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遠暉翻身上馬,同她揮手告別後便先一步調轉方向離開了。


    一行人重新出發。


    京郊繁茂的樹林中,騎在馬上的林遠暉久久遙望著那隊已經越來越遠的人馬。


    他認得出來,和之前一樣,護衛著沈晗霜的,除了沈府的人以外,照例還有世子的手下。


    她的家人和夫君都關心著她的安危,無需他多此一舉。


    但拉著韁繩的右手握緊又鬆開,林遠暉還是忍不住下馬,揮鞭將自己的戰馬驅向軍營的方向,他則徒步穿梭於密林裏。


    最後一次。


    等這回看著沈晗霜平安抵達洛陽後,他便再也不會行此逾距之事了。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遠遠送沈晗霜從長安回洛陽的這一路上,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


    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在她歸家途中,他曾有幸與她遙遙同行。


    *


    平南王府。


    王妃沒有出麵,隻吩咐自己身邊的嬤嬤將陳蘭霜送到了王府門口。


    若太子還在,且沒有做出逼宮謀逆的事,王妃還會在麵上顧及妯娌身份。可若是如此,陳蘭霜也不會有機會住進平南王府。


    如今太子已死,陳蘭霜這個太子妃身份尷尬,王妃便也不屑於同這個心思不正的女子有什麽牽扯。


    陳蘭霜並非感覺不到王妃對自己的鄙夷,她也心有不甘。


    但離開王府的話已出口,祝隱洲不僅並未留她,還命人將她護送至長安最好的客棧,她也隻能搬離王府。


    陳蘭霜推開侍女來扶自己的手,麵沉如水地走進馬車,心墜入穀底。


    祝隱洲為何不留她?


    他便絲毫不念及兩人自幼相識的情分,不擔心叛軍餘孽會對她不利,傷及她的性命嗎?


    是了。


    陳蘭霜忽然想起,祝隱洲自幼便是這個性子。


    待任何人都冷冰冰的,不會關心誰,袒護誰,更不會心疼誰。


    他的妻子就這麽負氣離開了長安,他不也隻是象征性地去看了一眼嗎?


    可她不能就此放手。


    祝隱洲身邊那個位置,曾經隻差一點就會是她的。即便沒有情愛,她也要拿到那個身份。


    如今沈晗霜和太子這兩個障礙都離開了,她也會將一切都撥亂反正。


    來日方長。


    夜裏。


    暫時在皇宮一處宮殿內淺眠的祝隱洲夢見沈晗霜在火光衝天的王府裏安靜地流淚。


    周圍堆滿了廢墟與屍體,沈晗霜身上的月白長裙也被鮮血弄髒,她細膩白皙的臉龐上滿是淚痕和灰塵。


    狼狽極了。


    很不像她。


    祝隱洲醒來後,腦海中忽然憶起太子謀逆那夜,沈晗霜曾拉著他的衣袖說出的那句“我有些怕”。


    神思逐漸回籠後,祝隱洲很清楚,剛才那些隻是夢。


    那夜王府並未被叛軍攻破,且沈晗霜一向進退有度,性格堅韌,最是讓他放心,不會惶恐軟弱至此。所以那夜無法久留的他才會將王府的侍衛悉數交給她調遣。


    祝隱洲從榻上起身,更衣時又想起,這身衣衫也是他之前命人臨時尋來的,並非他平日常穿的那些。


    白天送沈晗霜出城後,思及自己很快就能回府,祝隱洲便沒再命人專程回去取沈晗霜離京前為他準備的衣物。


    但祝隱洲眼下卻打算先去一趟皇帝的寢宮,然後抽空回府換一身衣服。


    他果然還是更習慣穿沈晗霜特意為他置辦的那些衣衫。


    第9章 有些不安


    黎明時分。


    祝隱洲一路行至皇帝的寢宮外,迎麵遇上了神色匆匆的林止。


    “我正要去找你呢!”


    林止連忙催促著祝隱洲和自己一起往裏走,“陛下終於醒了,說要見你。”


    掃視四周,確認無人敢多聽多看後,林止才低聲同祝隱洲說:“方才張太醫私下裏告訴沈相和我爹,應就是今夜了。”


    祝隱洲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嗯”了一聲,邁步走進了最後一道門。


    見他來了,倚坐在龍床上的老皇帝沉聲道:“你們都先出去。”


    林太傅:“陛下……”


    “出去!”皇帝不耐地吼道。


    他的脾氣並不好,也習慣動輒責罵旁人。但如今他已病入膏肓,隻是這樣喊了兩個字,他便已經覺得很吃力了。


    林太傅和沈相隻好同殿內的太醫、內侍們一起退了出去。


    偌大的帝王寢殿內隻剩下年邁的皇帝和祝隱洲。


    看著祝隱洲身姿挺拔地立於不遠處,皇帝斥道:“還要朕命人去請你才知道過來嗎?!”


    祝隱洲神色冷淡地看向他,並不言語。


    皇帝一直知道這個孫子和自己不對付。


    為了馴服祝隱洲的性子,他不知試過多少法子,但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效果。


    但眼下不是同祝隱洲追究這些的時候。


    皇帝開門見山道:“朕會傳位於你的父親,也會同時下詔將你立為太子。”


    祝隱洲隻安靜地聽著,並未作出任何反應。


    他已經猜到了會是此事。


    老皇帝厭惡祝隱洲,所以林止和林太傅他們擔心皇帝會在駕崩之前斷絕他成為太子的可能。


    但祝隱洲很早就聽皇帝提起過,他覺得祝隱洲骨子裏和他最像。老皇帝多年來以這兩種矛盾而極端的情緒為樂。


    老皇帝壓抑著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後,才繼續道:“但條件是,無論沈氏女還是陳氏女,都不能是你的太子妃。”


    聽見皇帝提起沈晗霜,祝隱洲抬眸看向他。


    皇帝傳位的決定不難猜,但他在回光返照之際還特意針對沈晗霜,這在祝隱洲的意料之外。


    “理由?”他淡聲問。


    皇帝:“陳氏女既然是祝清的妻子,便合該為他殉葬。朕的那些妃子也一樣。”


    祝清是死在祝隱洲劍下的前太子。


    老皇帝對自己的兒孫都很嚴厲,卻沒想過會白發人送黑發人。


    皇帝清楚祝隱洲為何非要殺了祝清不可,那也是他一直以來都同自己不親近的原因。


    “朕知道你在恨什麽。這麽多年朕都沒能讓你服軟,這既讓人憤怒,也讓人不得不讚許。”


    他不喜祝隱洲對待自己這個皇帝也疏離淡漠的態度,卻又欣賞他不為任何人所影響的清醒與自持。所以皇帝一直在磋磨祝隱洲的心神,想探知他的邊界和底線。


    “你對自己心狠,這對於帝王來說是如虎添翼的能力,比對他人狠心更難得。”


    眼底渾濁,已為枯株朽木的皇帝直視著風華正茂的祝隱洲,難得語氣平靜道。


    “但終有一日,你會因沈氏女彎下背脊,甚至可能會因她而有性命之憂。”


    原本無論皇帝做什麽都不能讓祝隱洲鬆動分毫。


    唯獨在沈氏女作為王府新婦進宮請安那日,祝隱洲曾擋在她麵前,維護她。


    在那之後,祝隱洲和沈氏女鮮少一同出現在人前,關係並不親近,沈氏女也少有進宮麵聖的時候。


    但無論是祝隱洲的性子太獨太冷,還是他有意通過這種方式讓皇帝注意不到沈氏女,皇帝都已經從他上前擋住她的那半步裏得知——


    沈氏女對於祝隱洲來說是不同的。


    或許這種不同隻是出於夫妻責任,並無多少分量,但皇帝必須肅清隱憂。


    “那把龍椅上絕不能有過不了美人關的太子和皇帝。”


    祝隱洲並未在意皇帝前麵那些與沈晗霜有關的話,隻在他說出這句話後冷聲道:“所以你當年才會逼我母親喝下鶴頂紅。”


    祝隱洲早已不再對眼前這個人用敬稱:“你當年應也同我的父親說過同樣的話。”


    皇帝並不否認:“的確。”


    當年皇帝看出兩個兒子都對他們的妻子情意深重,便在決定立儲之前同時要求他們親手了結自己妻子的性命。


    “你父親隻有婦人之仁,便隻能當個王爺。”


    皇帝不需要有最出眾的德行與才華,但必須有足以駕馭那些身負才華的人的能力與鐵血手段。


    與平南王相比,太子雖才能稍顯平庸,但他更會權衡利弊,也更能狠下心來,有朝一日便更能握得住被遞到他手中的權力。


    皇帝認為,為君者,孤家寡人,可以寵愛數不清的女子,卻不能耽於兒女情長,唯獨鍾情於一人。


    必須有一顆冷硬的,不會因任何人而動搖的心,如一柄隻由自己掌控的利刃。


    若有心愛之人,那她便是最好的磨刀石。


    祝隱洲原本是比太子更冷厲的一柄利刃,但美中不足的是,這柄利刃身上竟有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眼下或許還微不足道,但假以時日,卻可能足以使一切分崩離析。


    隻要能將這唯一的不足之處剝離,祝隱洲會比任何人都更適合坐上那把龍椅。


    “當年那個考驗,祝清做到了,所以他成了太子。你呢?難道打算重蹈你父親的覆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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