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接既已達成,沈檀也不再推堪司中久留,對於老者明裏暗裏地試探,他始終懶洋洋地微笑應對,畢竟總不能堂而皇之地對別人說:別猜了,我就是你們平涼湖裏的龍神吧。


    老者很是賞識沈檀這麽一個英雄少年,幾番拉攏未成,隻得遺憾地唉了一聲:“罷了,少俠自有鴻鵠之誌,沒準有機會去了京城,我們總司的徐先生能說動你。”


    雖說拉攏不成,老者還是想賣沈檀們一個好,“此行西北,路上凶險萬分自不必說。唯有一事老夫想提醒少俠,去邙山必經龍驤城,此城乃兩大妖物的地界交接之處。此前因為傳聞龍驤城中藏有鎮北王密寶,我司中曾經有數字高手前去探尋,隻有一人僥幸脫身而出。”


    老者歎息道,“他被人救下時已是彌留之態,隻說龍驤城中的兩大妖物凶殘異常,無論相貌心智都已與常人無異,還望少俠務必慎重對待。”


    提到鎮北王,李藥袖撥弄泥人的爪子不易察覺地頓了頓,隨後她仍舊若無其事地給泥人捏了個小小的尾巴。


    沈檀似是沒發覺她這一小小異樣,朝著老者鄭重行了一禮:“多謝先生提醒,若沈某能安全歸來再來拜謝先生。”


    老者笑著頷首:“如此甚好,就祝少俠一路順風了。”他還特意彎腰和李藥袖打了個招呼,“也祝呃……小袖大人一路順風。”


    李藥袖靦腆地將泥人藏在身後,兩爪迭在一起有模有樣地揖了一揖:“謝謝爺爺。”


    老者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


    如此沈檀揣著李藥袖一如來時般無聲無息地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推堪司,剛踏出一步,一旁角落裏傳出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妖……不,神、神獸大人,請留步。”


    李藥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喊得居然不是沈檀而是她,她兩爪扒開沈檀衣襟露出個好奇的圓腦袋,看見了一妙齡少女正局促不安地躲在推堪司門口的石獅子後看著她。見它看來,連忙又喚了聲:“神獸大人,是我。”


    李藥袖遲鈍的記憶緩緩滑動,終於想起來了此人是誰,正是與她一同跳進平涼湖找人的那個少女。隻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姑娘口口聲聲要找的兄長竟是陳三娘子。


    沈檀善解人意地將李藥袖放在了石獅子頭頂,留她二人說話。


    沈檀一走,少女緊張的神情放鬆了不少,她鄭重地向著李藥袖拜了一拜:“當時在平涼湖底多謝神獸大人救了我,還有我阿姊一命。”


    李藥袖被太陽曬得打了個大大的張口,她不在意地擺擺爪:“沒事哦,我也是恰巧想去找小……沈檀,才順便帶上你,”她想起什麽納悶道,“你說你與陳三娘子是姊妹,那你為何……”


    少女明白她的意思,神情淒苦道:“大人有所不知,陳三娘子並非我親姊姊,而是我嫂子。我的兄……”提起他,少女麵露厭憎,“那時和他們一同逃難至平涼,在樁子被我阿姊送走後那個男人就打起了我的主意,想將我當做不羨羊賣了。也不知道是我命好還是不好,我恰好感染了時疫,他們害怕被我傳染就將快病死的我丟在路邊。如果當日不是路過的徐先生心善救了我,我早就是路邊一副爛骨頭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會與陳三娘子分開,李藥袖了然點頭。


    少女從袖中取出一顆暗光流動的血紅圓珠遞給李藥袖:“這是我阿姊讓我送給您的,她感激您和……龍神大人助她大仇得報,隻是她如今在湖中不便露麵,不能親自道謝,還請二位見諒。”


    李藥袖一見紅珠便知道此物不是凡品,她忸怩地踩了踩石獅子,這多不好意思啊。


    少女被她憨態可掬的模樣逗笑了,硬是將紅珠塞給了小鎮墓獸,她看了看日頭:“好啦,快輪到我當值了,就不打擾大人了。”


    她又朝著李藥袖深深拜了拜,將要走時忽然一拍腦門懊惱道,“說了這麽久還沒有告訴大人我的名字,我叫陳茵!以後就在平涼城推堪司中修行,大人要是再來平涼,記得要找我玩呀~”


    李藥袖看著歡快活潑的少女,兩爪抱著紅珠子也情不自禁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兩粒小小的尖牙:“好哦~”


    彼時她們都不知道,陳茵這個名字在日後會如何名動修真界。


    對李藥袖而言,這僅僅是一個又交到了一個朋友的平凡午後。陽光的溫度剛剛好,將小鎮墓獸曬得揣著爪子趴坐在石獅子上昏昏欲睡。


    路過的一個小孩牽著他娘的手大驚小怪地指著她喊道:“娘!娘!快看!大獅子馱小獅子!就是,小獅子好黑哦……”


    李藥袖:“……”


    她刷地睜眼想嚇唬一下這個沒禮貌的小崽子,結果恰好對上沈檀剛彎起的嘴角。


    沈檀:“……”


    李藥袖:“你是不是在嘲笑我!”


    沈檀飛速辯解:“我沒有,我不是,我怎麽敢嘲笑小袖大人?”


    他身後探出李子昂亂糟糟的腦袋,他一手牽著馬,一手夾著個鼓囊囊的碩大包裹:“袖啊,別氣了。黑多好啊,黑才顯得壯實!”他瞅瞅自己不滿意道,“我還準備再曬黑一點,免得總被人罵小白臉。”


    李藥袖一爪捂住心口,不要和二五仔生氣,不要和二五仔生氣,再睜眼時她的眼神已經古井無波,麻木地看向沈檀:“他為什麽還在這裏?”


    沈檀嘴角抽抽,恭恭敬敬地將小袖大人端起來,平移到了小馬駒頭頂安穩放好:“李二公子作為前府尹之子,此行也要隨我們一道護送前府尹夫婦的靈柩前往西北邙山。”


    李藥袖:“……”


    李子昂不滿地嚷嚷道:“咱們都有過命的交情了,還總叫李二公子,李二公子的多生分吶!”


    馬駒輕快的馬蹄聲敲擊在青石磚上,小黑蛇了無生趣地在皮兜外耷拉個腦袋:“好吵哦,這個人,我真不能吃了他嗎,小蛇?”


    牽著馬的沈檀足下微微一頓,似是察覺到什麽想要回頭看,卻最終笑了笑,依舊牽著馬向客棧而去。


    ……


    推堪司中,一人立於窗後靜靜地注視著沈檀等人逐漸遠去的背影,他身後一人道:“大人,就這麽讓他們走了嗎?”


    那人輕輕笑了一聲:“還不是時候,況且我們也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此人與青龍有直接聯係,不是嗎?”他敲擊著窗欞,意味深長道,“再等等吧,他們終有一日會去京城的。”


    更新啦~~~今天的小袖倍兒有麵子!


    第45章


    喜哀同現


    五月初三,天未大亮,一輛掛滿白綢的馬車早早候在了城門外。


    上任府尹李友德死得極不光彩,喪事也是草草了結,謝絕了諸多上門吊唁的賓客。對外稱是停靈七日,過了頭七才發喪。實則頭三這一天,太陽剛剛露了個角,裝載著牌位及骨灰壇的馬車就悄悄駛離了府中。


    李子真親自帶人將“靈柩”送到了城門口,豈料等到城門都快開了,也沒有見到沈檀他們一行人的影子。眼看著城門將開,已陸陸續續有人等著進出城,李子真頂著那些猜度好奇的目光,麵無表情地盯著緊閉的城門,手指反複揉搓著馬鞭,光滑的獸皮被揉得四分五裂。


    終於,在眾人等得都心煩氣躁時,城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匹珍珠色小馬馱著個睡眼惺忪的小怪物和兩側滿當當的包裹鑽了出來。


    隨之而出的是他吃裏扒外的二哥——李子昂,他倒是一貫的精神奕奕,額頭布滿了汗水,一看就是才打完拳練完劍。他的寶劍湛盧被李藥袖“一擊”擊碎,如今挎在腰間的不知是從哪裏淘來的一把鏽跡斑斑的銅劍。


    李子真橫掃一眼,很好,與這破爛隊伍可謂相得益彰:“你們未免也到的太晚了,太陽都快升起來了,”他沒看見那姓沈的少年,眉頭皺得更深,譏誚道,“你的沈兄呢,難不成要讓你拖兒帶女地去邙山?我的好兄長,你有幾條命啊?”


    李子昂掏掏耳朵裝作沒看見他尖酸刻薄的嘴臉,滿不在乎道:“太陽升就升唄,怎麽著,還擔心把咱爹的骨灰罐子燒了?”他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省省吧你,他老人家生前都不嫌棄自己幹的齷齪事丟人,輪得到你替他死後遮羞?”


    李子真被他氣得臉色鐵青。


    兩兄弟鬥得你來我往間,城門口身影一閃,沈檀托著個油紙包出現在了馬駒旁邊,對著軟趴趴的李藥袖循循善誘:“小袖大人,你若下來走兩步,今天就能多吃一塊龍井杏仁糕,你意下如何?”


    李藥袖不為所動地翻了個身,仰躺在小馬駒柔軟的鬃毛上張口連天:“好困啊,讓本大人再睡睡。”


    沈檀:“……”


    李藥袖自從吞了半條靈脈後就愈發懶散,成日睡不醒,沈檀也無法弄清楚其中緣由。但見她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快要睡到十個時辰了,怎不令人擔憂呢?


    沈檀重重咳了一聲。


    李藥袖悄悄睜開一隻眼覷他。


    沈檀神情肅穆地歎了口氣:“小袖大人,昨日我冒昧地給你丈量了一下,你體寬又多了兩寸。”


    李藥袖:“……”


    拌嘴的兩兄弟齊齊沉默,看見那隻圓墩墩的銀黑小獸艱難地從小馬駒頭頂滑至背部,聳眉搭眼地打了個張口後一躍而下:“好吧好吧,我走兩步。”走了兩步,她昂起頭抬爪示意沈檀,“龍井茶糕。”


    沈檀:“……”


    李子真被這荒唐可笑的一幕刺激得不輕,但賞令是他下的,人是他定的,幾番自我洗腦後將馬車交付給沈檀,冷笑一聲:“祝君好運吧,希望沈兄你們能順利折返,到時候我定重禮相候。”


    兩方人馬就此相別,李子真一刻不願多待,帶著人避開人群從小路匆匆入了城。


    此時為時尚早,沈檀也不急著趕路,由著小鎮墓獸唉聲歎氣拖拖拉拉走在前方。


    李子昂卻是個急性子,駕著馬車跟了一會便耐不住性子問道:“沈兄,平涼城距離邙山近有千裏之遙,我們走哪條路比較好?”


    沈檀在昨夜便好好研究過了路線,不慌不忙道:“若要說快,那自然是取道燕京舊都,走幽南道最快……”


    聽到舊都,不僅李子昂一愣,連前方散步的李藥袖耳尖也動了動。


    沈檀搖頭笑道:“當然了,現在舊都盤桓著不計其數的妖魔鬼怪,以現在的我們貿然闖進去隻是白白送死。”


    他看了一眼正北的方向,目光向西偏移,“所以我們隻能繞道而行,繞道的話走旬陽江轉山南道是第二快的途徑,但是旬陽江上如今往來的船隻甚少,且江上也不太平。”


    旬陽江是西北往中原的重要江流,因河床地勢問題,江麵風浪凶險萬分。天裂之後,江中多生巨形水族妖物不說,葬身江水中的無數亡魂也屢屢化為厲鬼在水中興風作浪。


    身為青龍,沈檀本不畏懼這些水中凶物,可一來這具身體重傷未愈;二來誰知道自古至今這旬陽江中到底埋葬了多少失足落水之人,若是這些亡魂齊齊暴/動,縱是沈檀也很難確保他們能全身而退。


    “所以,最安全便捷之路,便是沿著平涼至忠州的官道一路西行,抵達忠州時再轉北向邙山而去。”沈檀總結道,轉而問李子昂,“二公子如果有更便利的路徑那就更好了。”


    李子昂對沈檀的方案毫無懷疑,熱情雀躍道:“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跟著沈兄你走就好了!”


    “……”李藥袖被嘴裏糕餅一噎,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二五仔若是哪天被沈檀賣了,她都不會懷疑他還能幫沈檀數錢。


    確定路線之後,此後的行程便是單一乏味且漫長。平涼往忠州大部分路程都是一覽無餘的平原官道,雖然近些年因為年久失修,道路破損坑窪,但比之江陽城出來時的那段山路已經算得上順遂好走了。


    途中擾人的波折,可能就是層出不窮的各路妖物野獸,偶爾也有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東西出其不意奪人性命。這其中一部分被好戰的李子昂處理掉了,一些棘手難以解決地則是沈檀親自出馬,還有一些……


    譬如眼前這隻頭上長了朵四瓣小花的人參娃娃,則在李藥袖爪下哇哇大哭:“不要吃窩!不要吃窩!窩才一百年!不好吃噠!”


    人參娃娃會的人話不多,雖然哭起來連滴眼淚都沒有,但哭起來倒是真情實感,看得出來它被李藥袖這黑不溜秋的小鎮墓獸嚇得不輕。


    李藥袖:“……”


    李藥袖並非有意抓這人參娃娃,這日她例行散步消化自己吞下去的靈石,瞅見了路邊一朵白色小花,一時爪癢打算薅下來玩。哪成想,一薅就薅出來個胖墩墩的娃娃,差點將她耳朵都嚇折了。


    結果她還沒跳起來,人參娃娃先嚎啕大哭,連沈檀與李子昂他們都吸引過來。


    於是圍觀人參娃娃的又多了兩人一蛇,這下人參娃娃被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含著自己的參須瑟瑟發抖。


    沈檀掏出李藥袖熟悉的小破本子,拿著筆饒有興趣地記道:“你當真是個人參,不是蘿……”


    人參娃娃氣得參須倒豎,惡狠狠打斷他:“不是蘿卜!不是蘿卜!窩最討厭別人把窩認作蘿卜!”


    李子昂興致勃勃地戳了戳它:“這世間真有人參精啊!聽說吃了人參精可以長生不老。”


    小黑蛇:“吸溜~”


    李藥袖:“……”


    人參娃娃眼淚又要出來,可憐兮兮地抱緊自己的參須:“不要吃窩,窩隻是個一百歲的娃娃,”它忽然靈機一動,忙不迭對他們道,“前方,就前方有很多人的地方,有兩個比窩還胖的娃娃!”它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它們比窩厲害多了,你們要吃,吃它們去……”


    李子昂“嘶”了一聲,吸了口冷氣:“這小東西看著怪可愛的,沒想到心腸挺歹毒哈,還會禍水東引。”


    沈檀似乎覺得頗為有趣,邊記邊笑了一聲:“求生本能罷了,它天生地養,從沒有人教它善惡之道,為求保命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


    最終李藥袖還是選擇放了這株胖乎乎的人參娃娃,畢竟修煉到生出四肢並且能說會道的地步,對於一株人參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沈檀說過,像花草樹木這類能吸納靈氣,開通靈智的尤其不易,不如放它一條生路,說不定日後有大造化。


    她剛一鬆爪,人參娃娃撒腿就跑,兩條胖短腿幾乎在地上跑出了火星子,跑了一截見他們沒追這才一頭鑽進土裏消失不見了。


    李藥袖和沈檀他們看了都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麽一個小小波瀾讓本快走睡著的幾人又略略振奮了些許。


    李子昂眺目遠望,的確隱隱約約瞧見了一個村落的輪廓,嫋嫋炊煙升起,是久未見過的人間煙火:“這小人參精竟然沒撒謊騙我們,前頭真有座村莊,”


    在路上受了不少妖物折磨的李子昂如今頗有些警惕地問沈檀,“現在這種落單在外的村莊可不常見,別又是什麽山鬼狐狸精搞得幻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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