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曼君召開一個記者招待會。她轉眼就恢複平日堅強鎮定的事業女性形象,在記者會上義正嚴詞地痛斥社會治安與日俱下,小報記者胡編濫造,對報道不負責任。她又打得一手好太極,記者問她同莊樸園的關係,都被她輕鬆擋了回去。到了最後,她宣布退隱。


    那天下午她來探望泰然,也是穿得一身黑。


    泰然還在睡著,可以說,他從出事起就沒醒過。我們焦急如熱鍋上的螞蟻的時候,他則在夢中神遊太虛。


    不過他的樣子不太好,渾身插滿管子,僵直身體躺著。我眼裏他永遠是他,到了張曼君眼裏,他和提線木偶無異。所以她給嚇個半死。


    “這些管子是怎麽回事?醫生不是說他這幾天就會醒來的?”


    “他有嘔吐現象,所以給他插了胃管。”我說。


    她看我,“你好像並不在意?”


    “我並不覺得他這樣有多可怕。”我走過去摸摸他紗布下的臉,“等他醒來,一切都會好。”


    張曼君凝視我片刻,“你真難得。聽說楊亦敏已經走了。嗬,才一天呢。”


    “她和泰然並無關係。”我說,“我才是他的女友。”


    “世態炎涼。”


    “她這一走,壓力也不小。”外界對她頗有非詞。


    “泰然沒看錯人。”張曼君感歎一聲,“這孩子會這樣,都是因為我。”


    “你也用不著自責。是男人的,看到那情形都會上前阻止。”


    “木蓮,你要知道,這一年來,有大量新人湧進圈子裏。望眼看過去,全是俊男美女,好幾個漂亮得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又聰明,又肯吃苦,導演們如獲至寶。”


    我點頭,“我當然知道。”


    “泰然現在這樣一躺少說四、五個月,等他回來,也是半年後的事了。”


    “當然,養病是急不得的。”


    “他並非地位穩固的大腕。半年後哪裏還來空位子給他?他打拚這些年的成績就這麽輕易報銷了。要他從頭打拚?還是做回二線?”


    “我不這麽悲觀。”我說。


    張曼君越說越窩火,掏出煙想點,給我一瞪,不甘心地收了回去。她忿忿說:“我混這麽多年,最後也竟是這麽混亂收場。”


    “笑話。”我安慰她,“《煙花》都賣遍整個東南亞了,票房再度破記錄。你還想怎麽樣?”


    “想嫁人。如今做女人難,並非難在有份成功事業,而是難在嫁個良人。”


    “該是你的跑不掉。”


    她歎口氣,站了起來,“我走了。約了人買房子。”


    “哦?哪個地段?”


    “在美國。”


    我明白過來,她收了山,要移民了。現在人一有錢都往外麵跑,仿佛身後有狼在追著一樣。


    她愧疚道:“要走還早,我會常來看他。他醒來了記得通知我。”


    我點點頭。


    她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我:“你有什麽打算?”


    我還不大明白,她補充道:“等他醒來,繼續陪著他重新打江山?你年紀也不小了,多為自己想想。拿青春挨義氣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笑,我明白她其實也是一番好意的。我說:“我還真沒想過。我隻知道即使所有人都走了,我也不能離開。”


    她張嘴想說什麽卻沒說出來,笑著搖搖頭,走了。


    秀姐帶著飯上來,看到我說:“你也回去休息吧。醫生說他不會這麽快醒來。”


    我說:“反正也沒事,不如陪著他。”


    “他又不知道。”


    “也許感覺得到。”


    秀姐苦笑,“我頭發都白完了。”


    “還是個漂亮的星媽。”


    “他爸寫的那劇本是不是不吉利?他爸半生執著也沒辦法拍成影片,他接過手來,卻進了醫院。”


    “都是危言聳聽。”我盡力寬慰她。


    秀姐離開片刻的空擋,我輕輕伏在泰然身上。身下的軀體是溫熱的,心跳平穩有力。我緩緩撫摸他修長的手臂,摸摸他給刮得很幹淨的下巴,久久凝視那張開始消腫的臉。


    他睡得那麽平靜,嬰兒似的。我看著看著,眼眶又是一熱。


    那天晚上發生了點不愉快的事。


    探病時間到了,我離開醫院。剛走到停車的位置,忽然從四麵八方湧出數名少女,將我團團圍住。


    我驚嚇未定,為首的女孩子就已經提出要求:“我們要見泰然!”


    “不行。”我說,“他需要休息。”


    雙方的口氣都欠佳,這並不是一次良好談話的開端。


    對方有人叫起來:“我們關心他,見一下他為什麽不可以。我們保證不打攪他。”


    讓她們看見偶像麵目全非,戴著維生裝置像個僵屍一樣躺在床上?我敢保證她們看了會破門而去,對泰然再也沒有半點留戀。我當然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為首的女生的態度開始惡化:“你霸著泰然,是怎麽回事?”


    “我沒有霸著他。”我知道這些姑奶奶得罪不起,於是耐心解釋,“確保他得到最好的照顧,是我的工作。”


    “一下說他是外傷,一下說他持續昏迷,你究竟在搞什麽鬼?”


    “他的情況比想象中要複雜。”


    “別聽她鬼扯!”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孩子高聲道,“我今天下午溜進醫院,看到這個女人正趴在泰然身上,亂摸一氣!”


    我聽她這麽大聲,又把我形容地如此猥瑣,耳朵頓時一陣火辣,又惱又羞。


    她這話無疑是在人群裏投下一枚重磅炸彈,這群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們立刻憤慨起來,將我圍在車前。


    醫院保安也不知去了哪裏,偌大的停車場也沒有旁人。


    一隻塗著藍色指甲油的手伸過來推我一把,我腳下一踉蹌,退到車門上。


    真是丟臉,當年讀中學時都沒被人圍過,進了社會這麽多年,反而給幾個小孩子困得如此狼狽。


    我厲聲嗬斥她們:“禮貌點,我叫保安過來了!”


    “真不要臉!”女孩子們對我不住推搡,“你是泰然什麽人?你對他做什麽?你這個老女人,以為他會喜歡你?”


    老天,是誰和我說泰然的影迷教養好來著?我怎麽看她們怎麽像一群野孩子。


    我終於憤怒,揮開她的手,喝道:“放尊重點!家長老師沒教嗎?”


    “不讓我們見泰然,我就不放你走!”


    我不想和她們繼續糾纏,轉身打開車門要坐上去。


    “她要走,攔住她!”


    “扯她的手提包,扯她衣服,別讓她走。”


    簡直像一群瘋子。


    手提包給大力拽住,對方一得手,立刻使勁往後拉。我雖及時放手,但身子頓了頓,拉著車門的手給其他人扳了下來。對方人多力量大,我身不由己給她們拉扯著遠離車子。


    這兩天的焦慮加上勞碌讓我體力大失,我沒多的力氣和她們掙紮。我當下放聲高呼:“保安!來人啊!”


    一個耳光重重揮在臉上,打去我後麵的話,打得我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


    並不覺得怎麽痛,隻是覺得前所未有的屈辱。


    “賤女人!”有女生抬起腳要往我身上踩。


    忽然傳來一聲嚴厲的嗬斥:“你們在做什麽?”


    女孩子們一怔,互相看了看,紛紛散開,片刻就不見了。


    我試著站起來,不料高跟鞋的鞋根忽然斷落,重心不穩,又跌回地上。這時,有人跑了過來,一下就把我扶起來,讓我坐在車上。


    “還好吧?”那人問。


    我抬頭,對上一雙黑且明亮的眼睛。初次見到泰然時,我為這樣一雙眼睛驚豔良久。


    我說:“問題不大,反正樓上就是醫院,很方便。”


    對方笑了,他轉身去把我的手提包揀了回來,交到我手上,“檢查看看有沒有丟什麽?”


    這又不是停車場搶劫案,我丟的是看不見的東西。


    他又問:“要不要報警?”


    “不用,方才謝謝你。”我掏出鑰匙□車鑰匙空裏。


    “咦?你就這樣開車回去?”他驚訝。


    “放心。”我還有心思對他俏皮地擠擠眼睛,“我會注意不讓媽媽看到。”


    他放聲笑起來。我的車開上出停車場的斜坡的時候,還從後視鏡裏看到他手放口袋裏站在那裏目送我。


    回到家,媽媽果然已經睡下。我放下心來,倒在自己的床上,長長歎一口氣。直到這時才感覺手臂上給那些女孩子拉扯住的地方隱隱作痛,明日必定會青紫一片。


    我就這樣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早上醒來,一邊臉壓得滿是皺折,一隻手臂麻痹,所有關節都像久沒上油的齒輪,一動就哢哢作響。


    已經不再年輕了。那種兩天兩夜不眠不休跟著導演趕戲的日子一去永不返,我現在笑起來,眼角已經有細細的紋路。


    媽媽來敲門,我這才哆嗦著爬下床,洗澡換衣。


    醫院裏,泰然依舊安睡。今日的報紙出來了,頭條又是他,隻是這回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特別醒目,口口聲聲說我和他關係曖昧,記者甚至寫:“懷疑兩人之間存在某種交易?”


    什麽交易?援助交際?


    我苦笑。


    小馬推門進來說:“木蓮姐,你看誰來了?”


    我眼睛一亮:“沈暢!”


    沈暢高了些,瘦了些,儼然變成一個帥小夥子了。他大包小包地提著走進來。


    “你這什麽意思?”我指著他的東西笑笑,“好像是來慰問難民。”


    他看著我,搖頭,“蓮姐,你怎麽瘦成這樣?”


    “這一年來衰事不斷,我沒生癌已經是萬幸,還管是瘦是胖。”


    “我看到報紙,還不敢相信。”


    “他情況很穩定,這一兩天就會醒來。”


    “我還想著等畢業了,回來跟著泰然哥繼續幹呢!”


    “那別忘了你今天說的這番話,到時候我們找上你,要是有推辭,看我不打爛你腦袋。”


    他笑著摸摸頭,“蓮姐你也要保重,泰然哥現在全靠你了。”


    等到人都走了,我才在床邊坐下來,打開筆記本處理一些財務問題。


    看著屏幕上那一排排數字,心裏一陣發酸。父親病時也是這樣,對著存折上的錢欲哭無淚。我們從不缺錢,我們缺的是健康。


    還有,病人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外麵的風言風語就已經流傳遍。世態炎涼。


    我喃喃:“再不醒來,我就去嫁人,再也不管你了。”


    “嫁誰?”


    什麽聲音?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床上那個人。他的頭微微側過來對著我,露出模糊的笑,又問一次:“嫁誰?”


    眼睛模糊了又清晰,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是流淚了。我滿心喜悅化做眼淚,泣不成聲。


    他歎口氣,“看你這樣子。站那麽遠做什麽,走過來讓我看看你。”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急忙說:“慢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泰然一臉疑惑看著我。


    “告訴我,蒸汽機是誰發明的?”


    “啊?難道不是瓦特?”他老實回答。


    “蝙蝠是哺乳動物還是鳥類?”


    “應該是哺乳動物吧。”


    “x總統叫什麽?”


    “天知道,我昏迷前正在大選。”他已經咬牙切齒。


    我莞爾,“最後一個問題,我是誰?”


    他轉而柔聲說:“英台,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在胸前劃十字。“感謝萬能的神,你沒有失憶也沒變白癡!”


    “你這個女人。”泰然也笑了。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把臉貼上去。他身上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傳過來,我聞著卻覺得有幾許親切。


    “你睡了三天半,感覺還好嗎?”


    “不錯,把過去這些年沒睡的都補足了。隻是,我左眼是不是受傷了?”


    終於還是來了。


    我直起身子,握緊他的手,“你大腦受傷,眼睛會暫時無法視物。醫生保證很快就可以複明。”


    泰然聽了,很鎮定,繼續說:“還有,我的左腿沒有知覺。”


    “情況同上述。”


    “需要多久時間才可以康複?”


    “大概需要五個月。”


    他沉默片刻。


    我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個吻。他握緊手,問:“大家都好嗎?”


    “你好,大家好。”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醫生檢查完,對秀姐說:“情況比較樂觀,年輕人容易恢複。”


    秀姐問兒子:“感覺怎麽樣?”


    “一時間以為自己睡到何年何月去了,問了才知道不過三天。”


    “外麵已經翻天覆地了。”泰萍別有意味地說。


    我警告地輕咳一下,她立刻噤聲。


    護士提醒我們:“探病時間已經結束了,大家可以明天再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全因某人死拉著我不放手。我哭笑不得,“放心,我若要甩了你,三天前就跑到地球另一麵了,何必等到現在?”


    “真是,好不容易醒來,更是一刻都不想和你分離。”泰然雙手活動自如,於是摟緊我的腰,“看,才三天,就瘦了一大圈。”


    “男人的手臂最擅長衡量女性腰圍。”


    “我這隻眼睛什麽時候才能好?”


    “你一隻眼睛也可以看清我啊。”


    “幹嗎不給我照鏡子,我被毀容了?”


    我立刻掏出梳妝鏡遞給他,“看吧,臭美吧你!”


    他看了看,“還好,沒有變成怪醫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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