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從小到大,林沉玉都不怎麽喜歡自己這個青梅竹馬,澹台無華。


    倒不是認同算命的話:他天生白發淺瞳是不祥之兆。她並不理會這些抽簡祿馬的瞎話。林沉玉覺得反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又不是怪獸,倒也能看。白發就白發吧,早晚人都是要老的,就當他提前老了幾十年。


    她不喜在於,他性格實在可惱,執著的讓人頭疼。


    如果一件事他不想做,那麽即使是刀劍加身,也休想讓他移動半分。


    兒時,他一句話說錯,澹台叔叔命他跪地反省,他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昏死過去,也不承認自己言語有錯。


    算起來,他們也有兩年沒有見麵了。之前就聽說他和他叔叔的爭執與矛盾越發大了起來,一個人不顧勸阻離開了更九州。


    不告而別,不知所蹤。


    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麽。


    沒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真不知道是什麽緣份。


    澹台無華似乎感應到了林沉玉的心思,唇角微微漾起笑意來:“故人重逢,恰是良緣。”


    林沉玉堅決反對:“不,我覺得是孽緣。”


    *


    老朋友見麵,她也不客氣了,隨意的撩起衣擺,側坐了進來:


    “這兩年你去幹什麽了?”


    “前緣未了,業報相償。其餘的,恕不能提及。”


    林沉玉聽的牙疼,她本來以為燕洄那個謎語人夠難受了,沒想到這個謎語人比燕洄更可惡,她懶得搭理他,轉身下了車,走向顧盼生,顧盼生看見她來,跑向她,將傘高高舉過頭頂,迎著她來。


    “適才我問過他,關於金陵王的死,他隻說是朝廷犬牙所為,別的一概不知,吐不出半點有用的話來,隻是一個勁的說要回梁州。看樣子他的作用隻是個小嘍囉,不了解更多的計謀。”


    “他聒噪的很,然後我就學著您,就一掌將人劈昏過去了。”


    林沉玉笑了,用腳尖碾過宋念慈脖子,他頭歪過來,仰倒在雪地上,麵上有腫青痕跡,看起來是被人毆打的,頗為淒慘。


    “喲,這可不像一個掌刀能劈出來的。”她眯著眼,看向顧盼生。


    顧盼生有些心虛的低了頭,林沉玉噗的一笑。


    這小公主倒挺記仇,不過也是他活該。


    林沉玉腳尖微動,又碾過去看他脖子後一道痕跡,褒獎了一聲:


    “下手挺狠,力氣挺大啊。”


    看著這痕跡,顧盼生沒少磋磨他,估計打昏之後又使了些陰招。這下即使是宋念慈醒了,脖頸也要疼十天半個月不得好了。


    她倒不覺得顧盼生心狠手辣,宋念慈如此折辱於她,倒是他活該的。


    她又簡單搜了搜宋念慈的身,什麽都沒有發現,倒是懷裏有個錢袋,她嗤笑一聲,將錢袋捏在手心裏,掂了掂。


    大約有兩個銀錠子,並幾兩碎銀。


    這不義之財,她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


    林沉玉將宋念慈丟上了車,他笨重的身體咕咚一聲倒在地上,頭顱正倒在澹台無華腳邊。


    林沉玉嘩啦一下掀開教簾,月光撒在她背影上,照的她背影挺拔如鬆氣質如虹,卻照不進幽黑的車廂。她站著,他坐著。她在明處,他在幽暗的角落裏看不見容顏。


    月光是天賜的簾幕,將他們劃分了個涇渭分明。


    他修長雪白的手拈上她發絲,指尖輕撚,才飄落上去的雪花來不及安靜,就在他指尖化成潤澤的水光。


    雪又開始下了。


    “進來避避雪吧。”


    “不避了,我要走了。”


    林沉玉甩開他伸過來的手,轉身就走。


    他低了眉眼,微微咳嗽了一聲,罷了強顏歡笑似的抿了抿唇,雪白鬢發遮住到下頜,愈發顯得他有些羸弱。猶如仙鶴被困雪夜,低了清貴的頭顱,這哀淒顫栗模樣,實在是可憐。


    林沉玉看不得他這樣,歎口氣,聲音溫和了許多:“有空就回家,回來了我請你喝茶。我雖然不知道你在謀劃什麽,但是還是要保重身體。”


    她重重的拍了拍車夫胸脯,解了穴位,便和顧盼生駕馬離開。


    車夫幽幽醒來,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隻聽聞馬蹄聲漸,遠入層山去也。


    “無事發生,啟程吧。”


    車廂內傳來澹台無波無瀾的平靜聲音,馬夫低低應了一聲。駕著馬緩緩拉起車來,他走時好奇的往地上看了看。


    偌大的林間狼藉一片。有一道馬蹄印沿著路遠去了,人行漸遠,馬蹄入雪深。


    馬車碾出平緩的車轍印,杳杳向西行,那遠去的馬蹄印撒向東邊,兩道蹤跡於林間相遇,最終還是背道而馳,漸行漸遠了。


    *


    林沉玉沒有多問,這讓澹台無華有些意外。她素來是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格,今日居然就這麽輕鬆的放過了自己。


    他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今日的林沉玉簡直是聽話的可怕。


    等等……


    澹台無華臉色一變,他摸向黃花木雕花小桌下麵的毯子,愣了很久,終於是無奈的歎了口氣。


    果然,她不刨根問底,是因為她自己已經順走了。


    *


    林沉玉到了金陵邊陲的半山腰上,停在了一座村莊旁邊,她交代給了顧盼生一點事情去辦理。然後就借著月色並人家燈火,低頭看剛剛偷到的東西。


    永遠不要指望謎語人的話,不如自己找東西。


    她從澹台無華那兒的地毯下麵,順走了一本冊子,那東西藏的嚴嚴實實,生怕她看見一樣。


    這是一本銀賬,字跡娟秀,內裏還夾著花箋。沒有什麽翻閱痕跡,應該是蕭緋玉自己用的私賬。記錄著某年某月某日,什麽收入賬幾何,付給別人多少。


    她對於賬本一竅不通,大致瀏覽了一遍,基本都是收入居多,有別人送的金銀器皿什麽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收錄在冊裏。


    翻到某一頁的時候,她看見了這樣一行話:


    延壽十五年九月初十。


    付……刃木……津銀十萬兩整。


    這個刃木已經很模糊難以辨別了,林沉玉想了半日應該是一個梁字,三點水被塗抹的幹淨。可後麵的字跡,被人刻意塗抹去了,壓根看不出是支給了誰。


    十萬兩紋銀?


    饒是榮華富貴如海外侯的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十萬兩紋銀什麽概念?一整個州饑饉洪災齊發,數百萬人麵臨滅頂之災時,朝廷撥款下來也不過如此。


    當年蕭匪石給蕭緋玉的嫁妝才萬兩出頭,那已經是奢華過禮,被無數人彈劾了。


    十萬兩,她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兩?另外,她到底拿了這麽多錢,去做了什麽?


    延壽十五年,就是去年的九月,她倒是不陌生,正是她去梁州參加武林大會的時節。


    那個時候蕭緋玉也在梁州?她在梁州做什麽大買賣需要十萬兩紋銀?


    線索到這裏就斷了,林沉玉小心翼翼的把這賬本放在馬背上的褡褳裏,低眉思索起來。


    她想,今年可能還要抽個時間去梁州看看。


    *


    林沉玉思忖之時,顧盼生已經按照林沉玉的吩咐,找到了地點。


    金陵邊陲的半山腰上,近林處有草屋兩間。有女子在房裏低聲哭泣。


    “我不嫁!這輩子我就守著爹爹留下來的醫書過就好。嫂嫂嫌我礙事,我明兒搬去牛棚就是,橫豎我是不嫁他。”


    房間裏隱約還有個帶著怒氣的刻薄聲音:


    “那破書有什麽好看的?自以為會點醫術就心高氣傲了!你自己行為不檢點,活該被人糟蹋,熬成大姑娘都沒人要!現在好不容易有人要娶你,你還敢拿喬?那孫老頭雖然老了些,可人家願意娶你,還能拿出十兩銀子來!你非但不感恩戴德,還敢哭還敢鬧?想上天啊你!我跟你說他聘禮已經送來了,你不嫁你也得嫁,這個家我說了算!”


    “你哥出門辦事了,我替他教訓教訓你!拿捏拿捏你,你才曉得要賢惠聽話嘞!不然去了老孫家你哭喪個臉,看他打不打死你!”


    顧盼生站在門口,拿著林沉玉交給他的東西,猛然間聽見房間裏麵傳來的話語,從隻言片語中他能拚湊出一些個人家的故事來,有點怔愣。


    女子失貞,要被嫂嫂賣給老人為妻。


    這件事對他來說,太陌生了。從小教他四書五經的太妃,隻是叫他去一味的去背誦安邦治國的大道,從未提及民間的疾苦事。


    他餘光瞥見紙窗上糊的紙,破了幾個洞,絮著毛邊飄飄晃晃的,這個屋子裏麵月光漏不進去,進去的隻有寒風,屋內明滅不定的油燈影,能看出來它們肆虐的痕跡。


    他吞了吞口水,敲了敲門。


    “誰啊!”


    刻薄聲音一頓,然後是吱呀的一聲,門開了。


    顧盼生看著眼前人,眼前人相貌如她言辭一般刻薄,她看見顧盼生昳麗容顏,眼裏閃過些敵意:“大半夜那兒來的狐狸精?我們家可不收留接客回來的……”


    顧盼生反手一個手刀,直接砍昏了她。


    他瞥向遠處馬背上的林沉玉,有些緊張。


    擔心剛剛自己劈的不夠行雲流水,動作還笨拙。畢竟剛學還不熟練,不能劈的和師父一樣好看。


    沒想到林沉玉遠遠的坐在馬背上,對著他鼓了鼓掌,以示讚揚。


    他心口一燙,往裏麵走去,屋內空氣裏混著渾濁,他帶進去了新鮮的氣息。


    床上坐著位女子,並不能算得美貌動人,倒也麵容清秀,五官端正,她眼哭的如桃一般腫,懷裏抱著本舊舊的書不肯撒手。


    “你是?”


    “路過的人,有人托我帶給你這樣東西。”


    那姑娘半信半疑的接過,是一枚帶血的半殘玉佩,屋內昏暗,她麵向油燈去看那上麵的字。


    謝易之。


    她的臉猛然漲紅,眼裏流露出悲憤並痛恨的神色來,她顫巍巍的捏住玉佩,上麵的枯幹的血跡叫她一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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