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這個人把她搶到山林間的時候,那洋洋得意的貪婪麵容,她死死的盯著他腰間玉佩,想記住這個名字,下輩子化作厲鬼找他報仇。那是她這輩子不會忘記的恨,恨不得寢食其皮肉,每日夜裏夢回,她都會被那段噩夢驚醒。


    這麽多年來,她每日除了看醫書,就是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麵,不敢出門,一到夜裏就會惶惶不安。沒有一天有寧日。


    而如今,玉佩沾了血,昭示著這個玉佩的主人已然遭遇不測。


    她好像一口氣忽然通暢了,眼裏閃著悲欣交集的淚光。


    “求求你告訴我,是誰殺了他?”


    顧盼生餘光瞥向門外人:


    “是一個白衣服的俠客給我的,她說一飯之恩,以此為酬。另贈姑娘白銀十兩,路引一張,可不用把自己拘束在這裏。”


    “另外帶給您一句話: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


    林沉玉安靜的站在林間,看著那個姑娘慌慌張張的推開門,踏上了離家的道路後,歎了口氣。


    之前曾經和這個無名的姑娘攀談過,她言辭間頗為穩重,父親曾經是宮中的太醫,可惜死的不明不白,隻留下醫書給她,她多年來一直在鑽研醫術,想要繼承父親衣缽,並查清楚父親死因,多年來未曾懈怠。


    就當是幫她一把,至於她以後造化,就憑她本事了。


    反正林沉玉別的不多,路引倒是一堆,她還沒有和蕭匪石鬧掰的時候,蕭匪石給她批了一堆沒有填內容的空路引。


    “做的不錯。”


    林沉玉摸摸顧盼生的腦袋,他好似小貓一樣仰起頭,舒服的眯著眼,十分開心的樣子。


    “從宋念慈那兒搜刮了二十三兩,還剩十三兩,喏,你拿著,一路上看到什麽就買,莫要客氣,入海到師父家了,可就沒有店給你逛咯。”


    林沉玉把錢袋扔給他,他接下,乖乖上馬。


    “坐好,此間緣分已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林沉玉有些感慨,她就路過金陵拿個藥,沒想到遇到這麽多事情。


    想了她策馬揚鞭,踏上了離開金陵的官道。


    *


    顧盼生瞥見她側臉,隻看見鬥笠上白色絲帶飄揚如龍躍,東方微白,她駕著馬時不苟言笑,側顏如霜雪般冰冷。


    可他貼著她的後背,卻感覺林沉玉的心卻暖似火爐燒。顧盼生緊緊的依偎著,雙手不自覺的環緊。


    在林沉玉看不見的地方,他臉上乖巧的神色一霎時消散了,隻是覷著一雙鳳眼,不緊不慢的打量她。


    她真是個奇怪的人。總是會把心神,分散到和自己不想幹的人事物上。用老太妃的話來說,這種人優柔寡斷,顧慮重重,難成大業。


    他永遠不會成為這樣的人。


    可他現在覺得,這種人倒也不錯——作為一個靠山來說。


    顧盼生眯了眼,抵著她溫熱的背,意識模糊了起來。他隻覺得很舒服,這風雪裏,是從未有過的溫暖和舒坦。


    第18章


    一琴一鶴一扁舟,南北東西更九州。


    林沉玉打算從金陵到鯉城,在再打算坐老家——一個叫“更九州”的地方。


    林沉玉祖居就在海外,她的祖先是開國將領,從龍有功,後來功成名退,便去了海外隱居,蒙帝王賜海外七島為封地,不受朝廷轄製,被人譽為“更九州”。也是這個封地,先帝索性封了先祖做海外侯,世襲罔替,據說這海外島嶼,四季如春,恍惚若世外桃源。


    隻不過,去的人實在是少,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哪裏,究竟是什麽個模樣。


    她此番打算回程,自然是要坐船回去。因而從金陵千裏迢迢折到了東南沿海的鯉城。


    鯉城雖則是邊陲小鎮,卻因為把握著通商海口,這些年也日益繁榮起來。外來藩人漸多,在這裏集聚過日安定下來的,甚至形成了藩人巷。可見鯉城貿易景象之盛。


    這一路走的趕,隻消三四日就到了。


    *


    海邊的氣候倒暖和,看不見雪的影子,林沉玉牽著馬兒走在巷子裏,海邊的小巷頗為狹隘,散發著海鮮的腥臭氣息,兩旁的房子是用海泥混著蚵殼搭成的低矮厚牆隔出的。


    她一邊牽馬,一邊伸手去摸那坑坑窪窪的牆麵上裸露出來的海蠣殼,朝顧盼生笑:


    “往昔海邊日暮的時候,有許多貝殼漂亮的很散落在沙灘上,可惜現在官府封海禁漁,不能給你撿殼去。不然高低給你弄個項鏈玩。”


    她蹲下身,抓住一隻被打到岸上來的貝殼,在海水裏洗幹淨了,遞給顧盼生,笑道:


    “倒是有一個漏網之殼,拿著玩吧,這東西可精致可愛,擺在書房案邊,曲肱而眠時,能聽見海濤聲,夢裏也可坐岸觀海。”


    顧盼生眼睛一亮,仿佛看見了什麽新奇的東西,睫毛蹁躚,眼眸專注,接過那貝殼把玩起來,好奇的問這問那。


    林沉玉都一一回答了。


    離了村進了鎮上,踱步過蜿蜒的巷子,眼界就亮堂了起來,林沉玉老遠就看見一處建築,紅磚牆白基底,燕尾脊出磚入石,脊堵上飛著綠底紅瓣的花磚,頗為貴氣花哨,迎著正麵過,看見兩個水手一左一右站在門邊,數九寒冬穿著羊毛襖子,鬆鬆垮垮的係著腰帶,露出兩隻□□的黝黑壯實胳膊來。


    紅日斜陽,這大門廊柱上雕著一副對聯,剛新油了的樣子,潤澤發光。寫著“天恩春浩蕩,文治海聖光”十個大字,門上懸一塊匾額:


    許氏商行


    林沉玉眼睛一亮,腳步快了些。是了,她此番前來就是找許家的商船,好出海回家。


    顧盼生眼見林沉玉走到了前麵,麵上笑意一斂,他麵無表情的瞥了眼手中的貝殼,眼底閃過嫌惡的目光,趁著林沉玉不注意的間隙,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拈著貝殼的邊緣,往屋簷下的水溝一丟。


    就如同丟掉一件無用的垃圾一般,輕易的丟了林沉玉給他的禮物。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不妥,他隻感覺自己的指尖依然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腥味,他討厭這種味道。


    也討厭一切玩物,讓人喪失誌氣的東西。


    太妃曾教導他,書案上除了定國安邦的書籍,並文房四寶,其餘的所有東西,都是不需要的,都是喪人道心的。


    他不需要貝殼。


    *


    許氏商行


    今兒就是臘月三十了,許滎也無意經營,沿海人多勤勞,何況吃海靠海的人,更是日日不敢鬆懈。算定了今年的收支,廚房就來人說燒好了飯等著東家,他正準備叫人關了院裏麵的棋盤門,召喚商行的蒼頭們都到大院裏吃飯。


    步子還沒邁,就聽人說有人遞了牌子進來。


    他拿過來看,見是老東家許淳的牌子,不由得眼神一肅。


    他乃是許淳的侄子,跟著許淳走南闖北,一身采購買賣來往海內外的本事都是叔叔教他的。後來許淳覺得海上凶險不願意幹了,遂把海行低價賣給了他,當時多少人高價買要許淳都沒賣,單單給了他。


    他能繼承這船行,又自己帶出來一批水手海員,手上掌握著十二艘出海寶船。一切的一切都倚仗著叔叔厚愛。海上行商,最講究忠義二字,他對於這個叔叔,向來是感激不盡。


    “快請進來。”


    既是叔叔的貴客,那必然不能虧待。


    許滎到了中堂,看向來人,未曾說話先呼吸一滯。


    隻看見一男一女依次步入廳堂來,具都是神仙人物。為首少年身姿頎長,一襲白衣翩然若姑射仙人,帶著鬥笠,進屋前先揭了下來,露出蒼白又清雋的臉來。


    他身旁跟著的少女,一身紅色的襖子襦裙,雖則衣裳厚重也能看出來少女的輕盈,用紗巾遮住麵容,叫人看不清真容貌,隻露出秀眉如月,一雙鳳目微微上揚,勾人心魄。


    許滎反應過來,拱手向前:


    “二位遠道而來,失敬失敬!既是我叔叔的好友,那也是許滎的朋友,來,請上坐!”


    林沉玉笑著拱手:


    “無須多禮,和許大商人倒談不上朋友,隻是投緣罷了。倒是他經常提起許東家,說家裏海行的新東家,年紀輕輕手段倒好,經營的風生水起,後生可畏啊。今日一見,果然如他所言,商行內外井井有條,令人心悅。”


    許滎一聽心花怒放,親自給林沉玉沏了壺茶:


    “哎呀,今日喜鵲枝頭叫,我就知道必然有貴客上門來。恕我眼拙,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林沉玉雙手接過:“免貴,鄙姓林,草字沉玉。”


    “林沉玉,這名字倒好聽悅耳,雲落開時冰吐鑒,浪花深處玉沉鉤……”


    許滎琢磨琢磨,卻覺得這名字好聽歸好聽,總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忽的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來了,瞪大眼睛看向林沉玉,聲音都有些發顫:


    “莫非是海外侯?”


    林沉玉但笑不語,隻是微微頷首。


    許滎心跳加劇,他委實沒有想到那傳奇中的人物今日能出現在他麵前,還正端著他沏的茶在品嚐!


    他叔叔何德何能,能接觸到這樣的人物啊?


    “莫要緊張,適才說,我既是許大商人的好友,也就是東家的朋友。聽聞東家遇到那海東青都麵不改色,在海上如定海神針一般威嚴,難道還怕了我不成?”


    林沉玉調笑道。


    許滎聽聞也樂了,他沒有想到堂堂的侯爺居然如此親和,再緊張倒顯得他畏縮小氣了:


    “嗨,侯爺過獎了,遇見海東青心裏怕倒是怕的,隻是麵上不能慌。說起來好久沒有遇見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那家夥活著是個禍害,若是死了倒是件好事。”


    “正是。”


    林沉玉也和他交手過,他在一眾海盜裏總是最醒目的,愛露出上半個身子來,桀驁不馴的很,為人狡詐凶殘,愛使陰招,她在船上吃過不少虧。


    又聊了幾句閑話,林沉玉才丟出來今日的目的——她要租一艘大船,遠航去海外。


    她出海,普通小舟漁船自然是不行的。隻能靠商船,而這個節骨眼,鯉城僅有的商船,隻係許氏一家有了。


    *


    “這……”


    這倒讓許滎犯了難。


    他手底下十二艘小型寶船,有十艘年前組了個商隊剛剛派出去,帶著滿船的絲綢茶葉沿海路去各國做生意,回來的時候還要去各國采購商品,航線拉的很遠,預備著三月才能回來。


    “還有兩艘呢?”


    “一艘在近海觸礁壞了,正準備重修,正月不易動工,得開春才得行。另一艘實不相瞞,華陰一位富商前月租借走了出海去做生意,還未歸還,不知道他那邊情況如何,我這就向他們問去,最遲不能遲於元宵歸還。”


    “華陰富商?梁州人?”


    林沉玉總覺得最近,梁州這個地方蹦出來的人,有些多。


    “正是,他想做出海的生意來著。不過我估摸著可能生意並不好,這樣,我催催他那邊問問看,什麽時候能歸還,他那邊歸還了,我立馬向侯爺您說一聲,您看這樣行不?”


    “隻好如此,隻希望那位富商莫要讓我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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