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藥袖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包括問一問她老爹如今在何處,這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每每此時沈蠡都是緘默不語。


    皇陵裏大部分時間都是靜悄悄的,隻在某一個固定時間會響起沉悶的鑿牆聲,像是匠人們在繼續往山體深處開墾甬道,建造墓室。


    直到一日,她醒來的時候,沈蠡麵帶倦容地坐在她床邊,上半身的衣衫微開,露出麥色的胳膊。許是過於疲倦,他低著頭咬著白布的一角,一圈圈地認真給右手包紮,然而鮮血卻依舊一層層從白布上溢出,看得出傷口很深。


    李藥袖第一次從這麽近的視角看沈蠡,有些奇怪,畢竟沈蠡是他老爹請了最好的名師大儒,完全按照端方君子的標準培養出來的。在京城一眾打馬吊泡青樓的紈絝子弟中,沈蠡顯得很格格不入,不該看的女子絕不多看一眼,不該去的地方絕不涉足一步,男德滿分。


    所以李藥袖見他此時衣衫不整的模樣頗為震驚,震驚之後目光落在他腕上傷口愣了一下:“你受傷了?”


    她的病一直好好壞壞,連燒數日,此時聲音都小得和隻貓似的。


    沈蠡卻第一時間聽見了,第一反應是藏起手,再站起身,速度快得令李藥袖沉默。


    她慢慢蹭著坐起身,再慢慢朝他招了招手,喚小狗似的:“過來。”


    小狗沈蠡身體僵硬了片刻,竟然不知怎麽說服了自己,一步一慢地走到她床邊。


    背著光,李藥袖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記得剛剛醒來時他眉宇間沉重的鬱色,她又和喚小狗似的拍拍被子:“坐下。”


    於是,沈蠡同手同腳地坐下了,雖然動作很平靜但是耳朵尖有億點點紅。


    李藥袖也不說話,直截了當地伸手將他綁得亂七八糟的繃帶解開。


    沈蠡想攔,“啪”,被打了手。


    沈蠡老實了,嘴皮子動動。


    可李藥袖看都不看他,十指靈活得像翻飛的蝴蝶,很快將他腫成饅頭似的手腕解救出來,看到他傷口的那刻,她呼吸明顯停滯了片刻。


    那是一個獸類撕咬過的傷口,李藥袖小時候被狗咬過,至今小腿上都留著類似的疤痕。


    糊了傷藥的皮肉都已經被撕扯得看不出本來樣貌,白森森的骨頭在斷裂的筋肉下若隱若現,鮮血沿著沈蠡的指縫淅淅瀝瀝往下滴落。


    李藥袖倒咽了口口水,眼前有些發黑。


    沈蠡看出她的害怕,手指蜷起慢慢縮了回去。


    於是,“啪”,這回被打的是大腿。


    “……”沈蠡神色有些古怪。


    李藥袖不作聲,將繃帶理了理,一層層沿著他手腕傷口平整地包紮起來。


    沈蠡搭在腿上另一隻慢慢攥緊,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鼓起,冷汗順著青筋流下,他忍著痛遲疑著開口喚道:“小袖……”


    李藥袖很久沒聽到有人這麽喚她了,連她爹每次都是怒其不爭地連名帶姓喊她,真別說,這聲“小袖”有點她娘喚她的味道。氣氛很好,但是李藥袖不想配合他,學著他此前陰陽怪氣的模樣:“嗯哼?”


    “……”熟悉的李藥袖回來,沈蠡沉默片刻,冷峻地看了一眼石門,仿若透過石門與門外人對峙了一眼,他收回視線低聲道,“藥袖,你爹現在還好,連花紅柳綠都無事。”


    李藥袖包紮的動作頓了頓,沒有抬頭:“現在還好的意思是之後不會好?”


    沈蠡歎了口氣,那口氣仿佛是要將連日裏的疲倦艱辛都一口吐盡,他道:“自那日異星墜地,京城上空與大地同時出現諸多裂縫。雖然看不見,但我與一些人都隱約察覺到天裂與地裂中鑽出了許多東西。”他頓了頓道,“用‘國師’的話來說,那些都是靈氣。”


    李藥袖抬起頭,小小的眼睛裏,大大的困惑。她有些想摸摸沈蠡的腦袋:“你被狗咬,也發燒啦?”


    “……”沈蠡認真到有些陰鬱的眼神鎮住了她,沈蠡用國師的口吻複述他的話:“鴻蒙初辟,靈能醒世,凡人萬物皆能覺醒靈智靈根,走上求仙問道之路。”他看著自己手上已經被包紮起來的猙獰傷口淡淡道,“從天裂地裂出現起,的確有一些牲畜野物變得極為聰慧,甚至有些花草樹植都能簡單地與人溝通。”


    李藥袖不懂,李藥袖大為震撼,她的手已經搭在了沈蠡腦門上了,忽然又想起那日石門外傳來的詭異聲響。


    那堪比悶雷的低吼聲和咀嚼聲絕非尋常野獸發出的聲響,簡直宛如說書人描述的夜叉修羅吃人時的景象。


    李藥袖沒親眼見過那副情景,但看沈蠡手腕上的傷口,能再重重侍衛保護下傷到他的想也知道絕非俗物。


    有些超出她常識範圍了,李藥袖暈乎乎地想,有點應對不了。


    沈蠡沒告訴她的是,不是每隻動物,每株花草乃至每個人,都能在靈氣熏染下啟發靈智,走上所謂的修仙大道。如今的京城裏最靠近地裂的地方,曾今的大燕皇宮,遊蕩著無數失去理智的怪物,那些都是被濃鬱靈氣衝刷過後的失敗品。


    這究竟是平庸俗世的鴻蒙初辟,還是一場蕩世浩劫,正在經曆的他們無人可知。


    或許隻有那一人知道。


    “時辰已經快到了,”含笑的聲音在石門後驀然響起,“殿下還不直入正題嗎?”


    第3章


    仙途初啟


    李藥袖懵懵懂懂地看著沈蠡,她不懂國師口中的“直入正題”是什麽意思,但幸運的是她比較懂沈蠡。


    這狗男人一露出那種不符合他人設的沉重陰鬱,想砍死對方但又礙於某種原因不能砍,所以目光閃爍不敢正視她的神色,她就立刻明白:他要害她!


    不得不說,李藥袖這方麵的嗅覺準得驚人。她立刻甩開狗男人的手,屁股蹭蹭往後挪,抓緊自己的小被子低聲問:“沈宮亭,你這狗東西是不是又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所以剛剛心虛地故意賣慘?!”


    沈蠡沒有血色的嘴唇動了動。


    李藥袖怒喝:“別想狡辯,你剛剛的眼神和退婚那時候一模一樣!”


    “……”沈蠡實在很想認真狡辯一番,畢竟婚不是他想退的,現在這境況也不是他……


    “殿下實在優柔寡斷,”國師大人的歎息一聲,一掌拂開石門,琥珀色的瞳孔寒冷如冰,“有什麽衷腸等去了祭壇再訴不遲,畢竟皇陵風大,李老大人重傷未愈可待不了多久。”


    所以說沈蠡再裝模作樣地賣慘都不如國師大人一句畫麵命中李藥袖死穴,李藥袖睜著圓潤潤的一雙杏仁眼,看看國師皮笑肉不笑的臉,又看看一副死了老婆樣的沈蠡,她慢慢鬆開被角,小聲對沈蠡說:“去就去嘛,你扶著我點,”她有點委屈地咕噥,“我睡了好久,連頓飽飯都沒吃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宮燈噗呲一聲被甬道吹來的寒風撲滅了,一瞬間李藥袖看見沈蠡的眼睛,不是片刻前故作可憐的狗狗眼,有點,像隻兔子。


    國師很滿意李藥袖的識相,就像他也很滿意沈蠡的“深明大義”,一切都按照他設想的道路在前行,這個世界很快就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生,包括他自己。


    最終李藥袖是被沈蠡抱出去的,她實在太虛弱了,再多的補藥都對她莫名其妙的病情毫無作用,或許她就是沈蠡口中那些不能覺醒靈根的失敗品。


    物競天擇,即便沒有今天這一遭,她大抵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走出了不見天日的黑暗,李藥袖才發現所謂的“石屋”是一間耳室,出了耳室卻非皇陵正殿,而是寬敞漫長的甬道,甬道兩側石壁上燃燒著昏黃的油燈,燃燒的油燈散發的病不是油脂的腥膩,而是一種奇異的清香,令李藥袖發沉的腦袋微微一清醒。


    她悄悄回過頭看向身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扇約有數丈高的漆黑墓門。墓門巍峨聳立,在長明燈的照耀下透著濃濃不祥的氣息。


    李藥袖僅看了一眼,嗖得一下便收回了視線,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著。


    走在最前方的國師竟然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輕輕笑了一聲,笑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甬道,宛如傳說中的鬼魅精怪。


    李藥袖一哆嗦。


    沈蠡輕輕拍了拍李藥袖,示意她不必害怕,得到的是李藥袖毫不知恩圖報地在他腰上狠擰一把。


    沈蠡:“……”


    好在這條墓道看著漫長,走出去並未花費許久。李藥袖重見天日那刻,長久不見光的眼睛刷得盈滿淚水。


    李老爹相隔數日第一次見到自己閨女,便看到她羸弱不堪地窩在一個男人懷中,蒼白如紙的臉上兩行清淚如泉湧般奔流而出。一瞬間他老父親點燃了熊熊怒火。他捂著胸口一副不能呼吸的模樣撲上來:“你個畜生!你既被我兒退了婚,既還敢對她上下其手!”他一手緊攥著李藥袖,雙目怒瞪沈蠡,“還不快鬆開我兒!”


    所以說,在不學無術,隨意遣詞造句這點上,李老爹和李藥袖是一脈相承的親父女。


    沈蠡本來冷峻的臉色頓時一僵,瞳孔擴了擴:“不,不是……”


    李藥袖一邊忙著擦眼淚,:“爹,你沒事吧。沒事就好,不是,沈蠡沒對我做什麽的。”一邊忙裏抽閑抽泣著與她爹道,“真的,他要是敢,元宵節那夜在慶元殿他就下手了。”


    李老爹震怒:“什麽!你不是說元宵節那天你是和隔壁王閣老的孫女去放煙花了嗎!”


    李藥袖:“……”


    沈蠡:“……”


    國師皮笑肉不笑道:“真是感天動地父女情啊,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費口舌,”他拍了拍手,一貫又一貫身著各種服飾的人馬陸續從甬道中走出,依次圍繞祭壇各個方位站好。


    李藥袖剛才竟未能發現地宮中隱藏了如此多的人,而那些人中她認得有些是所屬沈蠡名下的禁軍。


    長風凜冽,不知是在深山中的緣故還是因為天象大變,深灰色的皇陵裏森冷猶如寒冬臘月,初夏時節,烏雲密布的天空竟洋洋灑灑飄下了鵝毛大的雪花。天幕之上,斑駁的裂痕猶如一各個碩大無比的漆黑眼眸,垂眸冰冷地注視著下方的芸芸眾生,


    沈蠡說這些裂縫包括京城的地裂都無時不刻地散發著“靈氣”,可她看不見,她隻看見百丈寬廣的圓形祭壇上濺射了許多處早已幹涸的暗紅色血跡和未幹的水漬。應該是有人清洗過這裏,可是大概血漬太深,有些已經滲透進了地表,讓整個的祭壇呈現出一種詭譎的暗紅色。


    身著青白色祭袍的國師滿意地環視了一圈祭壇周邊的人,再看向沈蠡:“殿下,我知道您從未信過我一個字,現在我便向殿下證明我所言非虛。”他抬起手,大袖在風中飄揚,青白色的道袍讓他如仙人般出世脫俗,他五指捏了個法訣,嘴中不疾不徐地念了一段極為冗長複雜的禱文。


    隨著他語速逐漸加快,李藥袖莫名地心跳也越來越快,她的高燒好像又發起來了,呼吸越來越急促。她的意識開始飄忽,整個人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道使勁拉扯著,像是要把她從這具身體拉出去一般。她不得不一手握緊她爹的手,一手緊攥著沈蠡的衣領,難受地將額頭抵著沈蠡胸膛,輕不可聞地說了句:“沈蠡,我好難受呀。”


    即便這麽近,沈蠡都沒聽清她這句話,但是他心有所感地低下頭:“小袖?”


    正在此時,國師的禱文念完了,他舉起的手訣忽地放下,站在周圍的那圈人齊刷刷地舉起刀,引頸自刎!


    李藥袖倦怠到快睜不開眼睛驀地睜大,無數鮮血如同瀑布般自那些人脖頸噴射而出,落進祭壇的溝壑中。


    她尚未有所反應,人已經被沈蠡放下,交付到她老爹手中。


    沈蠡一手提刀,人如豹子般幾步奔躍到祭壇中央,一手拽起飄然若仙的國師,將他如個麻袋般狠狠摔在地上,鋒利的刀刃抵入他皮肉,血流順著他脖頸留下,染紅了青白色的道袍,他暴怒道:“你竟敢用這麽多條人命來施展邪法!”


    李藥袖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沈蠡,以至於快睡過去的神誌又清醒了幾分,她抓緊她爹的手:“爹,我有點害怕。”


    她爹一邊打量四周,一邊也兩股顫顫地說:“閨女,我也怕。”


    李藥袖:“嗚嗚。”


    要知道她父女二人哪裏見過這種殺人如麻的場麵。


    國師在落地那刻便清晰地聽見自己肋骨斷裂的聲音,可他似分毫不覺疼痛,嘴角竟還帶著笑,他笑得歡暢,眼中迸射出興奮到極致的光芒,他咳了兩口血沫:“你抬頭看看,殿下!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言!我厲歸真手上性命無數,但卻從未有過虛言一句!”他的眼神徑自望向天空,喃喃自語,“鴻蒙初辟,我等終得上天垂幸,終得上天垂幸!”他說著竟流下兩行血淚,兩個眼球迅速地枯萎塌陷。


    沈蠡怔愣片刻,與李藥袖、李老爹二人不由自主抬頭看天。


    隻見天上深不見底的裂縫竟在逐漸合攏。


    國師咳出幾塊裹著內髒的血水,睜著無神的眼睛“看”向李藥袖:“殿下,我與你說過。水盈則溢月滿虧,此方天地能容納的靈氣有限。如今修仙大道不過向這俗世凡界剛剛開啟,靈氣一旦積累過多,那些妖物也會與日俱增,”他露出個詭異的笑容,“這不是我們一早便達成的共識嗎?如今隻剩下最後一步,便可合並天裂地裂,蒼生得救!殿下,你還在猶豫什麽?”


    沈蠡冷笑一聲,刀刃一寸寸地抵進他脖子裏:“我不知你所說真假,但既然要獻祭,獻祭誰不是都一樣。”他冷酷仿佛那個正人君子從不是他一般,“你就代替小袖去做這鎮墓神獸吧。”


    隔著數丈之遠,李藥袖聽不見他二人對話,但國師流著血的眼睛看過來時她敏銳地察覺到了濃濃的惡意,她攙著她老爹往後退了一步,小聲道:“爹啊,要不你趕緊逃吧。”


    李老爹緊緊抓著自己大閨女一步步往早觀察到的小路一步步退去:“說啥呢,閨女!爹還能丟下你嗎?!”他立刻反應了過來,怒其不爭道,“你不是想陪那小子一起吧!我早就教過你!心疼男人是倒黴的第一步!快跟爹走!雖然天下大亂了,但你有爹,爹有錢,在哪不是過!”


    李藥袖暈乎乎地越走越慢,聲音也越來越低:“不是啊爹,我好暈啊。”她咕咕噥噥,像小時候撒嬌一般,“我走不動啦爹~你快……逃……”


    “小袖!!!”


    李老爹驚慌失措的喊叫響徹幽寂森冷的皇陵,沈蠡刀下一頓,驚怒抬頭,卻見一簇熱血從他刀下濺出。


    國師主動引頸自戕,刀刃深深割斷了他的喉嚨,他泛著血水的嘴角彎彎向上,含糊不清地笑道:“遲了,殿下,我們,誰,都走,不掉。”


    皇陵深處驟然發出巨響,神道兩側的長明燈倏地接二連三亮起,神道盡頭,不知何時佇立了一座漆黑的鎮墓神獸。


    與此同時,裂痕無數的天地緩緩停止了崩塌,浩然天地間瘋狂流竄的靈氣順著山川地脈逐漸沉寂下去,無聲而緩慢地孕育著各方靈脈。


    鴻蒙初辟,求仙之途漫漫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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