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東拉西扯到很晚,覺明本來嚷著要守歲,結果熬不住先睡著了。雲香她們便抱他回房去。


    我嫌房裏悶,拉開門獨自出去走走。


    入夜下過雪,在院子裏不薄不厚地鋪了一層,我提著裙子踩在上麵,留下一串腳印。樹枝上掛著幾盞喜慶的紅燈籠,這時在風裏搖曳,火光微弱。遠處的爆竹聲此起彼伏,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時不時還有絢麗煙花在天空綻放,將夜色烘托得豔麗嫵媚。


    整個世界都沉浸著午夜狂歡即將到來歡娛興奮裏,卻更加襯托出我們這個小院子的冷清寂寥。我站在清雪之中,感覺孤單寂寞猶如寒冷滲入身體裏,不禁打了解個寒戰。


    到底是人在他鄉啊。


    “怎麽愁眉苦臉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驀地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轉過身去。不遠的院門處,蕭暄正含笑而立。


    夜色很暗,雪光幽幽,他的笑容是真是幻,很不真切。


    蕭暄慢慢走過來,看住我,也不說話。我們倆互瞪了好久,我終於先開口,說:“恭喜發財呀。”


    蕭暄噗地笑出來,很是無奈地說:“應該恭喜你發財才是。”


    我揚眉:“怎麽?王爺莫非是給小女送紅包來的?”


    蕭暄真的從懷裏摸出一個紅包遞了過來:“喏,拿著吧。”


    我見錢眼開,果真笑眯眯地接了過來,滿嘴沒聲價說吉利話:“二哥新年身體健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百事可樂……”


    蕭暄突然說:“我們大概三個月零八天沒見了吧?”


    我一愣:“是嗎?這麽久了?”


    我這麽悠閑的人天天數日子倒情有可原,他一個日理萬機的王爺記這些日子做什麽?


    “三個月零八天,剛好九十九,你有這工夫若折上九十九隻紙鶴,很多願望都可以實現了。”


    蕭暄笑著問:“比如說呢?”


    我不假思索:“比如柳小姐的頭痛少風早日痊愈啊。”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得想咬舌頭,因為我看到蕭暄臉上展開一種得意欣喜自滿自足的笑容,就像獵人看到獵物自己跳進了陷阱裏。


    他很高興:“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不來王府走動的。”


    我幹巴巴地回答:“是啊。病人在的地方穢氣重,我大好青年幹嗎平白去招惹一身病。倒是王爺你自己要小心,有些病是要過身的,您可肩負著光複東齊的大業,在這之前可千萬別倒下了。”


    蕭暄越是聽我這麽刻薄,卻越是高興,又走近了幾步:“我幹嗎怕染病,她養她的病,我忙我的事,我又不見她。”


    我心裏一陣莫名歡喜,急忙克製住,嘴巴有自己的意識,張張合合:“哦是嗎?王爺這個主人當得真不稱職,人家姑娘獨自病在異鄉,正是孤單空虛時,你怎麽能視而不見,不去安慰幾分呢?”


    蕭暄盯住我冷冷笑:“說得有道理呢。你突然這麽懂事,看來你家宋先生把你教得很好嘛。”


    我一口濁氣湧了上來,回他一個嬌豔的笑:“是啊,子敬哥教我的事可多了。”


    雖然光線昏暗,我還是看到蕭暄的眼睛變得更加深邃,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氣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小小後退一步。


    好在蕭暄那道千年寒冰似的眼神一閃而逝,他無奈苦笑:“我們倆這是怎麽了?好不容易在一起說說話,三句過後就劍拔弩張的。”


    我哼哼:“這能怪我嗎?話題可是你先挑起的。你以為我想這大年夜的談論這喪氣的事?”


    蕭暄露出壞笑:“你給柳小姐開的方子我看了,代價太高我負擔不起,你還有其他什麽靈丹妙藥?”


    我亦賊笑,搖頭晃腦:“怎麽?終於忍受不了要送客了?人家也是一個嬌滴滴的美人還主動送上門呢。你這年紀身邊總沒女人也不好,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我建議你還是要適當地舒解一下……”


    蕭暄已一把抓住我猛地拉到他跟前,慣性讓我一下撞到他身上,身體接觸連同他的鼻息一起撲麵而來。我的心髒立刻罷工,渾身僵硬如一塊木頭。


    他要幹啥?結果蕭暄卻笑了。氣息撲到我的麵上,似乎帶著電流,讓我臉上一麻,腦子昏成一團糨糊。


    昏暗之中,笑得奸計得逞一般狡猾得意,扣在我腰上的手也鬆了一些,改成圈住我。


    我回過神來,亦眯著眼笑,突然伸指在他手臂麻穴上狠狠一點,蕭暄一震鬆了手,我立刻脫身而出。


    “你……?”蕭暄又驚又氣,“宋子敬還真教你不少東西!”


    我得意地笑:“我可是他的高徒!”


    其實點穴我隻學了皮毛,手勁不足,效果普通。這次若不是蕭暄疏忽在前,放水在後,我哪裏能那麽容易脫身?


    蕭暄無奈地搖搖頭:“罷了,說正事吧。過完年抽個時間來一趟,不論你用什麽方法,隻要能把柳明珠打發回她的赤水城,我什麽條件都答應你。”


    我很三八地笑:“不論用什麽方法?那何需我出馬,你直接把她打包送上馬車即可。”


    蕭暄給我一記白眼:“那女人猶如牛皮糖,碰一下就甩不脫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說:“你可想清楚了,娶了她,你可就得到了整個赤水那一片地區了呢。得了老婆又得兵,多劃算的買賣。”


    “買賣?”蕭暄冷笑,“我可不賣身。”


    我本想說很多時候由不得你不賣,可是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真是,大年夜呢,冬去春來的好日子,多說點好聽的話才是。


    “我去看她就是。”我說,“有你配合,送走她不難,我扮次黑臉就是。不過……你來就是為這事?”


    蕭暄笑笑,聲音輕柔溫和:“我其實是想來看看你。”


    我隻覺得左胸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你又不是沒見過我。”


    蕭暄站定了笑看我:“


    小說,你變了。”


    我不由問:“變怎麽了?”


    蕭暄仔細打量我,然後很慎重正經地說:“你胖了!”


    “啊?”我張大嘴詫異地發問。就那瞬間,鑼鼓聲響,鞭炮聲轟然大作,這萬炮齊發的轟鳴聲浪刹那間就把我們兩個淹沒住。滿天盛開了繽紛豔麗的花火,激昂的喜樂傳遍西遙城的大街小巷。


    也許東齊的其他地方正在經曆寒冷饑餓,也許有人在這一刻死於暴政或貧困。可是在這裏,這座繁華的城裏,安居樂業的人們享受著難得的和平和快樂。


    我微笑著望著滿天花火,呼吸著淡淡硝煙味。偶然間轉頭看到蕭暄,他正注視著我,微笑間眸子裏光芒轉動。


    隨後的事實證明,上天還是非常眷顧蕭暄的。大年過後沒多久,我還沒去給柳小姐“看病”前,王府就傳來了消息,說英惠縣主柳明珠


    小說,發水痘啦。


    我開始還以為這次又是柳小姐的什麽新招,直到蕭暄宣布王府戒嚴,又派人把覺明送到我這裏避痘,我才知道這次是來真的了。柳小姐嚷了幾個月的狼來啦,這下狼終於真的來了。


    我從雲香那裏得知謝家的孩子以前都出過水痘,這才放心地去王府。


    燕王府愁雲密布,管家見我來了,幾乎老淚縱橫:“敏姑娘你來得正好啊,我們正要派人去請你呢。”


    我安撫他:“李伯你別擔心,我都知道,帶我去看柳姑娘吧。”


    李伯卻把腳一跺:“柳縣主她死不了!是我們王爺,他也發熱了!”


    我大吃一驚:“你們家王爺也病了?”


    這個柳明珠簡直是個瘟神!


    李伯拉著我匆匆去了蕭暄的臥室。我一邁進去,濃鬱的藥氣撲麵而來,熏得我倒退一步。房間裏一片昏暗,隱約看到蕭暄躺在裏麵的床上。


    “開扇窗戶透個氣吧。”我皺著眉往裏走,一邊吩咐管家。


    蕭暄似乎睡著,臉色潮紅,人又瘦了些,又頰微陷。他倔強的唇緊緊抿著,眼皮下的眼珠不停地轉動,顯然在做夢。我看著他睡夢裏顯得有些稚氣和脆弱的臉,心裏不僅泛起一陣柔情,輕輕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


    嗬,還真有點燙呢。


    我低頭給他把脈,不經意看到一雙寒潭深澗般的眼睛。


    “你醒了?”我輕身說,“你發燒了。”


    “我知道。”蕭暄想坐起來,我扶著他的肩又把他按了下去。他笑了笑,沒有反抗。


    我低下頭絮絮說:“毒沒有發作,你也不像出水痘的樣子,我看你是太累了。我知道你事務多,可是鐵打的人也要休息。我同你說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健康是這世界上最寶貴的事。你現在年輕,加上底子好,很多病挺挺就過了。可是身子到底是虧損了,等到大病來時……”


    羅嗦了一大通,那個家夥一點反應都沒有,我狠狠瞪過去,蕭暄正一臉溫存憐愛地凝視著我笑著。


    我一愣,猛地縮回握著他的手,“笑什麽笑?小心到時候你打江山別人坐江山,你就在地下哭吧!”


    蕭暄笑著拉我:“怎麽這麽容易就生氣,張口就咒我。你說,我的病是不是你背地裏咒出來的?”


    我笑罵:“我要咒你,你就該得天花,生一臉麻子。”


    蕭暄挑眉:“我成大麻了,你會嫌棄我不是?”


    我反應比他想象的靈活,反唇道:“你是麻子還是瘸子,關我什麽事?”


    “沒良心的!”蕭暄笑,手卻一直緊抓握著我沒有放。


    我們這樣靜靜坐了良久。窗外清冷的風偶爾吹來幾縷,衝淡了濃鬱的藥氣。蕭暄體力不支,有點昏昏欲睡,可非要強撐著。我覺得他那樣子可愛極了,一點沒有人前時高傲精明又好強的模樣,耍賴,撒嬌,十足可愛。


    我在不知不覺中把聲音放得分別柔聲:“你還是再睡一下吧,我去熬藥。”


    “別。”他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叫他們去熬藥,你再坐一會兒吧。”


    我輕笑,點頭妥協:“那我再陪陪你。”


    蕭暄聽到我的承諾,繃著的弦似乎鬆了點,慢慢的,終於進入夢鄉。我坐在床邊,注視著他的睡臉,心裏感覺到一種非常難得的安定和滿足。他一直握著我的手,手心出了汗,我一直沒有動,沒有動,直到趴著睡著,直到再次醒來。


    是蕭暄叫醒的我:“你怎麽在這裏睡,不怕著涼嗎?”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神啊,兩個手臂全部麻痹,好像長在別人身上似的。


    蕭暄低聲笑著,幫我揉胳膊。他臉上出了一層薄汗,被燭光一照,折射出柔和的光芒,那輪廓深刻的五官顯得特別精致。我看著,不禁伸手試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微涼,熱度是褪下來了。我鬆了一口氣。


    這才發覺蕭暄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兩張臉湊得極近,近到我可以從他眼睛裏望到我的影子。然後那雙墨耀石般的眸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我中了蠱般地閉上眼睛。鼻息拂麵那一瞬間,我的心猛地一緊,偏過頭去,一個柔軟的東西輕印在臉頰。


    似乎有電流從被觸碰過的地方傳來,電得我渾身一麻,神智恍惚。也幾乎是那一瞬間,我掙脫蕭暄的手跳了起來,哐當一下撞到了床邊的矮幾。


    傭人聽到聲,走了進來:“王爺?”


    蕭暄臉色鐵青,沒好氣:“什麽吩咐都沒有!該幹嘛幹嘛去!”


    我卻叫起來:“等一下!我,我該告辭了!”


    蕭暄看向我:“你要走了?”


    我受不了他逼人的目光,別過臉去小聲說:“天色晚了,雲香還等我回去吃飯。你……你好生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


    蕭暄抿著唇一言不發,這是他典型的生氣的表現。不過他還病著,大概沒力氣吵架,隻冷冷地哼了兩聲,說:“路上小心。”


    然後被子一掀,翻身又睡了去。


    賭氣起來還活像一個小孩子。我看著他的背影啼笑皆非。


    結果神情恍惚地回到家,才想起今天自己是去看柳明珠的啊,現在人都沒看就回來了。於是第二天派人把我精心研製的膏藥送了過去。


    過了幾天,柳明珠的貼身丫鬟帶著一盒子珠寶作謝禮,說是我送去的膏藥非常管用,擦了就不癢了,而且一點疤都沒留下。柳明珠感激得不行,隻是身體弱不能親自來道謝。


    我客氣了幾句,收下了那一盒子珠寶。


    那叫秋水的丫鬟說:“我家郡主思念縣主,派人來接縣主回去。”


    “要回家了啊。”那蕭暄不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終於送走一尊瘟神,還不燒香感激祖宗保佑。


    秋水一臉謅媚道:“所以,還有一事求敏姑娘。”


    我掂了掂手裏珠寶盒子的分量,果真天下沒有白吃的飯。


    “我家郡主年紀大了,患了腿疾,每逢冬時疼痛難忍,徹夜難眠。郡主請了大夫但是久治不愈。如今聽聞姑娘妙手回春,想請姑娘前去看一看。”


    我問:“你們家可是在赤水城吧?”


    秋水點頭。


    “那裏在南天山腳,北臨戈壁,離西遙城有千裏之遠呢。“


    秋水到底是大丫鬟,說話拿捏有度:“姑娘是覺得太遠路上又不安全嗎?我們縣主的意思是請姑娘與她同路回去,有侍衛隨行安全上大可放心。而且姑娘用度上一律與縣主相同,絕對不會吃苦的。”


    話雖然這麽說,可這雪還沒化的大冬天千裏迢迢旅遊,再怎麽也不是享受的事。


    秋水是有備而來,看出我的猶豫,笑道:“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我們赤水城的那片山上每年都會有玉龍雪蓮開放。據說那可是解毒療傷的聖藥呢。”


    我的眼皮跳啊跳。秋水姑娘笑啊笑。外麵風雪大作,天山上的雪蓮悠然綻放。我的心裏沸騰如岩漿。


    蕭暄的煙花三月還沒解呢,雪蓮可以抑製毒性吧。


    “我去。”我點頭,“你們什麽時候動身?”


    秋水喜笑顏開,趕緊給我行禮:“姑娘放心,一切都有我來安排。”


    出發時間定在五日後。我去向蕭暄辭行,到了王府,李伯告訴我說,台州一帶有流寇屠殺村民,王爺去視察了,要好幾日才能回來。


    正失望著,看到宋子敬下馬而來。


    “聽說你要隨英惠縣主去赤水?”他一上來就問。


    我點點頭:“我要去采雪蓮。”


    宋子敬說:“幹嘛親自去?叫人去給你帶回來不就行了。”


    我搖頭號,“雪蓮采下三日枯萎就形同廢物,我得親自去,摘到雪蓮後立刻加工製作。”


    宋子敬還有話說,我一笑:“子敬哥,你放心吧,我同柳小姐一路很安全的。雲香她們跟著我,生活上你不用擔心。”


    宋子敬無奈一歎,伸手輕摸了一下我的頭發:“路上要小心。”


    我大力點頭。


    宋子敬說:“我等你早日平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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