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院子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掛起,孫宛娘麵?色不變,卻?握緊了?袖子。


    “拜見衡陽公主!”


    屋外心腹們?的?行禮聲,成?功讓屋內人懸起的?心放下。


    崔舒若推開房門,光線傾灑在暗沉的?屋內,霎時?明亮。


    “恭喜三嫂嫂,一切塵埃落定,三哥贏了?!”顧不得虛禮,崔舒若開口便是喜訊,安下孫宛娘她們?的?心。


    和孫宛娘一同?等趙巍衡音訊的?其他人都喜不勝喜,孫宛娘自然?也?是歡喜的?,卻?不及其他女人喜怒形於色,她看向崔舒若,詢問道:“二妹妹,你三哥可有受傷,現今身在何處?”


    崔舒若如?實回?答,當?然?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三哥不曾受傷,此時?應已在湯泉宮內麵?見阿耶,痛陳太子惡行。”


    孫宛娘眼裏的?笑意到此時?才徹底綻開,放下了?心。


    而事情的?進?展也?確實如?先前?所料,最險惡的?一關過了?,後頭的?事就簡單起來。


    當?日,皇帝就下旨廢除趙仲平的?太子之位,立趙巍衡為太子。


    又過了?三日,皇帝禪位於太子趙巍衡,做起了?太上?皇。


    趙巍衡接了?聖旨於玉璽後,頭一件事便是封孫宛娘為皇後,立孫宛娘所處長子為太子,而崔舒若與趙平娘被加封長公主,食邑各加一千五百戶,崔舒若還獲得了?戶部實權,掌管皇室多處產業,並且可以像男子一般上?朝。


    在趙巍衡登基後的?第一日,崔舒若身著長公主規製朝服,十二隻鳳鸞金釵,身後跟著以王十九娘為首的?女官,浩浩蕩蕩的?上?朝。


    過往崔舒若就已經手握實權,且讓原本隻有後宮權力的?女官們?染指廟堂權勢,但帶著她們?一道上?朝卻?是頭一遭。可誰都清楚趙巍衡這?一回?登基,崔舒若出了?大力,乃是不世功臣。


    但趙巍衡登基以後,她沒有世子大開口,所得到的?加封賞賜幾?乎與趙平娘等同?,唯一出格的?便是讓女官上?朝,占據一席之地。這?種行為看似過分,可曆朝曆代並非沒有先例,加上?戰亂已久,男丁流逝,民間女子掌家也?不少見,民風彪悍,故而雖有非議,卻?還能在情理之中。


    比起寥寥女官,反倒是舉族遷來的?世家與原並州權貴們?的?矛盾更大些。


    一來二去,加上?崔舒若的?有意為之,女官們?的?事情反倒是被模糊了?起來。


    可崔舒若卻?沒有勝利者的?喜悅,即便趙巍衡成?了?皇帝,即便她的?地位穩固,即便當?日參與謀劃害死竇皇後的?人都被斬首,但那又怎樣?


    竇皇後不會死而複生,原本和和樂樂的?趙家人徹底四分五裂。


    那個曾在並州給她溫暖的?家似乎消散了?,一家人在上?元節聽爆竹聲,看花燈的?場景也?永永遠遠隻能成?為回?憶中的?一幕,再不複現。


    在趙巍衡登基後的?第一個休沐日,崔舒若去了?太上?皇的?殿內。


    雖說太上?皇如?今沒有了?權力,可他畢竟是趙巍衡的?阿耶,有情分與孝道,他的?日子不會差,一切待遇都比照往昔,份例上?甚至比趙巍衡還高,許多貢品都是先送到太上?皇這?裏的?,伺候太上?皇的?人也?不敢疏忽。


    崔舒若到時?,殿外的?空地上?,內侍滿頭大汗地放著風箏,有大雁、蟬、老鷹,看畫法圓潤,倒像是小孩子放的?風箏。


    等進?殿內時?,便看見太上?皇在下棋,時?不時?望一眼天上?的?風箏。


    他察覺到了?崔舒若的?到來,卻?沒有崔舒若預想中的?氣急敗壞,更沒有指責。他的?兩鬢都添了?白發,人也?消瘦許多,可神情卻?從過去的?強勢精明變得風淡雲輕,好似什麽都看開了?一般。


    崔舒若都要以為他看不見自己的?時?候,太上?皇望著天上?的?風箏突然?開口,“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他們?兄弟鬩牆是為什麽,是為了?皇位之爭嗎?我一直想一直想,越往前?想越清晰,早在並州時?就已經有了?裂痕,因我的?偏心。


    這?些孩子裏我最喜歡衡兒,但又覺得他心高氣傲,不宜嬌寵,故而分外嚴厲。仲平看出了?我的?偏心,衡兒看出了?我的?嚴厲,知光則被我一直忽視。


    他們?兄弟啊,早就有嫌隙了?。


    有今日也?在情理之中。”


    太上?皇在對崔舒若說話,眼睛卻?始終盯著天上?的?風箏,那些風箏都是幾?個兒女小時?候放過的?。


    崔舒若似乎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不曾開口,而是靜靜聆聽。


    她就這?麽安靜聽著太上?皇講他們?幾?個兒時?的?趣事,講啊講,講到日頭將落。他突然?又不見了?,隻是發怔。在崔舒若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突然?問道:“你說,阿竇會不會怪我?”


    不等崔舒若回?答,他自嘲答道:“必然?是的?。我害了?她的?兩個孩子,若是當?初我不包庇仲平,而是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將害了?阿竇的?人繩之以法,也?許還不到今日的?局麵?。


    一步錯步步錯。


    我愧對阿竇,愧對你們?。”


    崔舒若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曾經那個心懷天下的?梟雄,他老了?。人老了?才會心軟,才會顧念往昔,開始追悔。


    然?而追悔無用,錯已鑄成?。


    待到日頭半埋山中時?,崔舒若才出宮,她走在長長的?甬道裏,身邊仆婢環繞,眾星捧月,影子卻?越拉越長,孤寂常伴。


    等崔舒若回?到自己的?公主府後,便進?書房寫了?封信,是給趙平娘的?。


    原本趙平娘就因太上?皇忘記阿娘祭日一事遠走封地,出了?宮變一事後,更是不願回?來,連趙巍衡的?登基大典都不曾出現,反而寫信痛罵趙巍衡,可見她心頭惱怒。


    也?因此,崔舒若一直不敢聯係她,生怕收到趙平娘一刀兩斷的?信。


    但從宮裏回?來後,她改變了?想法。


    第103章


    比起老死不相往來, 倒不如化被動為主動。趙平娘一生所?求,或許能?得到回?應。


    猶豫片刻,崔舒若腦海中已有了說辭, 她提筆寫下, 又命心腹送出。


    跟著趙巍衡一起動手宮變, 崔舒若不曾後悔, 也不覺得虧欠趙仲平,唯獨趙平娘, 她無法麵對。從她到並州起, 趙平娘從未為?難她, 一直將她視作親妹,處處照顧。


    可她卻未能對趙平娘做到坦誠。


    即便趙平娘沒有像對待趙巍衡那樣,寫信斥責她,可崔舒若始終過不去心裏那一關。


    她歎息一聲,望著?天象, 隻盼望事情快些平息, 一切能?回?到正軌。天下動?亂已久,好不容易迎來王朝大一統, 百姓有了休養生息的餘地, 她希望不要再?生亂子了, 而史書中記載的盛世也能?快些來到。


    屋外,婢仆送來了羹湯。


    崔舒若看著?她們進屋,羹湯糕點擺了一桌。羹湯也就罷了, 但桌案上的糕點多?是紅棗山藥糕、茯苓八珍糕這?些偏補的糕點,倒和平日不同。


    她叫住欲要退下的婢女問道:“今日的糕點是誰吩咐做的?”


    婢女低頭一福, “回?殿下,是定國公?叮囑的, 他今日用的也是這?些糕點。”


    崔舒若嗯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便讓她們下去。她因體質,加上時?不時?使用烏鴉嘴造成反噬的緣故,身體不比常人,故而在月事來之前總要好好溫養,否則到那時?候便疼得不行?。


    可她不愛吃這?些,從前竇皇後在的時?候,會拘著?她吃,後來竇皇後不在了,身邊照顧她的人哪怕有心為?了她好,亦是不敢拂逆。


    她已經很少被?人要求吃這?些不怎麽愛吃的東西?了。以往魏成淮不出城打仗時?,也會追著?她,像竇皇後一般。不過他用的法子不同,總是哄著?她,陪她一起吃,等吃完了還?會送她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哄她高興。


    崔舒若不愛吃類似藥膳的糕點,也不愛吃燕窩一類的補品,魏成淮自然更不喜歡那些甜膩味道的東西?。也正是因此,才會陪著?她一道。


    崔舒若連日來緊蹙的眉頭倒是鬆了些,她拿起一塊八珍糕咬了咬。嗯,不好吃的味道。


    一連吃了兩三塊,她也沒發覺有何不同。


    難不成這?一回?魏成淮忘了?


    她頗為?訝異,但也無甚辦法,隻是心中多?少歎息,興許時?日久了……


    然而沒等崔舒若多?想,似乎便聽到了小動?靜,似乎是窗邊傳來的。她起身打開窗戶,一張敦實圓潤的大花臉出現在她麵?前,白乎乎的軟毛,一藍一黃的大眼睛,麵?對陡然出現的人臉,它似乎也很疑惑,歪了歪頭,“喵喵喵?”


    是一隻兩個月出頭,剛離開阿娘的小貓。


    崔舒若會心一笑,雙手捧了過來,也就自然而然的瞧見了貓後麵?的人。


    麵?目俊朗,寬肩窄腰,因為?不打仗,難得沒有甲胄在身,隻穿了身緋色圓領常服,愈發襯得他麵?如冠玉,英武不凡。


    若不是一起經曆過太多?,這?一刻,怕是要以為?他是誰家意氣少年?郎,恍如昔日。


    崔舒若抱著?小貓慢慢的摸著?它的腦袋跟後頸,直將貓貓擼得發出咕嚕聲,十分滿足舒服。而魏成淮則滿眼笑意地看著?崔舒若。


    很顯然,對魏成淮送的貓,崔舒若極為?滿意且欣喜。


    她對著?舒適的小貓自言自語的誇了許久,然後抬頭看向魏成淮,“你覺得它叫什麽好?”


    魏成淮神情柔和,寵溺地笑著?,“我聽你的。”


    “那就叫太平……”


    往後天下太平。


    崔舒若興奮道。


    魏成淮怎麽可能?說不呢,他依言點頭,“好名字,寓意也好。”


    總之,依魏成淮的脾性,不管崔舒若說什麽,他都覺得好,哪怕崔舒若說要取名貓,他怕是也能?想出誇獎的話來。


    也就是魏成淮明麵?上的傷還?不曾好,否則隻怕已經向趙巍衡去請聖旨賜婚了,兩人還?是得避開人相見。


    不管午後二人相處得多?麽和睦,朝堂上的黨爭依然會波及旁人。


    崔舒若的婚事也就因此被?惦記,尤其是準備立足於?長安的世家,他們迫切需要與皇室打好關係,並?且和掌握實權的權貴們聯姻,從而更迅速的瓜分新王朝的權勢。


    旁的世家絞盡腦汁,既不能?太跌份,又不能?太矜持,唯獨崔氏一族,早已有了打算。


    崔守業自從見過崔舒若以後,就起了疑心。見過崔舒若的人不少,若非柳氏有意相瞞,他也不至於?蒙在鼓裏那麽久。崔舒若的身世也不曾瞞著?,想要打聽不難,且很輕易的就和走丟的崔神佑聯係起來。


    倘若崔舒若真是他在戰亂中丟失的女兒崔神佑,那麽崔家就等同於?有了保命符,就憑崔舒若的功績,以及與皇室密不可分的關係,崔家想要與皇室親近,也就容易了不少。


    崔守業想要認回?女兒的心也就強烈了。


    他一開始還?準備將與崔舒若之間的關係當做殺手鐧,不欲讓人發覺,悄悄命人傳信相談。結果崔舒若壓根就不理會他,害他在城外亭子裏空等幾個時?辰。


    一計不成還?有一計,路上假做偶遇,還?沒等他下車,崔舒若就命人直接駕馬車上前,將他越過,登公?主府的門,想要件她,卻被?公?主府的守衛攔住,稱公?主不便見人。


    好個不便見人,擺明了是推搪,而且說辭太過隨意,連應付都不願好好應付。


    連著?受挫幾次,崔守業顧不得先前的打算,便打算攤牌。他趁著?崔舒若下朝,直接將人攔了下來,當著?眾人的麵?與崔舒若說有事相商。


    哪知崔舒若瞥了他一眼,說自己無甚閑暇,不比世家清貴。


    崔守業當著?下朝後三三兩兩離開宮內的百官麵?前丟了臉,麵?色鐵青,可想起自己的目的,又勉強將怒氣壓回?心底,裝出慈父的悲傷哀意,幽幽歎氣,“公?主,你因戰亂而與家人分離,便不曾好奇骨肉至親今何在,又是如何思念你的嗎?”


    原本要順著?宮道出宮的朝臣們都驚住了,紛紛不自覺停下腳步,準備看熱鬧。


    崔舒若不急不怒,“崔公?說笑了,我雖記憶混淆,但也記得疼愛我的至親已然過世,餘下親人要麽對我漠視,要麽口蜜腹劍,對我不懷好意。”她故意咬字用力,意有所?指。


    “這?般親人又怎會思我念我,怕是恨不得我早些死了。倘若真有一日來尋我,估摸著?也是因有利可圖。既然崔公?好奇,我衡陽今日當眾嚴明,倘若他們當真尋來了,我是萬萬不會相認,還?要請聖人為?我主持公?道,問問所?謂血脈親人緣何要將我丟在戰場,又是如何苛待我?”


    被?崔舒若一通搶白,崔守業人到中年?仍舊儒雅好看的麵?容神情變了又變,最後摸了摸胡子,既是扼製怒火,亦是強忍尷尬,“也許是有苦衷的?你的親人許是受了蒙蔽,已將罪魁禍首懲戒了呢?”


    “那便更可笑了。”崔舒若毫不動?容。


    她笑眯眯的盯著?崔守業,直到將他盯得麵?色不自然,“若真是關懷我,哪怕私底下問上一句,也能?得知真相,可卻任由他人蒙蔽了十多?年?。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偏聽偏信,對親生女兒毫無慈愛之心。往小了說是為?父不慈,往大了說是為?人不正,家風不慈。”


    崔舒若字字如刀,直將崔守業噎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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