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瑛放下鵝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謹慎,虎符又是那麽關鍵的信物,若不是燕王親自來取,他會給嗎?”其實早在第一次見趙皇後時就懷疑上了,一直沒說,是因為時間沒到。


    謝昭瑛不語。我還很不習慣他嚴肅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劇演員一本正經地演文藝愛情大戲。老實說,謝昭瑛非常英俊,嚴肅起來有種軍人的沉著穩重的氣質。隻是我總覺得這裏麵卻有一種淩厲,稍不留神,就會被刺傷。


    我問:“爹知道嗎?”


    謝昭瑛說:“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說:“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又問:“我以前知道嗎?”


    謝昭瑛彎了彎嘴,“你隻知道,我常半夜翻牆,有時候會見一些陌生人。”


    “於是同我約定,要我不要說出去。”


    謝昭瑛點頭微笑:“真聰明。”


    我在他身邊坐下,斟酌了很久,還是問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謝昭瑛沒有看我,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複雜的表情,像是雲霧罩著遠山。隻是他的眼睛裏,清楚地寫著一種疼痛,似乎我的話,翻起了他什麽痛苦的回憶。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邊,燭火忽然輕爆了一個火花,我聽謝昭瑛幽幽開口。


    “我排行老六,上麵三個姐姐,五個兄長。我母親是謝夫人的庶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幾歲,性情活潑,聰明靈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寵愛。我四歲那年,母親難產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辭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繼續說,“大哥對其他兄弟多有壓製,而對我,大概因為年紀小,卻十分疼愛。”


    “皇上原配劉皇後,為人和善,隻是多年無出。而趙氏卻生有皇長子。趙氏那時在人前乖巧伶俐,上下逢緣,位子漸漸升了上去。趙氏一家就此發跡。劉皇後病逝,趙氏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後位,皇長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歲,卻高他一輩,從小一起長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穩智慧,也不像趙氏奸猾機敏,是個老實溫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獵,太子不忍心射殺野兔,被皇上一通訓斥。鮮明對比的,是我設計活擒了一頭豹子。皇上當場對我百般嘉獎,我眼看趙氏變了臉色。”


    我聽出端倪:“她怕你威脅到太子的地位?”


    謝昭瑛點了點頭。


    “趙家是沒落士族,趙氏原先隻是一個侍妾,後來母憑子貴。趙家從平民升至權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麽會容下我這一個變數?”


    “她要殺你?”


    謝昭瑛冷笑。


    “我那時候還年少,她隻是打算給我一點教訓,讓我識趣。皇上很快察覺,隻是他那時身體已經不大好,國事繁多,趙黨又小成氣候,沒辦法護我周全。我吃了一點苦。”


    他輕描淡寫。我卻忽然想起他一身的傷,那怎麽都不像是一點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總是淡化艱難困苦,是因為他們已經經曆過太多滄桑。


    “我本無心皇位,一直退讓,隻等成年後封王離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歲那年,碧落江改道,萬畝良田被淹,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皇上有意讓太子曆練一下,打發他去賑災;又想我遠離趙氏迫害,將我也一並打發了去。到了災區,我查出趙氏親戚連同當地官員私吞賑災糧款,又動用私刑打死揭發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輕氣盛欠缺思考,隻當是找到了推翻趙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頓了一頓,說:“我那時有一批追隨者,韓延宇,鬱正勳還有謝昭瑛等人都在內,全是太學裏脾氣相投年輕人。謝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讀書習武。我們是表兄弟,又長得像,小時候我闖禍,總有他扮我去受罰。”說著笑了笑,“隻是這件事上,他堅決反對我彈劾趙家。可是我隻覺得自己受夠了趙氏婆娘的氣,哪裏聽得了那麽多。可是結局正如他所料,趙家樹大根深,哪裏是那麽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彈劾的大臣,不過是想借機會維護自己的權益,見風頭不對,立刻調帆轉舵,將我拋棄。”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淺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見識到權利這把雙刃劍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發作,趕緊一紙詔書提前封我為燕王,將我派去了天高地遠的西遙城,就想我徹底遠離權利旋渦。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趙氏的陰險惡毒,他以為隻要送我走,趙氏就會罷手,我就會安全……”


    燭火輕擺,我忽然覺得有些冷,拉緊了披肩。謝昭瑛——蕭暄堅毅的側麵鍍著一層金光,我似乎從那凝結著冰霜的眼裏看到一片刀光血影。


    “護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大內高手。此外還有鬱正勳和謝昭瑛,主動堅持送我出關。我們一路往北,走到定山關時,隻剩下十七人。正勳受了重傷,被強留在關內修養。可真正的危險就在關外,趙黨的絕殺部隊正暗伏在道邊,等著將我置於死地。我若在關內死,他們總脫不了幹係,我若在關外死,大可賴在遼國人的頭上,與他們無關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幽幽道:“那日隻是深秋,可是關外已是冬天。大雪紛飛裏,昏天黑地的撕殺,總有殺不盡的敵人,總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減少。我的劍上糊住了血,被寒風一吹,很快結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時,震碎成片。我不是輕易言敗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後,我的身邊隻剩下了謝昭瑛。嗬,老二,師傅偏心,多傳授了他一套劍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麽肯讓兄弟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關鍵時刻,我手中的劍斷了,老二飛身撲過來替我擋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蕭暄衝我慘淡一笑,“青龍大刀,開山辟斧,謝老二劍法再精,不過身量未足的少年,怎麽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開肉裂,血如泉湧。他隻用口型說:走。到死都沒閉眼。”


    我控製不住的發起抖來,胸口猛地一陣窒息,“你的傷……你後背的那道傷……”


    蕭暄笑,手撫上肩:“沒錯,就是那次的傷。大刀貫穿他的身體,在我背上也狠狠劃了一道。我滿身是他的血,背著他的命,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對得起舍命護我的那些人。我這輩子都記得,我是怎麽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踉蹌著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後跌倒了,也要手腳並用往前爬。身後的人慢條斯理地舉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髒——”


    “是誰?”我的聲音尖細得我自己都認不出來,“是誰救了你?”


    蕭暄垂下眼簾:“是李文忠李將軍。我之前,是他奉命駐守西遙城。他是前來迎接我的,恰好因為擔心天氣變化提前一天動身,才見那屠殺一幕。拉弓一箭,將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來,覺得有點頭暈目眩,夜闌人靜,我卻聽到撕殺之聲不絕於耳。謝昭瑛,不不,蕭暄的笑容裏盈著深深的傷痛,滿了,溢出來,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說:“那年我十四歲,未及弱冠,已經死過一回。醒過來後,徹徹底底成了燕王,那個深宮裏天真鹵莽的六皇子已隨著謝昭瑛埋葬在雪原裏。我背負著一百零八條人命,那還隻是個開始。十年來,多少暗殺,又犧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願做個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著別人的屍骨在繼續活著,我就得活得更好,絕不能辜負了那些人。我把每條命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總有一天要一筆一筆算回來的。”


    “而謝昭瑛,”他的語氣一軟,“他送我出關,隻對家人說是遊學。他沒再回來,謝太傅一夜蒼老十歲,卻誰也不能說,還得為那婆娘教兒子。我每年回京,總頂著謝昭瑛的名字。有韓小王爺幫忙圓謊,謝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蹤不定,倒也順理成章。隻是有時想,他若在天有靈,見我們幾個這樣糟蹋他本來就不大好的名聲,不知道氣成什麽樣子……”


    他的聲音有一絲變調,立刻停住了,偏過頭去。他的肩耷著,仿佛真的承受著看不見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過去,伸出手,從身後輕輕環抱住他,將頭靠在他肩上。


    他輕輕顫抖了一下。


    我說:“二哥,士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們都沒睡。


    我陪蕭暄坐著,聽他說著一些往事。蕭暄不是婆婆媽媽的人,所以重點說一些軍中生活,順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練博得軍士愛戴信任雲雲。後來也說了很多謝昭瑛的事。謝昭瑛爽朗不羈,不愛舞文弄墨,隻愛刀劍。謝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隻有偷著學藝。當年他們四個,蕭暄,謝昭瑛,鬱正勳和韓延宇,恰同學年少,恣意風流,在宮裏和太學了,沒少惹是生非,印為四害。後來謝昭瑛去世後,他每年都會冒險從西遙城回來看望謝家人,帶他盡一份孝心。


    “謝夫人就一點沒有察覺?”


    “謝夫人隻當老二遊學不歸。他是次子,無須承擔家族大業,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過我嗎?”


    蕭暄瞥我一眼:“你那時候才幾歲,還是個傻丫頭,提你做什麽?”


    “也是。”我笑,“隻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卻隻能從別人嘴裏聽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


    蕭暄道:“老二一生雖然短暫,卻的確是個感人的故事。”


    我問:“他葬在哪裏?”


    “在西遙城。我給他建了祠堂,卻不能冠他的名字,隻好托名那些戰死邊疆的戰士。我發過誓,將來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來,要將送他厚葬。”


    蕭暄歎息一聲:“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陰。當年莽撞的少年成長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間多少恩怨,卻還沒有了結。


    我換了話題:“你已經成親了?”


    蕭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鄭郡守的女兒。皇上給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遙南方。若將來……朝廷有什麽動靜,能在台州那裏緩衝一下。”


    我好奇:“她怎麽樣?”


    蕭暄眼神一黯,說:“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體不好。大夫勸她不要孩子,她偏不聽。五個月的時候就小產了。我請遍了大夫,個個束手無策,終究沒救回來……她是個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個月,孩子也想必沒有活下來。喪妻又喪子,燕王殿下身邊親近之人似乎總是不長壽,若給他批命,興許就是那種天煞孤星。


    我想說幾句體己話,可是閱曆淺薄詞語貧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華姐呢?”


    蕭暄轉過頭來,瞅著我笑。我臉一紅,縮了一下。蕭暄一歎,搖搖頭,我以為他又要教訓我,可是他說:“我同翡華,青梅竹馬,是想過要娶她的。”


    他輕描淡寫,我卻聽出濃濃無奈。


    “現在不想了?”


    “我現在根本不考慮這事。現在哪個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與秦大人,勢必兩立,她夾在中間也為難。我知道她過得好,就行了。”


    我想說,你是被身邊的人死怕了。可是這話太刻薄,沒說出口。


    重新提起舊話:“你什麽時候回西遙城?”


    蕭暄說:“天亮之後。”


    “啥?”我大驚:“這麽急?”


    “我已經在京城裏逗留得夠久的了。”


    “可這一堆爛攤子怎麽辦?”


    蕭暄狡猾一笑:“你以為我為什麽要逃跑?”


    我大悟:“無恥!”


    他回贈:“無賴。”


    我怒:“我哪裏無賴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來做二皇妃好了。蕭櫟行情走俏的很,你很快就會混個太子妃當,接下來就可以母儀天下了。”


    我聽出端倪:“怎麽怎麽?你要帶我走?”


    蕭暄輕罵:“笨得像頭豬。”語氣卻軟軟的。


    他終於開始罵人,說明他堅韌的神經又回來了,先前那個憂傷自責陰鬱激憤的燕王又暫時地退隱了回去。


    我鬆了口氣,一臉無恥諂媚地掛他身上:“二哥義氣幹雲,當然不會撇下我獨自溜了。”


    蕭暄笑問:“你叫我什麽?”


    我甜甜道:“二哥。”


    蕭暄伸手過來,我以為他又要揉捏我的臉,沒想他卻輕輕將我摟住。我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隔著溫熱的胸膛傳遞過來。


    他說:“我本替老二活著,自然也會替他照顧你。”


    我心裏柔柔一動,伸手摟住他的腰。


    蕭暄動身離去。他告訴我:“我有事辦,子敬會帶你走。你們一路北上,過了川江,就是湖州。我們約好在仁善縣匯合。”完了,又老氣橫秋地叮嚀我,“你要乖,路上聽子敬的話,別惹事,少吃點零食。”


    我翻白眼:“我會聽話,有什麽好處。”


    蕭暄賊笑:“哥哥會給你找個好婆家。”


    我將他踢出門去。


    蕭暄走後,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頂著黑眼圈去找宋子敬。


    這正是狗還睡著但是雞已經醒了的時候,謝府裏靜悄悄的,我像個賊一樣溜進書院。結果一看,房門口翩翩而立著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嗎?


    他穿著簡便利落的藍色家常衣。沒有了往日長袍博袖,這才看清他雖瘦卻不弱,身材修長勻稱,寬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個俠士,也絕對是大俠中的高級知識分子。都說東齊這氣氛特別出儒將,我看沒準還出儒俠。


    他問我:“什麽時候走?”


    這話倒像該我問他的。


    我問:“你都收拾好了?”


    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麽好收拾的?”


    佩服!一切不過身外之物。


    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雲香,這就動身!”


    “現在?天還沒亮?”


    我露出牙齒,眼放精光:“私奔自然得在黑燈瞎火時。”


    “私奔?”宋子敬一愣。


    我大笑:“私奔!私奔!謝四娘春心蕩漾,偕情郎私奔邊疆。還有什麽比這更順理成章?”


    宋子敬領悟,露齒而笑,“到底是你機靈。”


    我笑得愜意:“先生,以後要喚你一聲哥哥。”


    宋子敬低頭笑:“你哥哥可真多。”


    我臉有些紅:“多有多的好。”


    宋子敬哭笑不得。他輕聲道:“我們走吧。”


    他將我的手握住,一把拉過來,抱我進懷裏。我一驚,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放開。我發覺腰上多了一條普通的小珠佩。


    “這是?”


    “珠上有香,常人聞不出來,有鳥卻識得,到時候可互傳情報。”


    我讚道:“真有心思。”


    宋子敬帶著我和雲香出了謝府。那時候已經可見天邊的魚肚白,樹上有早起的鳥兒開始歌唱,隔壁王知府家的狗起得早,也汪汪叫著。我呼吸著清冽的空氣,最後一次回頭看了看這個我居住了半年的家。


    這個地方束縛不了我,所以我並沒有飛出牢籠的暢快淋漓,倒是有種出門旅行的新鮮感。


    我望著北方的天,那朦朧如水暈開般的藍色,心中勾勒一片蒼茫無垠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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