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鎮個墓伐


    深山空寂,卷卷雲絮沿著鬆濤淺淺浮動,兩隻飛鳥掠過雲嵐飛入蒼蒼山色中。百丈高的鬆木林深處,偶有一道龐大的身影悄然行過,僅是遠遠一瞥就讓人不寒而栗。但這些龐然大物都深居在常人難以抵達的暗林裏,整座潛龍山太過巍峨綿延,大部分山林還是溫和而靜謐。


    在經曆了數年極端反複無常的天氣後,今年的初春三月,老天賞眼終於舍得下了幾場淅淅瀝瀝的春雨。春雨貴如油,且不說耕田的農戶如何欣喜如狂,便是常年如墨般漆黑的潛龍山也被這幾場春雨澆出點清醒翠綠以及無數新鮮可口的野貨。


    “鬆菇,卷子還有香椿頭……”少女背著籮筐踩著鬆軟的苔蘚低頭仔細尋找著,她頭上插了一朵鵝黃色的小花,花朵中間的花蕊像個笑臉,戴在少女發間尤為可愛,她一邊仔細扒拉樹根下的菌菇,一邊頭也不抬地喊道,“大姨娘,你眼睛不好走慢點兒!待會我幫你找些南瓜花!”


    不遠處一個微微佝僂身軀的婦人也背著和少女一樣的籮筐,笑著遠遠地應了一聲,。


    如今世道大變,原本的許多良田都荒廢成了野地,即便有心想種也沒那麽多人力物力去打理。好在人口在天變初時也銳減了許多,吃飯的嘴也少了,人們拋棄了鄉村選擇聚集在大小不一的城鎮當中,也由此添了許多吃飯的新行當。


    可那都是有本事通仙氣的人才能幹的活計,普通人還是普通人的活法,在沒多餘糧食的時候也會想點法子給家裏添點香頭。


    少女田秀和她口中的大姨娘就是這些人中的兩個,她們生活在江陽城,江陽城緊挨著的便是這座潛龍山。若是換成其他地方,這一老一小兩人是萬萬不敢隨意踏足野外的。但潛龍山不同,據說是前朝先帝的皇陵所在處,有龍氣庇佑。即便許多人親眼見過山林中有似人非人的妖獸出沒,但卻從未有人因此受傷。


    龍氣鎮壓著潛龍山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們,連著江陽城都不受妖邪侵犯,生活竟與天變之前一般無二。


    今年雨水好,山中野物尤其豐盛,田秀采了滿滿一筐菌子和野菜椰果,甚至更眼疾手快地抓了隻一頭撞上木樁的呆兔子,讓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頓時笑開了花。她不敢殺兔子,隻隨手扯了一段藤草仔細綁了兔子便扔進了筐中。待她收拾完了兔子一抬頭,人傻了,剛剛還在的大姨娘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山中蟲鳴啾啾,熱鬧非凡,可當田秀獨身一人身處此地時,絡繹不絕的蟲鳴便顯得整座山林格外的空曠遼遠。不知何時,頭頂的太陽悄然躲進了雲中,原先浮動著金光的草木枝葉霎時黯淡了下來。田秀抓緊背著的籮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小聲地喊了一聲:“大姨娘?”


    無人應答。


    她咽了口口水,望著深邃不見底的密林,她有些害怕了,鼓起勇氣怯生生又喊了一聲:“大姨、姨娘?”


    “唉……”有人在她耳邊幽幽地歎了口氣。


    田秀胳膊上的汗毛瞬間炸了起來,她像隻受驚兔子似的跳了起來:“啊啊啊!大姨娘,你別嚇我啊!!!”


    她又怕又惱,同時又鬆了口氣,有人就好,有人就好。


    可是當她回頭,她的身後空無一人。


    田秀整個人呆住了,木訥地和剛才一頭撞上木樁的兔子差不多。


    “唉……”她耳邊又響起一聲歎氣聲,那聲音生澀古怪,介於男子與女子之間,“回回頭呀,你回回頭呀。”


    一股寒意從田秀的腳底板直躥腦門頂,她抓著籮筐的手掌冷汗涔涔,脖子連同腦袋都僵硬得木頭似的。她冷不丁想起,狀元巷口的賣油翁說過,當邪物喊自己名字時千萬別回頭。


    “哎呀,你回頭看看我呀,看看我呀!”背後的“東西”久不見她動作,催促的聲音越發急促尖銳起來,“你回頭看看我啊!”


    刺耳的聲音鑽進田秀的耳朵,如魔音灌耳聽得田秀整個人恍惚起來,她僵硬的脖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後轉動……


    一張放大的笑臉直接懟在了她眼前,那是她剛才采得那朵黃色小花,小花背後是一雙豎起來的耳朵。


    白白軟軟的一雙耳朵。


    小花挪開,在田秀驚恐到快渙散的瞳孔裏,一個微笑的兔子頭出現在了她鼻尖前。


    很難想象,一個兔子會有一張微笑的人臉,笑咧開的嘴裏露出兩排雪白又鋒利的兔牙:“嘿呀,你看到我啦。”


    ……


    田秀失蹤了,失蹤在了有龍氣庇佑的潛龍山。


    消息傳來,江陽城中頓時掀起一陣軒然大波。江陽城在潛龍山下這麽多年,每年也都有無數人會去山裏刨食打野味,從未有人失蹤遇害,這不禁令人人心惶惶,各自暗自揣測是不是龍氣散盡,不再庇護此方城池。


    畢竟前朝皇帝據說都是橫死駕崩,連子嗣都沒幾個得善終。現在當朝的皇帝,也不過是曾經的沈氏皇族的旁支罷了。當然,現在能人輩出,這個皇帝能做到幾時,也未置可否。


    蹊蹺的是,田秀失蹤了,與她一起進山的阿杜娘,也就是她的大姨娘卻平安無事地回來了。田秀娘帶著鎮長衝進這個獨居的寡婦門中,想找她要個說法。她與阿杜娘是親姐妹,正是如此才放心讓田秀與她一同進山采野菜。


    阿杜娘是個老繡娘,據說曾是宮中有名的繡娘,給前朝娘娘做過衣裳。後來京城突遭異星墜地,她死裏逃生帶著自己半大的孩子逃了出來,一路顛簸流離直到在江陽城落了腳。不久後,她親姊妹也就是田秀娘一家數口也投奔了過來。世道亂,有親族互相照應總歸是好的。


    介於阿杜娘曾是宮中人身份,加上又有個秀才兒子當靠山,即便田秀娘撕心裂肺地找她要說法,老態龍鍾的鎮長卻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她:“阿杜娘,那日你與田秀一同進山,為何獨你一人出來啊?”他察言觀色,笑了笑說,“阿杜娘你不要怕,隻當給我們提供個路引,我們也好去將田秀找回來。”


    阿杜娘怯懦地扶著門框,大半身子躲在陰影裏,眼神有些渙散,但大致也能將人看清:“鎮長大人,那日我和秀兒在山中采了許久的野貨,後來秀兒看見隻兔子便追了過去。”她是個極為內向的性子,說了兩句就又忍不住往門裏縮了縮避開眾人的視線,才又有膽子繼續道,“我眼睛不好,腿腳又不便利,實在沒追上她。後來,後來,我一人在林中怕走迷了路便摸索著回來了。”她頓了頓,想起什麽,趕忙道,“對了,我在回來的路上還遇到了進山的芳草丫頭,她也去了。”


    圍在外邊看熱鬧的芳草娘冷不丁被提起自家丫頭,愣了愣,不由道:“對哦,那天我家丫頭也去了,”在眾人投來的視線下,她聲音越說越小,撇撇嘴道,“可我家丫頭好好回來了,可沒事哈。”


    鎮長的眉頭深深皺起。


    阿杜娘的眼睛望向田秀娘的方向,眼眶慢慢也紅了,“阿妹,我對不住你。我以為,我以為秀兒那丫頭經常進山,自己應該能找到路回來,所以……”


    她實在心中有愧,不敢去看自己的親妹妹。


    鎮長對鎮長大部分的品行不說全然了解,但大抵都是知道的,阿杜娘是個老實人,再者她也沒有害田秀的理由。


    於是,他沉思片刻後便對田秀娘道:“你也莫慌張,說不準是田秀那丫頭貪玩,進了深林子迷了路。這才一天功夫,理應是不會出事的。”他清了清嗓子,麵朝眾人聲音洪亮,“大家都知道,潛龍山是有龍氣庇佑的!沒有妖物可以在這裏傷人!大家千萬別怕!”


    鎮長沒說的是,山裏雖然可能沒有妖物,但尋常野獸卻是在所難免。但當務之急是要安定人心,鎮長略一思索,點了鎮長戍衛隊長:“你今夜,哦不,明日吧。就明日,帶上二十來人去潛龍山好好找找,”他略一停頓,補充道,“去之前,去推堪司請個高人過來與你們一道,也好有個照應。”


    推堪司便是如今的新行當之一,類似於以前的鏢局武行,但收納的盡是在此前天變時得天眷顧,吸納靈氣的之人。這種機構如今遍布大江南北,各有花名,但都大同小異,都是收用這些能人異士捕妖獵獸,或替人驅鬼驅邪。推堪司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它還接除魔驅邪的懸賞,懸賞不僅發布給司中人,同時也對外發布。


    這些懸賞雖賞金豐厚,但極為危險,即便身懷異術之人也不敢輕易接取。


    當然,進山尋人這種消失,江陽城的推堪司司署還是願意給鎮長一個麵子,同時也賣當地百姓一個好名聲。在鎮長的話傳去時便當即一口應下,不收費用遣了一個名為胡祥的術士明早一同與他們進山。


    田秀一事暫時得到解決,田秀家人也無他法,隻得含淚應下,看熱鬧的人群也由此一哄而散。


    這事到底是傷了姊妹和氣,田秀娘含恨瞪了她姐姐一眼,朝她門口啐了一口便跺腳離去。


    阿杜娘抓著門框,眼神蒙蒙地看著自己妹妹離去,神情哀傷又懊悔,她慢慢地低頭關上了自家破舊的木門,將其他人尚打探的視線隔絕在門外。


    ……


    深夜,潛龍山。


    幽黑的山體沉默地注視著腳下尚有零星燈火的江陽城,一道薄弱的燈光忽然照亮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窸窣的腳步踩過布滿青苔的石階。


    那人一手提燈,一手駐著拐杖,拐杖上掛了個小小的包裹,走幾步就停下來辨別一下,又步履蹣跚地緩緩向前。


    隨著她的緩慢前行,忽然,漆黑的石道上接二連三地亮起一盞又一盞昏黃的燭火,如同一條長龍蜿蜒前行至山體深處。


    那人被突然亮起來的燈光嚇得腿一軟,差點倒在地上。她緊緊握著拐杖,想了想白日見過的光景,咬一咬牙硬著頭皮向著燈火深處走去。


    夜梟的叫聲回蕩在死寂的石道上方,詭異森然,無數幢幢黑影在暗處鼓起湧動。


    此情此景實在太過駭人,婦人的臉色越走越是蒼白,兩腿沉重地如同灌了水銀般難以再向前一步。


    “叮鈴”“叮鈴”清脆的聲響驟然響起在黑暗中。


    婦人緊繃的神經也突然斷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抱頭向前匍匐在地,崩潰哭喊:“不要吃我!不要……”


    “叮……”


    一小顆金珠滾落在婦人麵前。


    婦人看著金珠愣了一愣,她淚流滿麵稍稍抬起頭,正是白日裏被鎮長找上門的阿杜娘。


    “噠,噠,噠。”一道黑暗的身影從石道深處漸漸展現。


    阿杜娘嚇得趕緊將頭又低了下去。


    凶惡的麵容,鋒利的獠牙和粗壯的四肢,以及——巴掌大的體型。


    凶狠的鎮墓獸蹦到了阿杜娘的麵前,不知是何原因,它的四肢有些僵硬,差點一個趔趄撞到婦人頭頂。


    好在它及時剎住腳步,維持住了鎮墓獸不可侵犯的威嚴。


    它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個凡人,抬起尊貴且胖墩墩的前爪,按住金珠,很有氣勢地向前一推!


    婦人:“……”


    鎮墓獸:“……”


    李藥袖不耐煩地用爪點點地:識趣點,快把她的香火和燒雞供上來!


    第5章


    不知歲月


    桀桀的怪叫聲在黑夜中此起彼伏,阿杜娘戰戰兢兢地趴在地上,傷痕累累的雙手顫抖地捧著那顆小小金珠,麵上落下了恐懼與欣喜的淚水。她緊緊握著那顆金珠,隻要有這顆金珠哪怕,哪怕是之後被這隻妖獸吃掉,她的兒子也有足夠的盤纏去大的城池讀書,再不濟也能找到一個好差事。


    長明燈的火光將那隻妖獸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長,長牙利爪,極具威懾力。


    包裹被一點點拉過去,拉了半天,對方十分沉默。


    阿杜娘誠惶誠恐等了半天,包裹又一點一點被推了過來。


    “……”阿杜娘頓時大驚失色,緊握著小金珠,急切道,“大人是不是不滿意,不滿意我,我再去給你買……”


    她情急之下一抬頭,對上妖獸“大人”核桃一樣大小的兩隻眼睛。


    大眼瞪小眼,淡淡的尷尬流淌在空氣裏。


    小小的鎮墓獸“大人”抬起圓爪按了一下緊緊紮好的包裹,矜持地示意:給我解開。


    阿杜娘:“……”


    一盞茶後,李藥袖如癡如醉地聞著烤雞的香氣,感動的眼淚都快從嘴角流了下來。至於香火,香火那是什麽東西,早就被她丟到了一旁。


    即便這個石頭妖隻有布老虎大小,但對阿度娘這種普通人來說,一個會跑會跳的石頭,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何況,它還能驅使山中的禽獸,簡直是了不得的大妖怪!


    是了,白日裏正是李藥袖放出去的一對小鳥引來了迷路的阿杜娘。


    李藥袖當時正百無聊賴地趴在石龕裏,把從沈蠡老爹墳裏掏出來的金珠當彈子打。渾圓的金珠在石雕的滿天神佛臉上亂竄,眼神不好的阿杜娘遠遠一看,金光亂射,以為是什麽神仙妖法,嚇得當即就跪在神道另一頭,砰砰直磕頭。


    聽見聲音的李藥袖一抬頭,愣了好一會,蹭地躥了起來:我的老天鵝啊!終於有人來啦!


    ……


    時間回溯至李藥袖在皇陵中堪堪醒來時。


    李藥袖像做了一個冗長且血腥的噩夢,夢中鋪天蓋地的鮮血如洪水般將她淹沒。


    以至於她醒來的第一時間,立刻惡心地張嘴想吐,張嘴嘔了半天發現自己上下兩片嘴唇動也動不了。


    李藥袖:“???”


    她這才遲鈍地回過神,睜著一雙銅鈴似的眼睛緩緩環顧四周……四周也環顧不了,因為她隻能保持平時前方的姿勢,脖子上連根筋都動彈不得。


    好消息,她沒死成;壞消息,她好像變成了塊石頭。


    還不如死了呢,李藥袖不無悲傷地想著,可來不及多想她便又兩眼一黑重新陷入了睡夢中。


    她本以為自己一覺睡去又是鬥轉星移一場長夢,更或者直接就此長眠不醒。豈料,再睜眼時,天光大亮,上一次在神道旁往樹杈上填樹枝的那對小鳥已經擁有一個完美的小窩!


    一滴露水“啪嗒”從高處襲擊了她的腦門,沿著光滑的顱頂落入了她的眼中,她費力地眨巴了一下眼,擠出那滴冰冰涼涼的水珠,然後就震驚地發現她居然能眨眼了耶!


    神道旁的小鳥似乎發覺到她的動靜,兩隻齊齊從窩裏伸出脖子好奇地觀察這座麵目猙獰的高大石雕。可僅僅那一瞬間的動靜過後,青麵獠牙的鎮墓獸又重新恢複了莊嚴肅穆的平靜。小鳥們無趣地縮回脖子,又繼續親親熱熱地互相梳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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