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以北有個三川鎮,鎮裏有家客棧叫龍門,客棧裏有個老板娘叫……不不,不是金鑲玉,叫徐鳳仙。


    徐鳳仙女士今年三十有八,徐娘正半老,風韻是早就不存或者根本就沒存在過。徐女士有著西方人士可望而難求的古銅色肌膚,身上的脂肪同她的資產一樣雄厚。最為突出的是胸前偉大的女性象征,很是不甘寂寞地要擠出前襟一睹外麵景色。國人常將此物比擬為木瓜,我如今近距離觀察,覺得水球二字更為貼切。因為木瓜是硬的而水球是軟的,木瓜是僵的而水球是柔的。而且大概因為我盯著看的原因,徐女士很是得意地挺了挺胸,我忙惡寒著別過臉去。


    徐女士咧開嘴露出一口四環素牙,皺紋猶如高原上被雨水衝刷出來的溝壑,一雙像是後天用刀割開口子才得見天日的眼睛簡直都要掉在宋子敬身上。


    她把腰一扭,問:“客官打哪裏來?”


    我搶答:“打來處來。”


    徐大媽沒理我,又問:“要到哪裏去?”


    我又搶:“到去處去。”


    “客官真有意思!”徐女士笑得脂肪亂顫,往宋子敬身上倒。話明明是我答的,關宋子敬什麽事。而且她這麽推金山倒玉柱地壓下來,宋子敬還會有氣?


    好在宋子敬反應靈活,腳下一滑,身子就移到了一邊。


    他保持微笑,道:“老板娘,我們想過江。”


    徐鳳仙女士一揮手絹,小眼裏放精光:“你們要過江?那可是找對地方了。”


    她扭著屁股走回櫃台,一手隨意翻著帳本。


    “咱們這離官道也不遠,就一個時辰的路,可是那些過川江去湖州的人,都牽了線似的往臨清縣跑。他們那裏灘淺水緩是不假,可說咱們三江流急暗礁多,那是扯他老子的蛋!”


    雲香小朋友臉紅了一下。


    徐鳳仙一臉神氣:“不是我吹,咱們這兒的老慶頭,撐起船來,比那過江的魚都靈快!別是船夫比不上他,就扯謊來編排我們這兒江難過。”


    宋子敬問:“那請問怎麽找這位慶大爺?”


    徐鳳仙翻媚眼,或者是白眼?“說什麽請呀?咱們都是粗人,可受不起讀書人的斯文。不過這裏一年半載也難得來個渡江的客人,老慶頭有自家事要忙,一時半會兒可找不到。”


    宋子敬看我一眼。我領會,從懷裏掏出一顆金珠子放在櫃台上。徐女士的小眼睛猛地瞪得老大,簡直要突破物理上的極限。


    我說:“那還勞煩徐老板幫忙找一下。”


    “好說!好說!”她一把將金子抓進手裏,又衝我道,“小公子聰明俊秀,將來一定能娶個漂亮媳婦兒。”


    我笑眯眯地衝小婦人打扮的雲香揚了一下下巴,“不用等將來,已經娶到了。”


    徐大媽像才看到雲香似地驚呼:“好俊俏的小媳婦兒啊,公子好福氣!”


    雲香愁眉苦臉地看看宋子敬,又愁眉苦臉地看看男裝的我,把一張紅成番茄的臉埋了下去。


    等到回了房間,我問宋子敬:“這個老板娘信得過嗎?”


    宋子敬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說:“道上混的,三分信任七分提防,你不信任她,她也怕你給她帶麻煩呢!”


    我上下打量這間所謂的上房。其實也就是空間大點,家具考究一點,被子是緞麵的。因為長時間沒人住,連帳子都散發著一股黴味。


    雲香看我在床上摸來摸去,問:“小姐你在找什麽啊?”


    我誆她:“傳說有家龍門客棧,開在大漠關口上,是家有名的黑店。那家店裏的床下都有暗道機關,專門等晚上客人睡熟了,機關一開,客人掉了下去,喀嚓一刀解決了。”


    雲香嚇得立刻摸脖子。


    我添油加醋:“殺了還沒完,要的就是那一身肉。剃下來,剁碎了,掐成餡,做成人肉包子……”


    門上響起敲門聲:“客官,您要的肉包子送來了。”


    我對雲香奸笑:“人肉包子來咯!”


    雲香死抓著我的袖子哆嗦。


    那當然不是人肉包子,那甚至不能算是肉包子!我一邊啃著麵皮和裏麵的白菜,一邊詛咒那個摳門的徐鳳仙女士早日患上婦女更年期綜合症。


    離開京城已經有六天,謝家不知道鬧成什麽樣了。蕭櫟聽說我跑了,應該會有一種學生聽說四級和學位證不掛鉤的解脫。就是不知道謝昭珂對他的承諾,這下又要怎麽兌現了。


    不過謝昭珂知道我同宋子敬私奔,心高氣傲的她不會一氣之下發展成為李莫愁吧?天下最可怕的其實是才子才女。他們安分則好,一旦發狠,世界都可以被顛倒。你以為原子彈是怎麽被發明出來的?


    因為宋子敬的叮嚀,我們一個下午都呆在房裏哪裏都沒出去。我從窗戶望到外麵一條大江波浪寬,青山農舍分兩岸,心中甚是向往一遊,可是不敢冒這個險。


    吃了晚飯,我們早早睡下。宋子敬就住隔壁,要我們有事就敲敲牆。


    我同雲香睡一張床,她白日裏聽了我說的故事,嚇得睡不著,翻來覆去,問我:“小姐,這不會真的是家黑店吧?”


    我困得很,嘟囔道:“黑就黑吧。咱們有小宋。”


    “可是宋先生隻是一個書生啊。”


    我翻了個身,“書生也是男人。你隻是喜歡他怕他吃苦受傷。”


    雲香害羞:“小姐你真討厭。”


    我說:“我的確討厭。你知道為什麽他要我們有事敲牆嗎?”


    “為什麽?”


    “因為這牆壁很薄,這邊一有動靜他都聽得到。比如我們倆剛才說的話,都一字不漏地進了他的耳朵了。現在他知道你喜歡他咯。”


    雲香窘迫地大叫一聲,埋進被子裏。我很滿意地繼續睡覺。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聽到有個聲音在叫:“謝懷瑉……”


    我繼續睡。


    那聲音又響起:“謝懷瑉!”


    我還睡。


    聲音在耳邊爆炸:“喂!叫你呢!還睡!”


    我張開眼。我不在床上,我在一片虛無之中。


    這個場景很熟悉,我想起來了。


    “大仙?”


    “是啊。”好幾個月不曾聽到的聲音響起,“有些日子沒見了,你好像長胖了。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啊。”


    我笑:“也沒啥,就是牙好,胃口好。您老最近在那裏發財啊?”又想到,補充一句,“我的事有消息了嗎?”


    大仙不自在地咳了兩聲,“那個……”


    那個什麽?我有不好預感。


    大仙說:“那個……出了一點小狀況。”


    我問:“什麽狀況?”


    雖然看不到,但是我也可以想象大仙抓頭撓耳的表情,“我話說不清,不如帶你去看看。你放心,也不是什麽大事……”


    我被力量牽引著在雲霧裏穿梭,很快就飛回到了原來居住的城市。重新看到高樓大廈,我的心情用激動已不足表達,眼睛一下就濕了。


    大仙這次帶著我一直飛進了樓裏,進了一扇窗戶。


    屋子挺寬敞,就是亂得很,堆放著小孩的玩具,還有奶瓶和毛巾,一看就是一個有小孩的家庭。沙發上一個男人在睡覺,書蓋著臉,我看著有些眼熟。


    這時裏麵房裏突然爆發出嬰兒的啼哭聲。男子哼了一聲,從沙發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裏走。我驚訝地瞪大眼睛。


    男子還沒走進房,就又有一個憤怒的女聲響了起來:“孩子哭了這麽久了你才來!都幹什麽去了?有你這麽做爹的嗎?”


    男子疲憊道:“昨天一晚上都給他吵得沒睡。不是說好了今天你照顧他的嗎?你這是要去哪?”


    女子冷冰冰地說:“公司中標了,有個慶祝會,我得去一下。你看好孩子。”


    男子不悅:“怎麽又要出門?”


    “又怎麽了?”女子也不耐煩,“我這不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生寬寬,我都三個月沒上班了。萬一工作沒了,你養我們母子和這套房子?”


    男子很是無奈:“我也要工作,不能老請假,這段時候院長已經暗示我好幾次了,特別是評職稱的事怠慢不得。不然,叫我媽來吧。”


    女子立刻道:“你媽?她是來照顧孩子,還是來檢查我的工作的?”


    男子抬高聲音:“那你到底要怎麽樣?請保姆,你把她們都辭了;叫老人來,你又和她處不好!孩子也是你的,你總不能什麽都不做!”


    女子大怒:“我什麽都不做?孩子是我生下來的,你還說我什麽都沒做?張子越,你這個沒良心的!那些小保姆給你拋媚眼你看不到,那你媽對我挑三揀四你總清楚吧!我是職業婦女,我也在養家,孩子的奶粉錢也有我的份!我懷胎十月生了下來,現在要你帶一帶,你居然說得出這麽混帳的話,你真是良心讓狗吃了!”


    那小小的孩子一直在旁哭,大人吵得不可開交,竟沒一個去抱抱他。


    我震撼:“張子越?”


    那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的男人怎麽變成現在這樣蒼白憔悴疲憊不堪胡子拉渣和牛奶尿布奮鬥的大叔了?這世界上真的再沒什麽可以比結婚生子能改變一個人的。


    “看夠了?”大仙說,一邊將我拉了出去。


    裏麵夫婦還在爭吵不休,我們已經飛出了窗口。景點轉換,我回到了家裏所在的小區。


    這次我們沒進屋,隻在小區路燈上停著。


    路口忽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是媽媽!


    老媽一點都沒變,頭發似乎重新燙染過,提著菜籃子,看起來似乎很精神。奇怪,我應該還在病床上躺著,她怎麽還悠閑自得地買了王記烤鴨?


    “媽,等我一下!”


    我左右看看,這聲音不是我發出來的。


    再一看,“我”匆匆追了上來,手裏還提著一袋水果。


    “我”說:“西瓜六毛一斤了,買一點不?”


    “家裏還有半個沒吃完。吃完了再買。”老媽說,又很得意道,“今天教你的砍價都學著。你媽我在這方麵,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別人一百塊買的裙子,我去就能砍到二十。這是什麽?這就是本事!”


    “我”賠著笑,兩人繼續走。


    我指著下麵,舌頭都打結了:“這這這……我我我……她她她……那人是誰啊!!!”


    大仙長歎:“這就是我不好說隻能讓你來看的地方。”


    我安靜片刻,問:“您能現個身嗎?”


    “啊?”大仙不解我的思維跳躍,“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們沒有固定的形體。”


    我笑了笑:“您隨便變一個人就行了。”


    大概是覺得虧欠我,大仙這次很溫順地就答應了我的請求。兩秒種後,風華正茂版的“周潤發”出現在我麵前。


    我一頭黑線地看著“他”,想了想,說:“咱們要尊敬前輩,你改成黃曉明好了。”


    “周潤發”疑惑地照著我說的去做,兩秒後,周潤發版的“黃曉明”出現在眼前。


    我上下看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猛地一把抓住“黃曉明”的領子,把唾沫星子全噴到“他”的臉上。


    “你給老娘解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黃曉明”雖然不至於給我抓痛,但顯然也嚇了一跳,連忙叫到:“不關我的事!真不關我的事!不知道他們哪裏弄錯了,搞了另外一個女孩子的靈魂進了你的身體。哎呀你鬆手,我的阿瑪尼!”


    我鬆了手,可是又不解恨,衝上去對著他就是一番拳打腳踢。黃曉明如此美人是用來欣賞而不是用來蹂躪的,我雖然知道此人是假的,可也沒法狠心下手,打了一陣草草收拳。當下後悔該叫他變成小泉——不不不,那也太惡心了!


    大仙整好衣服,委屈地說:“真的不是我的錯。我是聯絡員,這明顯是技術員出的錯。”


    我又想衝上去掐他:“那怎麽辦?就讓她繼續占著我的身體?”


    大仙說:“要改動,又要重新排隊申請等待處理。目前看來,隻有這麽辦了。”


    我的身後烈火熊熊,“黃曉明”急忙道:“不過這樣也好。你也不忍心見你父母守著一個植物人吧?”


    我一怔,他說得倒很有道理。我在那邊世界裏混得愉快,總不能讓高堂在這邊傷心難過。


    大仙不知是好心還是惡意地補充道:“更何況那個女孩子人比你聰明,比你勤奮,比你懂事,比你溫柔,比你孝順……”後話被我的眼神給嚇得沒敢說出來。


    我轉而沮喪。父母新得了一個女兒,張子越則在圍城裏摸索著。我不在,可是大家的生活都自然地繼續著。真是突然覺得自己倒像是一個外人。


    最悲慘的,莫過於夢裏明知身是客。


    大仙安慰我:“你也不錯,在那邊還算能幹的。你知道嗎?你現在已經進了月度收視率前五名了。”


    我眉毛一豎:“什麽?我們在凡塵裏痛苦,你們居然把我們當電視節目看?”


    大仙忙道:“人生如戲!人生如戲!”


    我啼笑皆非。


    大仙忽然抬頭看了看,說:“你該回去了。天亮了有好多事要你忙。”


    邊說著,“黃曉明”的身體漸漸隱退,我的身體猛地往下落去。


    張開眼,是雲香皺著眉毛的臉:“小姐,你怎麽睡得那麽死啊?宋先生都來叫我們兩次了。”


    我爬起來,發覺眼睛還是濕的。回想到夢裏老媽滿足的笑臉和張子越無奈的麵容,心裏的感情極其複雜,百般思索,想不出個合適的形容詞,隻好一歎。


    “歎什麽呢?”宋子敬的聲音從外間傳進來。他不方便進內室,便在外麵說:“你們快點收拾好。慶大爺已經到了,我們吃了早飯就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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