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來了客人。


    一室一廳的小公寓,狹窄卻整齊,隻是年歲太久,總有股黴臭不散。家具牆壁,無一不蒙著一層灰色,其實都並不髒,隻是太舊了。


    白坤元看著正低頭為自己包紮的沈靈素,心中想,這家中唯一亮色,恐怕也就是這個明麗的少女了。


    女孩子若是生得美,不論在什麽環境中都會脫穎而出的。


    靈素說:“家中的茶葉都是渣滓,白先生不介意喝溫水吧?”


    不卑不亢的。白坤元微笑,“我隨便,你不用太客氣。”


    沈家有一個老式掛鍾,這時正當當敲起來,響足十一聲。夜闌人靜,這聲音聽起來不免帶著幾分詭異。白坤元似乎覺得背後的窗戶外,有什麽東西正扒在上麵往裏看。


    靈素端出清水和水果,坐在一邊。


    白坤元問:“你還沒滿十八,你總該有個監護人。”


    “是我一個遠房嬸嬸。”靈素說,“我從沒見過她,甚至懷疑她根本不存在。不過媽媽說她是我們的親戚,我就當她是親戚好了。總之她並不撫養我們。”


    “那日子怎麽過的?”


    靈素一笑,“母親留有這間房子和存款,我為人驅鬼算命,收取黑錢,補貼家用。”


    白坤元沉默片刻,“你真的能看見鬼魂?”


    靈素輕歎一聲,“你若不相信我,又怎麽會找上門來?”


    白坤元斟酌片刻,說:“我想托你幫我找一個人。”


    靈素知道他要找誰,“琳琅?”


    白坤元點點頭。


    “我知道這挺荒唐的。人已經去世三年了,又是病逝,也許已經早投胎了。可是我就是覺得有哪點不對,總覺得心慌,覺得她還沒安息。”


    靈素幾乎要脫口而出說她知道琳琅在哪裏,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咳嗽。


    她一愣,白坤元還是低頭惆悵的模樣,那一聲不是他發出的。她瞬間領悟,把那句話吞進了肚子裏。


    白坤元繼續說著:“我同琳琅,不如她同崇光那麽親密。他們倆性格相合,愛好相同,成天在一起。”


    但是她卻愛他。情不自禁愛上這個表麵冷漠內心孤寂的大哥哥。渴望看到他笑,渴望他溫柔注視她,渴望在他身上依偎片刻。一點點的小幸福大過崇光全身心奉獻的百倍。


    女人是多麽難討好的生物。


    白坤元說:“我與白崇光是叔侄。他是家父唯一的兄弟,父親待他,如弟如子,總是放縱他。而我是獨子,父親在我身上寄托重望,我的時間不屬於自己。我最羨慕琳琅他們那麽自由自在。我總是坐在書桌前,看窗戶外麵的兩人在院子裏嬉戲。”


    靈素靜靜聽著,能感覺出話語裏的惆悵。


    “琳琅是極其美好的女孩子,活潑開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她擅於發現事物美好一麵,在她身邊,永遠可以感受到愉悅。我小時候脾氣不好,沒有朋友。是琳琅給我帶來了友誼和歡樂,改變了我的生活。是她帶給我生命中第一線光明,也是她親手收了回去。”


    白坤元把臉埋進手裏。


    他大概很少有機會一口氣說那麽多內心獨白,更別提對著一個幾乎還是陌生的小姑娘。也許正是因為知道對方無法理解,也與他無關,才好打開心扉暢所欲言。


    完了,又戴回自己冷靜自持的麵具,走出去做他的白家少東家。


    白坤元很快就從激動中恢複過來,先前的種種柔情,被他毫不留情地從臉上抹去,又重新戴上了麵具。他平靜地說:“琳琅去世後,妙姨請過和尚來做法事。我說過的,我一直覺得不妥。崇光說別人說你是真的能通靈,你可以幫我看看琳琅現在怎麽樣了嗎?”


    靈素小心翼翼地說:“我可以試試看,但是我不敢保證。畢竟……”


    “我知道,她去世已久了。”白坤元淒然一笑,“一千多個日子了啊。”


    他臉上那種令人心碎的痛苦讓靈素情不自禁說道:“你明天若有空,請隨我去一個地方。”


    白坤元點頭:“沒問題,明天你放學後,我來接你。”


    靈素這才反映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臉又是一紅。


    送走白坤元,靈素對著空氣喊:“媽,出來吧。我知道你在看著。”


    母親從臥室裏走出來,身影飄渺。靈素已經意識到,母親靈力真的在減弱,不久也將離開她了。


    “他叫白坤元。”母親念著。


    “有什麽不對?”


    母親隻是憐愛疼惜地對著女兒笑了笑,“女兒大了。”


    靈素的臉頓時發燙。


    母親的思緒似乎飄向了遠方,淺笑著吟著:“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靈素惱羞,“媽,別念了。”


    母親把目光移回了她身上,“沈家女子總要經曆這一關的。”


    靈素聽出端倪,立刻追問:“我最近能力大大減弱,是不是和這有關係?”


    母親笑,“你喜歡他嗎?”


    靈素紅著臉說:“怎麽又扯到這上麵來了?”


    “喜歡一個人,動了情欲,不再心如止水,那麽,靈力自然有波動了。”


    靈素有點擔心:“那我以後會怎麽樣?”


    “你要是心智足夠成熟,變可以控製得住這種變化。”母親笑,“別擔心,我當年也是一樣,遇到他,就好像一下變成了瞎子……”


    母親笑容又迷離起來,顯然又是陷入了某段甜美的回憶裏。


    靈素看著她明顯比以前稀薄的身影,忍不住說:“媽,不要離開我。”


    母親摸著她的頭發,“我並不是你唯一的精神依靠。你要堅強一點。”


    次日,劉緋雲曠課一整天,下午快放學了,她才姍姍走進教室。


    靈素沒由來覺得渾身不對勁。劉緋雲看她的眼神更加凶煞,滿含怨恨。


    不妙,今日劉緋雲印堂上一團黑氣,周身籠罩著邪氣。


    靈素在她灼灼目光下後退一步,太陽穴開始疼痛。


    怎麽回事?她去哪裏招惹來這個東西?為了報複沈靈素,她不惜以身玩火。


    劉緋雲在眾目睽睽下一步步向靈素走了過來。教室裏同學老師都在,可她仇恨的眼裏隻看得到沈靈素一個人。


    靈素當機立斷,站起來道:“我去廁所。”說完,和劉緋雲對視一秒,轉身跑出教室。劉緋雲緊跟著追出來。


    同學們以為她們是要打架,居然有男生開始起哄。靈素卻是片刻也不敢耽擱,迅速跑下教學樓,往無人的地方跑去。


    劉緋雲緊跟住她,凜冽氣息一直從後方逼過來,殺意泠泠。可是不知情的人看來,卻是兩個美少女你追我趕,敏捷似小鹿一樣奔跑在校園裏。


    就在這時,下課鈴聲響徹校園,學生們紛紛從教室裏湧了出來。學校裏是不能逗留了。


    靈素急忙轉頭向校門口跑去。


    大門外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白坤元正在車裏往外望,忽然看到靈素直衝衝奔來,便下車向她迎過去。


    靈素一看是他,臉色大變,大喝一聲:“不要過來!”


    白坤元還沒反映過來,那個緊隨而來的女生突然大吼一聲,撲向靈素。或許是眼花,白坤元看到滾滾黑氣襲來。


    沈靈素身形一定,立刻回身以手遮麵。她的手掌在那刹那似乎發出耀眼白光,光芒犀利,轉瞬就劃破烏雲般的黑氣。


    白坤元大吃一驚。打架?還是鬥法?


    他也不顧靈素的警告,急忙奔過去。


    靈素聽見腳步聲,分神望了他一眼。也就這時候,那個凶煞的女生猙獰一笑,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什麽,向靈素撲頭蓋臉潑灑過去。


    靈素招架不及,隻得匆忙閉上眼睛承受。頭臉一陣溫熱粘膩,隨後就是嗆人的腥臭。


    她踉蹌一步,跌倒在地上。


    白坤元隻見潑出來的液體烏紅粘稠,靈素又跌在地上。他當下拽住那個女生的手,厲聲質問:“你這是幹什麽?”


    劉緋雲已經得手,稍微恢複神智,茫然地看他。靈素就趁這個時機,五指並攏,掌心夾風,重重拍向劉緋雲胸口膻中穴。


    劉緋雲倒退好幾步,也跌在地上,渾身不停抽搐,然後開始嘔吐。吐出來的幾口黑水,一落地就消失,像蒸發了一樣。


    靈素長長籲出一口氣。


    這時老師和同學也已經趕到。大家看到靈素渾身血跡斑斑,紛紛驚叫起來。


    老師驚慌又氣憤,重重跺腳道:“沈靈素,劉緋雲,你們兩個這是在做什麽?”


    劉緋雲終於嘔吐完,一臉萎靡地給同學扶起來。老師一聞,大叫道:“劉緋雲,你喝了酒?”


    這邊,白坤元已經叫司機取來車裏的毯子,把靈素嚴實地裹了起來。


    老師命令道:“你們兩個去收拾一下,然後到我辦公室來。”


    靈素皺眉。白坤元看到,代她出聲:“這位是靈素的老師?我是她的表哥。”


    老師從來不知道沈靈素居然還有親戚。可是這個男子相貌英俊,衣著高雅,顯然不是普通人。都說先敬羅衣後敬人,老師立刻對他肅然起敬。


    白坤元說:“靈素受了驚嚇,我想先帶她回家。順便給她請幾天假。”


    老師見靈素一身狼狽,便也點頭同意了。


    司機一早打開車門候著,可是靈素整個人都是僵硬的,步履踉蹌。白坤元皺眉,忽然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抱著上了車。


    毯子裏的少女像是受了淩虐的小動物,蜷縮著瑟瑟發抖,大眼睛裏盡是彷徨無助,淚水卻又倔強地不肯落下。


    白坤元低頭注視懷裏的靈素,一言不發抱緊她。


    他不問。這多好。靈素感激地閉上眼睛。


    “我現在一定很像一個凶死鬼。”


    白坤元笑,凶死鬼哪裏會有這麽清澈的眼睛。


    “我把你的衣服弄髒了,這是狗血呢。”


    白坤元一點也不在乎,“沒事,衣服總是要不停地換的。”


    他把靈素帶回白家。


    靈素在客房的浴室裏洗了足一個小時,用毛巾反複撮著臉和手臂,可是鼻子始終聞到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


    累了,跪在花撒下,扶著牆默默留淚。


    她不但是個孤女,在別人眼裏還是個妖孽。今天若是沒有白坤元,她還不知給人欺淩成什麽樣?


    白家保姆見她久久未出來,擔心地敲門,靈素這才急忙擦幹身子出去。


    換下的衣服已經給拿走,床上放著烘幹的內衣,還有一件麵料柔軟的嫩青色裙子。


    靈素一摸便知道,這都是琳琅的衣服。


    她換上衣服,披下頭發。鏡子裏出現一個秀美的少女。是沈靈素,還是琳琅?


    她走到小陽台上,忽然發現右邊房間連著的大露台是那麽眼熟。隔壁是琳琅的房間。


    陽台是相連的,隻用裝飾性的欄杆隔了一下,爬過去根本不是問題。


    下樓去,碰到白太太從院子裏散步回來,看到她,笑到:“佩華,今天下課怎麽那麽早?”


    靈素苦笑著應了一聲。


    白太太年紀也就五十歲,保養得好,看著四十出頭。這麽年輕,卻都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真是遺憾。


    白太太忽然抱怨:“我都說了不喝這個!這個湯不對!不是這麽熬的!”


    她對靈素說:“你也是,別吃那些藥。都不對!”


    靈素納悶。看護尷尬地衝她點了點頭,忙扶著白太太上樓去了。


    白坤元走到她身邊,一同看著白太太的背影,歎息道:“她這病初發,起初隻是忘記生活瑣事,最進才開始發展到記憶倒回。”


    “最後是否會退到初生時候?”


    白坤元苦笑,“醫生說,得這種病的人,最後記憶隻可以維持片刻,所有煩惱都忘掉,像嬰兒一樣沒有憂愁,然後快樂地死去。這算是我聽過的最美好的死法。”


    靈素心裏難受。白太太是好人。


    “你呢?兩頭顧,挺辛苦的。”


    “還行吧。”白坤元笑笑,“佩華幫了我很大的忙,我現在可真是離不開她。”


    靈素說:“今天要謝謝你。我已經沒事了,現在該回去了。”


    白坤元笑了笑,語氣溫和,卻有著讓人無法拒絕的魄力:“都已經很晚了。放你回你家,我也很不放心。你不如就在這裏湊合一個晚上吧。”


    靈素雖然覺得還是不妥,可也沒有再堅持。


    白坤元上樓處理一點事務,靈素獨自一人坐在花園裏的秋千上,借著最後一點天光背幾個單詞。


    身後傳來高跟鞋的聲音,又忽然停住了。靈素放下書回過頭去。


    童佩華站在客廳門口,表情僵硬,臉色蒼白。


    “童小姐?”靈素站了起來,“您怎麽了?不舒服嗎?”


    童佩華猛地回過神來,立刻在臉上擠出一個別扭的笑,“沒事。剛才嚇我一跳。你可,真像琳琅啊……”


    靈素有點局促,“學校出了點事……我這就把衣服換了。”


    “不。不!”童佩華忙說,“你這樣就挺好的。衣服多合身啊。我看著你,就像看著琳琅又回來了一樣。”


    說著,竟然有點哽咽,弄得靈素更加不知所措。


    好在這時白坤元的聲音響了起來:“佩華回來了?劉阿姨,加一副碗筷。”


    兩人這才客套地彼此招呼走進屋去。


    那夜,靈素住在白家。


    半夜做了夢,夢裏一棟華宅,一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站在寬大的露台上,對屋裏麵的人招手,喊,坤元哥哥,你快看,天邊有彩虹呢!


    靈素醒了過來,正聽到有車開到樓下。


    一時好奇,她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廊裏的厚地毯湮沒了她的腳步聲,她悄悄走到樓梯口。


    白崇光摟著一個紅衣女子一邊笑著一邊走進來。女子整個身子似乎都掛在他的手臂上,妙曼的身軀和他貼得一絲不漏。


    這麽風流,這麽大膽。靈素暗自咋舌。


    他們也許都喝過酒,行動有些不穩。女子不知聽到白崇光說了什麽,忽然放聲笑起來。


    白崇光還算有幾分清醒,告誡她:“小聲點,大家都在。”


    女子忽然冷哼,“這個家也有你的一份。你怎麽像做賊一樣?”


    白崇光放開她,給自己倒杯水,冷冷說:“我們這房的事,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一個嫡子,一個小叔,加一個快要變白癡的老女人,能唱哪出戲?”


    白崇光不耐煩,“你再多說,立刻滾出去。”


    女子借著酒勁,照說不誤:“若不是那小丫頭的股票都歸了你大嫂,她在白家算個什麽東西?還有你那侄子,有奶就是娘,馬上變做孝子,把一個半路進門的女人當親媽。那一老一小,簡直沒把這個家變靈堂,再請人來給那小丫頭招魂。隻有你這個榆木疙瘩的腦袋,不肯變通,注定吃盡虧。”


    白崇光突然猛地把手裏的水晶杯狠狠摔在地上。


    女子臉色變了又變,甩了甩頭發,“我看在親戚份上勸你一場。他日在董事會上,人家將你掃地出門,別怪我沒提醒過。”


    她搖搖晃晃走出去。白崇光喊她:“白坤芳,你喝成這樣還敢開車?”


    他追了出去。靈素匆匆回到房間裏。


    嗬,居然無意間聽到白家內幕。可是卻沒有新意,翻來覆去不過是親人之間爭權奪利,勾心鬥角。


    靈素這下更是睡不著。她幹脆翻過兩個陽台間的小欄杆,想在去看看琳琅的房間。


    房間裏一片漆黑,可是隱約看得清床上隆起,分明是睡著人。


    那人也因靈素的到來醒了過來,警惕地問:“誰?”


    他是白坤元。


    靈素大為吃驚。難道他一直睡在琳琅的房間裏?


    白坤元擰亮燈,看到是靈素,鬆口氣。


    “睡不著?”


    靈素歎氣。


    白坤元從床上起來。上身沒有穿衣,健美的身型展露在靈素麵前。她臉上發燙,別過頭去。


    一個女孩子,在別人家借宿,夜半三更還跑到異性房間裏。這不論怎麽說,都太失禮。


    白坤元套上衣服,“過來坐地上,我陪你聊聊。”


    靈素乖乖走過去坐在長毛地毯上。


    白坤元看她那麽拘束,輕聲笑,“我不像崇光,你不用擔心被我占便宜。”


    靈素哭笑不得。


    兩人坐定了,卻又沒了話題,大眼瞪小眼。


    靈素看白坤元沒有起頭的意思,隻好硬著頭皮開口。她問的話讓自己都吃驚:“你的母親呢?”


    白坤元像是被點了穴,半晌,才緩緩開口說:“她早不在了。”


    糟糕,出師不利。靈素隻得笨拙地說:“我母親去世也早。”


    白坤元抬頭凝視她,“你大概沒明白,家母並不是去世,她是離家出走。”


    靈素呆住。


    “那年我才五歲。一天晚上,她來到我床前,搖醒已經睡著的我,給我講故事,然後吻我,拍著我入睡。第二天醒來,家裏亂成一團,她已經和人遠走高飛了。”


    白坤元表情平靜,把情緒控製得極好。隻是他的手在不停發抖。


    “父親頹廢了足足有半年,常常喝醉在書房。我去找他,他便對我大吼:你當時怎麽不攔著她?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可以決絕到這地步。這事鬧得人盡皆知,親戚總是看著我曖昧地笑,背地裏指指點點,看,這就是那個女人生的孩子。我代替母親成了眾矢之的,驚慌又痛苦,直到琳琅出現在我生命裏。”


    停頓片刻,說:“她改變了我的一切。”


    靈素忽然覺得疲憊。


    那一出溫情而精彩的戲裏,並沒有她的份。她不但不在現場,連一個觀眾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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