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旅遊輪“峨眉號”靠了岸。細雨霏霏,輕霧漫江,令人頓有荒寒之感。但一聽到要逛鬼城豐都,船上的人,不管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和韓國人;不管是老還是少,不管是男還是女,無不興奮愉快,個個懷著驚喜又有點緊張的心情,魚貫上了岸。


    為什麽對鬼城這樣感興趣呢?道理是不難明白的。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要進鬼城遊覽,難道還有比這更富有刺激性的事情嗎?


    至於我自己,我在小學時就讀過一本名叫《玉曆至寶鈔》的講陰司地獄的書,粉紙石印,質量極差,大概是所謂“善書”之類,但對於我卻有極大的吸引力。你想一想,書中圖文並茂,什麽十殿閻羅王,什麽牛頭、馬麵,什麽生無常、死有分,什麽刀山、油鍋,等等。魯迅所描繪的手持芭蕉扇、頭戴高帽子的鬼卒,也儼然在內。這樣一本有趣的書,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比起那些言語乏味的教科書來,其吸收力之強真有若天壤了。


    這樣一本書,我在昏黃的油燈下,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我對地獄裏的情況真可以說是了若指掌。對那裏的法規條文、工作程序也背得滾瓜爛熟。如果我到了那裏,不用請律師,就能在閻王爺跟前為自己辯護,閻王爺對我一定毫無辦法。至於在陰司裏走後門,托人情,我也悟出了一點兒門道。因此,即使真進陰司,我也坦然,怡然,總有辦法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無所畏懼。


    後來,我讀西洋文學,讀過但丁的《神曲》。再後一點兒,我又研究佛教,讀了不少佛經,裏麵描繪陰司地獄的地方,頗為不少。我知道了,中國的陰司原來是印度的翻版,在印度原有的基礎上,又加以去粗取精,深化改革,加以中國化,《玉曆至寶鈔》中的地獄描繪就是這樣來的。盡管我對於自己的學識,從來不敢翹尾巴,但是對自己的地獄學卻頗感自傲。而且對西方的地獄,正像但丁描繪的那樣,極為卑視,覺得那太簡單了,同東方地獄之博大精深相比,真如小巫見大巫。由此我曾萌發一個念頭,想創立一門嶄新的學科:比較地獄學。我深信,如果此學建成,我一定能蜚聲國際士林,說不定就能成為諾貝爾獎金的候選人哩。


    就這樣,在即將進入鬼城的時候,我心裏胡思亂想,幾十年來對地獄的一些想法,一時逗上心頭。在江雨霏霏中,神馳於三峽之外,仿佛已經走進地獄了。


    多少年來,久聞豐都城的大名。我原以為豐都城會是在地下一個什麽大洞中,哪能把陰司地獄擺在人世間繁華的鬧市中呢?事實上,四川豐都的鬼城卻確實是在繁華的鬧市中。要到那裏去,不是越走越深,而是拾級而上,越爬越高,地獄原來是在山頂上。山門牌坊上寫著“鬼城”和“天下名山”六個大字。一進山門,就一路拾級而上,到達山頂,據說共有六百一十六級,從台階數目上來看,恐怕要超過泰山南天門了。


    山門內山明水秀,樹木蔥蘢。時屆深秋,濃綠中尚有紅色和黃色的小花閃出異樣的光彩,耀人眼睛。石階砌得整整齊齊,花壇修得端端正正,毫無陰森凜冽之氣。不信陰司地獄的外國旅遊者當然不會有什麽恐怖之感,連有些信陰司地獄的中國人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跟著我們走的導遊小姐,是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條秀麗的中學畢業生。她講解得生動有趣,連印度神話中的閻摩(yama)和閻彌(yami)她都講得頭頭是道。我搭訕著跟她聊天——


    “你天天在陰司地獄裏走,不害怕嗎?”


    “不害怕,隻覺得很好玩。”


    “你信不信陰司地獄?”


    “不信。我的婆婆(奶奶)有點信的。”


    “你為什麽幹這個工作?”


    “我中學畢業後,上過訓練班。有一門課,專門講有關地獄的知識。”


    “這鬼城裏的老百姓不覺得陰森可怕嗎?”


    “一點兒也不,慣了。他們根本不想這裏是鬼城!”


    “你看過《玉曆至寶鈔》嗎?”


    “沒有。”


    我於是把書名告訴她,希望她能擴大關於地獄的知識麵,把導遊工作做得更豐富,更生動,更有趣。


    同小女孩談話以後,我原來那一點兒緊張別扭的心情一掃而光。還是專心致誌地逛鬼城吧!我心裏想。


    山越爬越高,樓閣台榭等等建築越來越多。真個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我沒有見過阿房宮,我不知道,阿房宮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反正這裏的樓台殿閣真夠繁複,真夠宏偉。大概《玉曆至寶鈔》中所提到的樓閣,這裏都有,而且還多出來了許多那裏不見的宮殿。粗粗地數一下,就我記憶所及,就有下麵的這些殿:報恩殿、寥陽殿、星辰墩、玉皇殿、曜靈殿,等等。報恩殿裏塑著如來佛大弟子大目連的像,來自印度的“目連救母”的故事,在中國民間廣泛流傳。玉皇殿裏供的當然就是天老爺。讓我驚奇的是兩邊的眾神像中,竟赫然有孫臏站在那裏。孫臏同天老爺有什麽瓜葛呢?這道理我還沒有弄明白。


    至於有名的鬼門關、奈河橋等等,這裏當然不會缺少。有趣的是奈河橋,確實是一座石橋,也並不威武雄壯。可是導遊小姐卻突然提高了聲音說,誰要是能三步跨過這一座橋,就會有什麽什麽好處。大家一聽,興致猛漲,都想登橋嚐試一下。我努了努力,用四步跨了過去。有的個兒矮的人,用五六步才能跨過。而身高一米九二、鶴立雞群的馮驥才,隻用了一步半,就跨過了奈河橋。大家一起起哄,說馮得到的好處最多。我自己雖然是落了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處了,但我也不後悔。一個人如果真正到了奈河橋上,人世間的好處對他還有什麽意義呢?即使是諾貝爾、奧斯卡,不也等於鏡花水月了嗎?


    在另一個地方,好像是一座大殿的前麵或者後麵,在一個牌樓前,有一個石砌的四方形的欄杆,中間有一個球形的東西嵌在地麵上,是銅?是鐵?看不清楚,反正是非常光滑,閃著白光。導遊小姐說,誰要是用一隻腳,男左女右,在球上站上兩秒鍾,眼睛看著前麵什麽地方的四個字,他又會得到什麽什麽好處。幹這種玩意兒,我決不後人。我走上去,站在球上,大概連半秒鍾都沒有,腳就滑了下來。我當然又不能得到那些好處了。我毫不在意。我那阿q思想又抬了頭:陰間的玩意兒實在非凡地平庸,即使能站上兩秒鍾,又待如何呢?


    又到了一個什麽殿,看到了地獄裏的人事部長,手持生死簿,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裏。導遊小姐高聲問:“有姓孫的沒有?有屬猴的沒有?”我們團裏的孫車民碰巧沒有在,也沒有什麽人自報屬猴。導遊小姐說:“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跑到陰司地獄裏來,一手搶過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一筆勾掉,從此姓孫的和屬猴的就都簿中無名,閻王爺沒有辦法召喚他們了。”我突然想到,陰司地獄裏的管理工作真也應該加以改革,必須現代化了。如果把生死簿中的名字輸入電腦,孫猴子本領再大,也無法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豈不猗歟休哉!


    在北京的時候,我曾多次說過,到八寶山去,要按年齡順序排一個隊,大家魚貫而進,威儀儼然,誰也不要躐級搶先,反正我自己決不會像買稀罕的物品一樣,匆匆擠上前去夾塞。我們走,要走得從容不迫,表現出高度的修養。現在到了鬼城,方知道自己既不姓孫,也不屬猴,是生死簿上有名的,是閻王老爺子耀武揚威欺淩的對象。心裏頗有點憤憤不平。我膽子最小,平生奉公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此時我卻忽然一反常態,決心對閻王爺加以抵抗。不管催命鬼的帽子戴得多高,也不管“你也來了”四個字寫得多大,我硬是不走,我想成為一個我生平最討厭的釘子戶。對陰司的律條我是精通的,同閻王爺辯論,我決不會輸給他。


    也許有人會問:“你這樣幹,不怕閻王老子那些刀山、油鍋嗎?”是的,刀山、油鍋當然令人害怕。但是,當我們走到填滿了陰司地獄裏酷刑雕塑的房間時,天已經暗了下來。我們隻是隔著玻璃窗子,影影綽綽地匆匆忙忙地看到了一點兒刀山、油鍋的影子,並沒有怎樣感到恐怖。有人說,有心髒病的人千萬不要來逛鬼城,怕受不住刀山、油鍋的驚嚇。我看,這些話確實誇大了。我也是戴著冠心病帽子的老人,但是我看完了刀山、油鍋,依然故我,興致盎然,健步如飛,走下山來。


    我性子急,上山走在最前麵,下山也走在最前麵。別人還沒有下來,我就坐在一棵大樹下的石頭欄杆上休息了。陸續有人下來了,見了我都說:“季老!你做得對!山你是上不去的,坐在這裏休息該多好呀!”當他們知道我已經上過山時,都多少有點吃驚。此時有人問那個活潑可愛的導遊小姐,讓她猜一猜我的年齡。她像在拍賣行裏一樣,由六十歲起價。別人說“太低”,她就逐漸提高。由六十歲經過幾個步驟猜到七十歲。她遲遲疑疑,不願意再提高,想一錘定音。經許多旁邊的人多方啟發、幫助,她又往上提高,幾乎是一歲一步,到了八十,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再提了。盡管大家嚷著說:“不行,還要高!”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不再說話了。在驚愕之餘,巧笑倩兮。


    這一小小的插曲頗為有趣,它結束了我的鬼城之遊。


    我們辭別了鬼城,辭別了導遊小姐,回到船上,立即整裝,參加總結酒會。接著是大宴會,觥籌交錯,笑語連聲,燈光閃耀,有如白日。僅在半點鍾前的鬼城之遊,早已成為回憶中的一點兒影子。如果此時站在鬼城上下望我們的遊輪,這一艘正在漫漫的長江中徐徐開動的遊輪,一定像一團炤炤焜耀的光輝。


    1992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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