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頭,就看到書桌上座鍾的秒針在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動。它那裏一跳,我的心就一跳。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這裏指的是水。水永遠不停地流逝,讓孔夫子吃驚興歎。我的心跳,跳的是時間。水是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時間卻看不見,摸不著的,它的流逝你感覺不到,然而確實是在流逝。現在我眼前擺上了座鍾,它的秒針一跳一跳,讓我再清楚不過地看到了時間的流逝,焉能不心跳?焉能不興歎呢?


    遠古的人大概是很幸福的。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據太陽的出沒來規定自己的活動。即使能感到時間的流逝,也隻在依稀隱約之間。後來,他們聰明了,根據太陽光和陰影的推移,把時間稱作光陰。再後來,人們的聰明才智更提高了,用銅壺滴漏的辦法來顯示和測定時間的推移,這是用人工來抓住看不見摸不著的時間的嚐試。到了近幾百年,人類發明了鍾表,把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清清楚楚地擺在每一個人的麵前。這是人類文明進步的表現。但是,正如人們常說的那樣,“有一利必有一弊”,人類成了時間的奴隸,成了手表的奴隸。現在各種各樣的會極多,開會必須規定時間,幾點幾分,不能任意伸縮。如果參加重要的會而路上偏偏趕上堵車,任你怎樣焦急,怎樣頻頻看手表,都是白搭。這不是典型的時間的奴隸又是什麽呢?然而,話又說了回來,在今天頭緒紛紜雜亂有章的社會裏,開會不定時間,還像古人那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哉遊哉,順帝之則,今天的社會還能運轉嗎?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成為時間的奴隸就正是文明的表現。


    不管你意識到還是沒有意識到,大自然還是把虛無縹緲的時間用具體的東西暗示給了人們。比如用日出日落標誌出一天,用月亮的圓缺標誌出一月,用四季(在印度是六季或者兩季)標誌出一年。農民最關心這些問題,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對他們種莊稼有重要意義。在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眼中,時間具有另外的意義。他們說,大千世界,人類萬物,都生長在時間和空間內,而時間是無頭無尾的,空間是無邊無際的。我既不是自然科學家,也不是哲學家,對無頭無尾和無邊無際實在難以理解。可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如果時間有了頭尾,頭以前尾以後又是什麽呢?因此,難以理解也隻得理解,此外更沒有其他途徑。


    生與死也屬於時間範疇。一般人總是把生與死絕對對立起來。但是,中國古代的道家卻主張“萬物方生方死”,把生與死辯證地聯係在一起,而且準確無誤地道出了生即是死的關係。隨著座鍾秒針的一跳,我自己就長了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那麽一點點。同時也就是向著死亡走近了那麽一點點。不但我是這樣,現在正是初夏,窗外的玉蘭花、垂柳和深埋在清塘裏的荷花,也都長了那麽一點點。不久前還是冰封的湖水,現在是“風乍起,吹皺一池夏水”,波光瀲灩,水色接天。岸上的垂楊,從光禿禿的枝條上逐漸長出了小葉片,一轉瞬間,出現了一片鵝黃;再一轉瞬,就是一片嫩綠,現在則是接近濃綠了。小山上原來是一片枯草,“一夜東風送春暖,滿山開遍二月蘭”。今年是二月蘭的大年,山上地下,隻要有空隙,二月蘭必然出現在那裏,座鍾的秒針再跳上多少萬次,二月蘭即將枯萎,也就是走向暫時的死亡了。所有這些東西,都是方生方死。這是自然的規律,不可逆轉的。


    印度人是聰明的,他們把時間和死亡視為一物。梵文h,既是“時間”,又是“死亡或死神”。《羅摩衍那》的主人公羅摩,在活了極長的時間以後,h走上門來,這表示他就要死亡了。羅摩泰然處之,既不“飲恨”,也不“吞聲”。他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人類是無能為力的。我們今天知道,不但人類是這樣,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有始有終,無一例外。“順其自然”是最好的辦法。我在這裏順便說一下。在梵文裏,動詞“死”的字根是mn;但是此字不用manati來表示現在時,而是用被動式mniyati(ti),這表示,印度人認為“死”是被動的,主動自殺者究屬少數。


    同印度人比較起來,中國人大概希望爭取長生。越是有錢有勢的人越希望活下去,在舊社會裏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小百姓,決不會願意長遠活下去的。而富有天下的天子則熱切希望長生。中國曆史上幾位有名的英主,莫不如此。秦始皇和漢武帝都尋求不死之藥或者仙丹什麽的。連唐太宗都是服用了印度婆羅門的“仙藥”而中毒身亡的。老百姓書呆子中也有尋求肉身升天的,而且連雞犬都帶了上去。我這個木頭腦袋瓜真想也想不通。如果真有那麽一個“天”的話,人數也不會太多。升到那裏去幹些什麽呢?那裏不會有官僚衙門,想走後門靠賄賂來謀求升官,沒有這個可能。那裏也不會有什麽市場,什麽wto,想發財也英雄無用武之地。想打麻將,唱卡拉ok,唱幾天,打幾天,還是會有興趣的,但讓你一月月一年年永遠打下去,你受得了嗎?養雞喂狗,永遠喂下去,你也受不了。“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無益之事天上沒有。在天上待長了,你一定會自殺的。蘇東坡說“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是有見地之言。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待在人間吧。


    要待在人間,就必須受時間的製約。在時間麵前,人人平等。如果想不通我在上麵說的那一些並不深奧的道理,時間就變成了枷鎖,讓你處處感到不舒服。但是,如果真想通了,則戴著枷鎖跳舞反而更能增加一些意想不到的興趣。我自認是想通了。現在照樣一抬頭就看到書桌上座鍾的秒針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動,但是我的心卻不跳了。我覺得這是時間給我提醒兒,讓我知道時間的價值。“一寸光陰不可輕”,朱子這一句詩對我這個年過九十的老頭兒也是適用的。


    2002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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