以我也不問到關於他的消息。驀地想起來的時候,心裏隻影子似的飄過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後的第五天,正在屋裏坐著看水仙花的時候,又聽到窗外有哼哼的聲音,開門進來的就是這老人。我的腦海裏電光似的一閃,這對我簡直像個奇跡,我驚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從斷斷續續的哼聲中進出幾句套語來,接著仍然是成排的連珠似的咳嗽。比以前還要劇烈,當我問到他近來的情況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因為受本街流氓的排擯,他已經不能再在那個古廟裏存身,就在那年的秋天,搬到一個靠近圩子牆的土洞裏去,仍然有許多人送飯給他吃,我們家也是其中之一。歎了幾口氣之後,又說到雖然哼哼還沒能去掉,但自己覺得身體卻比以前好了,這也總算是個好現象,自己還希望能壯壯實實地再活幾年,說完了,又拖著自己孤伶的背影蹣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牆的時候,已經沒了住的人家,隻有一座座縱橫排列著的墳,尋了半天,好歹在一個土崖下麵尋到一個洞,給一扇秫秸編成的門擋住口。我輕輕地拽開門,撲鼻的一陣煙熏的帶土味的氣息,老人正在用幹草就地鋪成的床上躺著。見了我,似乎有點兒顯得倉皇,要站起來,但我止住了他。我們就談起話來。我從門縫裏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墳頂。四周仿佛凝定了似的沉寂,我不由地幻想起來,在死寂的中夜裏,當鬼火閃爍著藍光的時候,這樣一個垂死的老人,在這樣一個地方,想到過去,看到現在,會有什麽樣的感想呢?這樣一個土洞不正同墳墓一樣嗎?眼前閃動著種種的幻象,我的心裏一閃,我立刻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墳墓裏,麵前坐著的有蝙蝠形的臉和白須的老人就是一具僵屍,冷栗通過了我的全身。但我抬頭看老人,他仍然同平常一樣地鎮定;而且在鎮定中還加入了點兒悠然的意味。神秘的充滿了生之力的光不時從眼裏射出來。我的心亂了;我仿佛有什麽東西急於了解而終於不了解似的,心裏充滿了疑惑;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麽。我不願意再停留在這裏,我順著圩子牆頹然走回家裏,在暗淡的燈光下,水仙花的芬芳的香氣中,陷入了長長的不可捉摸的沉思。


    不久,我又回到故都去。從這以後,第一次回家是在夏天,我以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卻看到他眼裏閃熠著的充滿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第二次回家是在另一個夏天,我又以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他又出現了,而且哼哼也更劇烈了;然而我又看到他眼裏閃熠著充滿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每次都給我一個極大的驚奇,但過後也就消逝了。就這樣,一直到去年秋天,我在故都的生活告了一個結束,又回到這個城市裏來。老人早已躲出我記憶之外,因為我直覺地確定地相信,他再也不會活在人間了。我不但不向家裏人問到他,連以前有的淡淡的悲哀也不浮在我的心裏來。然而在一個秋末的黃昏裏,又聽到他的低咽而幽抑的哼哼聲從窗外飄進來;在帶點兒悲涼淒清的晚秋的沉寂裏,哼哼聲更顯得陰鬱,仿佛想把過去生命裏的一切哀苦全從這哼聲裏噴泄出來。我的心顫栗起來。我真想不到在過去遇到的許多奇跡之外,還有今天這樣一個奇跡。我有點兒怕見他,但他終於走進來。衣服上滿是土,頭發淩亂得像秋草;態度仍然很鎮定;臉色卻更顯得蒼老,黧黑;腰也更顯得傴僂。見了我,勉強做出一個笑容,接著就是一陣咳嗽;咳嗽間斷的時候,就用哼哼來把空縫補上;同時嘴裏還努力說著話,也已是些囈語似的聲音。他告訴我,他來的時候走幾步就得坐下休息一會兒,走了有一點鍾才走到這裏,當我問到他的身體的時候,他歎了口氣,說,身體已經是不行了;昨天到廟裏求了一個簽,說他還能活幾年,這使他非常高興,他仍然希望能壯壯實實地再活幾年,他不想死。我又看到有神秘的充滿了生之力的光從他的昏暗的眼裏射出來,他仿佛又在前途看到希望,看到花。我迷惑了,惘然地看著他拖著自己孤伶的背影走去。


    從去年秋天到現在,在我的生命中是一個大的轉變。我過的是同以前迥乎不同的生活。在學校裏過了六天以後,照例要回到我不高興回去的家裏看看;因而也就常逢到老人。每見一次麵,我總覺得老人的精神和身體都比上一次要壞些,哼哼也劇烈些。但我仍然一直見麵見到現在,每次都看到他從眼裏射出的神秘的光,這光,在我心裏,連續地打著烙印。我並不願意老人死,甚至連想到也會使我難過。但我卻固執地覺得生命對他已經沒了意義。從人生的路上跋涉著走到現在,過去是辛酸的,回望隻見到灰白的一線微痕;現在又處在這樣一個環境裏;將來呢?隻要一看到自己拖了孤伶的背影蹣跚地向前走著的時候,走向將來,不正是這樣一個情景麽?在將來能有什麽呢?沒有希望,沒有花。但我抬頭又看到我麵前這位蝙蝠臉的老人,看到他低垂著注視著地麵的眼光,充滿了神秘的生命力,這眼光告訴我們,他永遠不回頭看,他隻向前看,而且在前麵他真的又看到閃爍的希望,燦爛的花。我迷惑了。對我,這蝙蝠臉是個謎,這從昏暗的眼裏射出的神秘的光更是個謎。就在這兩重謎裏,這老人活在我的眼前,活在我的心裏。誰知道這神秘的光會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呢?


    1935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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