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素一臉憐憫。這女孩子的眼睛明亮濕潤,注視著他像是看著一隻孤單的小動物。他傾訴,她便傾聽,神情裏有著無言的理解和安慰,似把他的憂愁一股腦接了過來一樣。


    白坤元四處望了望,從一個櫃子裏取出一個盒子,“沒事做,我們來拚圖好了。”


    盒子上印著女子和野獸。靈素起初以為畫的是禦獸的山鬼,湊近了看,原來是獅子座的星座圖。


    “琳琅是獅子座的啊。”靈素說。


    白坤元問:“你呢?”


    她?以前許明正為她查過,靈素是天蠍座。


    那本小小星相書上寫著:深沉內斂,沉默寡言,凡事都十分謹慎且深思熟慮,很能掌握事物本質。天蠍座的人性情複雜,不善於表達感情,容易給人順從的錯覺,其實,內心是堅決而固執的。


    說的正是靈素。


    兩個人趴在地毯上拚起來。一時不留神,腦袋碰到一起,一同哎喲叫起來,眼睛對上,忍不住笑。


    暖黃色的光芒照耀下,白坤元硬朗的輪廓變得柔和起來。朦朧笑意裏有著琢磨不清的溫柔。


    白坤元忽然叫:“看到了。”


    他忽然欺近身來,胸膛擦著靈素的肩膀,手伸過去,從靈素後側揀起一片拚圖。


    “這是老虎的眼睛,讓我好找。”


    那一瞬間,他的氣息襲來又褪去,靈素發了一身汗。


    “知道嗎?琳琅以前也喜歡拚圖。”白坤元笑著說,“她還很喜歡拉著我陪她玩。我那時候對這玩意兒沒有半點耐心,經常拚著拚著就睡著了。等醒來後,她都已經把圖拚完了。我才發現錯過了遊戲。”


    靈素說:“拚圖是她的遊戲。也許你們倆有共同的遊戲。”


    白坤元笑容迷離,“知道嗎?她死後,我才發現我錯過了多少東西,從小小的拚圖,到她的人生。”


    白坤元說完,又埋下頭,專心拚圖。


    靈素陪著他,一直熬到後半夜。一方麵勞累一天疲倦得很,一方麵又已經能同他相處在一起而興奮,兩種狀態拚命撕殺,最後前者占了上風。


    靈素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但是醒來的時候,天已亮,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山間清晨涼得很,鳥聲四起,霧靄籠罩,整座白宅如在仙境裏。


    她茫然地坐了起來。這是琳琅的房間,隻有她一個人在,昨夜的白坤元簡直就像一個夢。


    她下了床,腳忽然踩到什麽東西,低頭一看,原來地上有一幅已經完成的拚圖。畫裏少女騎在白虎上,英姿颯爽,眼裏卻有一抹鉤魂的媚意。


    原來她錯過了遊戲。


    靈素翻回客房,收拾妥當,走下樓去。白崇光如他們第一次見麵那樣,背著她坐在沙發裏看報紙,聽見身後有聲音,吩咐道:“咖啡。”


    靈素輕笑,“幾顆糖?”


    白崇光急忙回頭,“呀,又是你!”


    靈素笑。


    “你昨天晚上住這裏?”


    靈素點頭。


    “難怪他們和我說坤元往家裏帶了位女客,沒想到是你。我還在納悶,他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


    白崇光還穿著昨天的白襯衣,領子上有淡淡的紅痕。挨近了,還能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靈素翕動鼻子,白崇光一笑,“那是杜鬆子酒。”


    醇酒美人,好不逍遙。


    靈素問他:“你在國外,都做些什麽?”


    “外麵設有分公司,我是那邊地區總裁。”


    “那你人在國內,分公司裏怎麽辦?”


    “助手會把要處理的文件傳給我。實在不行,他們可以代替我行事。”


    “沒了你,公司運作不會亂套?”


    “一個好的領導者該建立一套完善的運行體製。領導不在,機構也可以如常運作。”


    靈素點點頭,“看來你並非不可缺少。”


    “沒錯。要想謀權篡位,此刻正是時候。”


    靈素笑,“在學校學的什麽?”


    “你一定想象不到。”白崇光挑起眉毛。


    “金融?曆史?醫學,還是法律?”


    “我學烹飪。”


    靈素怔了怔,搜腸剮肚湊出一句話:“都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白崇光忍不住,仰頭大笑,“你真好騙。我學的是戲劇。”


    靈素瞪他,“難怪會演。”


    身後響起白坤元的聲音:“你還是被他騙了。他學的是建築。”


    白崇光不滿侄子拆他的台,“他怨恨我很久了,想小時候我和琳琅在家裏演梁山伯與祝英台,他就演馬文財。還搶我台詞,那句‘我來遲了’,我還沒開口,他就吼出來了。”


    白坤元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忘了台詞,我提醒你。你是長輩,怎麽可以顛倒是非?”


    白崇光對靈素做苦臉,“又是這頂大帽子。”


    靈素一直在旁邊微笑。而童佩華一直沒有出現。


    早飯後,靈素帶著白坤元去了圖書館。


    圖書館才開門不久,隻有工作人員在。那人見到靈素身後男子相貌堂堂,氣宇不凡,不由多看了幾眼。


    二樓明亮寬敞如昔。他們一直走到最裏麵。


    靈素環視一周,卻沒有看見琳琅,甚至,感覺不到琳琅存在的氣息。她急忙凝神,搜索一圈,仍舊感受不到。


    她著急著,轉過頭去看到白坤元,卻是大吃一驚。


    白坤元一臉肅然,向著西方跪了下來,把拽成拳頭的手湊在嘴邊,虔誠地吻了吻。展開來,手心裏是一枚白金戒指。


    “白先生,你……”


    白坤元淡淡說:“琳琅畢業前總在這裏翻書查資料。不知道怎麽的,感覺有她的氣息。”


    靈素心裏一陣感動一陣酸澀,說不清楚自己的感受。


    可是整個圖書館隻剩一縷琳琅留下的氣息,那本她常翻的蝴蝶圖鑒也被棄置於長凳下。


    是她自己走的,還是外力把她帶走的?靈素慌張不安。


    “怎麽了?”白坤元問。


    靈素仍舊有種衝動,想要張口把一切都說出來,可是耳朵邊似乎又聽到了母親那一聲嚴厲的咳嗽聲。她最終還是咬緊了牙關。


    白坤元沒等她想好回話,先行走下樓梯。靈素鬆口氣,匆匆跟了上去。


    上了車,白坤元吩咐司機送靈素回學校。然後就不再說話。靈素不安地悄悄看他,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似在深深思索著什麽。


    靈素在心裏輕歎一聲。究竟誰可以抹去他眼裏的憂愁呢?


    白坤元突然說:“靈素,借我靠一下吧,我累了。”


    也沒等靈素回應,就把頭靠在她的肩上,閉上眼睛。


    車在高樓林立的都市裏穿梭,車廂裏靜靜的,靈素清晰聽到白坤元的呼吸聲,他的體溫隔著校服薄薄的布料傳遞過來。


    靈素那邊肩膀已經沒有了知覺,卻仍舊一動不敢動。


    她小心翼翼扭過頭去看白坤元。他似乎是真睡著了,眉頭始終鎖著,夢中都在煩惱,不肯讓自己輕鬆片刻。


    靈素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撫上他眉頭,抹平那道川字紋。手卻停不下來,沿著輪廓下去,鼻梁,眼睛,顴骨,麵頰,嘴唇……


    白坤元忽然動了一下,她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縮回手,再也不敢放肆。


    車開到學校。


    白坤元問:“要我送你進去嗎?”


    靈素搖頭:“已經耽誤你太多時間。”


    “那你自己注意。”白坤元叮嚀,“如果還有同學為難你,隻管告訴我。”


    靈素點頭。


    白坤元再問一次:“真的不要我送你進去?”


    靈素還是搖頭。


    白坤元忽然伸出手,摸了摸靈素的頭發,笑,“去吧。”


    靈素緩緩朝裏走去。


    日光微斜,樹影婆娑,有朗朗讀書聲傳來。


    奇怪,地上怎麽有一前一後兩個影子。後麵那個明顯高大許多。


    影子一直跟隨她走到教學樓前。靈素沒有回頭,直走上樓。到了二樓走廊,她奔到欄杆前往下望。白坤元就站在樓下,正抬頭望她。


    他笑了笑,對靈素揮揮手,這才放下心來,轉身離去。


    靈素一直站到白坤元的背影消失在綠樹掩隱裏。


    許明正匆匆跑下樓來,“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你沒回家?”


    靈素動也不動。


    許明正訥訥道:“劉緋雲請長假,回家複習去了。你昨天沒事吧?”


    靈素慢慢回過頭來,嘴角有一抹釋然的笑。


    她說:“我看不見了。”


    許明正大駭,臉上血色全無。可是一看,靈素雙眼依舊清澈有神,焦距集中。他才又明白過來,靈素說的,是另一隻眼睛。


    早上在圖書館尋找琳琅的時候靈素就發現了,她的種種能力全部消失,眼睛看不到,耳朵聽不清。曾經隨處可見的遊蕩在大街小巷的幽靈們失去蹤影,曾經接連不斷湧入大腦的各類訊息全部中斷。


    解釋隻有一個,她沈靈素天眼已閉,恢複為常人。


    所以,即使琳琅當時就站在她身邊,她看到的也隻是空氣。


    片刻失落後,卻是滿心歡喜。她終於成為一個普通人。


    惟有曾經異常過的人,才如此渴望平凡的生活。她已經過膩了離群索居的日子。


    靈素深深呼吸一口氣,拍了拍許明正,“走,回去上課吧。”


    許明正見她那麽平靜,也鬆口氣。


    同學們見靈素回來,一片竊竊私語,看她的眼光更加怪異。靈素視若無物,照樣聽課做試題。


    趙老師將靈素叫去,語重心長道:“靈素,還有兩個禮拜就要高考了。”


    靈素低頭聽訓,“趙老師放心,我保證不再出狀況,平安順利考完試。”


    趙老師痛心疾首,“昨天劉緋雲說你是什麽妖的。我已經勸她家長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唉,每年高考都要折磨瘋幾個學生。”


    好險。隻差一點,該看心理醫生的就是沈靈素了。


    劉緋雲當她是妖魔鬼怪,有的人卻是以為她是江湖騙子。這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之間的戰爭。


    可是白坤元信她,雖然是想通過她來慰籍自己的心傷,但是他看到的是她這個人,他相信她。


    靈素隻覺得自己一想到那個儒雅溫柔的男人,頓時覺得渾身輕飄飄,感覺是如此的美好,真希望這快樂可以永遠保持下去。


    少女的愛情,單純而執著,且總是癡心妄想著能持續一輩子。


    可是,琳琅消失到哪裏去了?


    兩種可能。一是她終於可以離開圖書館,二是她煙消雲散。而第一種可能還有許多種結果。離開了,也許是去了其他地方,也許被法力更高的人收了去,最好的結局,那就是投胎了。


    但是之前束縛了三年,這下怎麽會輕易地就掙脫了呢?


    靈素百思不得其解。


    傍晚,靈素同許明正一起走出校門。


    靈素忽然站住,瞪大眼睛,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可是那站在車邊對她微笑的,高大英俊,氣定神閑,分明就是白坤元。


    在許明正看來,靈素這張憂鬱了一天的臉,忽然容光煥發,眼睛裏閃耀著瀲灩水光。


    靈素一聲不響丟下許明正,匆匆奔了過去。


    白坤元柔聲說:“下了班,過來看看你。怎麽樣?沒人又來欺負你吧?”


    靈素低下頭,“這才半天時間,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一起吃頓飯吧。”


    “我今天要去看妹妹。”


    “那我陪你。”


    靈素靦腆地點點頭。那嫣然一笑,色若春曉。


    白坤元一時迷亂,情不自禁去撫摸靈素粉色的臉。


    許明正呆呆站在原地,看他摟著她的肩膀上了車,揚長而去。


    靈淨看到姐姐帶了個陌生男人來,吃了一驚。


    白坤元在路上買了一束大理菊,叫小護士插起來。病房多了鮮豔的色彩,氣氛立刻活躍起來。


    靈素介紹:“這是白坤元先生,這是我妹妹靈淨。”


    她去和醫生說話,把白坤元留在病房裏。


    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子有著不輸她姐姐的銳利眼神,短短時間裏就把白坤元打量了個透徹。麵無表情,甚至有點含蓄的敵意。


    白坤元輕咳一下。他其實不擅長同小姑娘打交道。


    靈淨忽然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果真是你。”


    沈家姐妹都是如此奇特,白坤元好奇,問:“我怎麽?”


    靈淨冷冷說:“好出身,有野心,你不適合我姐姐。”


    白坤元笑:“不要緊張,我和你姐姐隻是普通朋友。”


    靈淨冷笑:“是嗎?普通朋友?”


    白坤元商場如戰場的拚殺過來,如今麵對一個小姑娘澄淨通透的目光,居然起了一絲不自在。他隻得含蓄地說:“你姐姐是一個很美好的女孩子,我很喜歡她。”


    靈淨逼人的目光絲毫沒有減弱。


    白坤元隻得一笑:“你究竟要我怎樣?”


    靈淨隻說:“關鍵時刻,請你手下留情。”


    “什麽?”


    這時靈素推門走了進來,麵帶喜色。


    “醫生怎麽說?”


    “唉,靈淨,我已經和醫生做了最終決定,我考試一完,你立刻手術,不得拖延。”


    靈淨捂在被子裏不聲不響。


    靈素摸摸她的頭發,叮囑幾句,隨著白坤元走了。


    白坤元帶她去了一家西餐廳。


    這是靈素第一次來這麽高級的地方用餐。桌前又是刀又是叉,仿佛要進行一起謀殺案,無從下手。


    她沒吃飽,白坤元送她回到家,她又帶著他到常去的小館子吃拉麵。


    店裏桌椅都有一層油膩,白坤元卻一點也不介意,和靈素促膝坐著。熱氣蒸騰下,兩人的麵孔都泛出一層油汗。白坤元掏出手帕遞給靈素。


    靈素忽然問:“琳琅她……從發病到去世,花了多少時間?”


    白坤元說:“發病後立刻住院,隔日複發,死在手術台上。”


    “崇光說他並沒有趕上。”


    “他當時在外地。”


    靈素斟酌片刻,又問:“白家在國外的分公司,比不過國內吧?”


    白坤元笑,“地方怎麽能和中央抗衡。”


    “難怪崇光一直不平。”


    “你向他還是向我?”白坤元一臉意味地笑看她。


    “我不是白家人。”靈素撇得一幹二淨。


    白坤元玩著手裏的筷子,“白家也有不少親戚站他那一邊。”


    “白坤芳?”


    “你認識?”白坤元驚訝,“她的爺爺是我爺爺的弟弟,她是直係獨女,控股不少。”


    “琳琅在的時候,你們就在爭了嗎?”


    白坤元放下筷子,“我對不起她。”


    靈素又問:“若是琳琅沒死,你們是要琳琅還是要權利?”


    白坤元嗬嗬笑,“江山還是美人。靈素,你考倒我了。”


    靈素也笑了。


    是的,這是最愚蠢的問題。靈素那時候突然對琳琅產生了同情。被愛著又如何,關鍵時刻,愛情還是要為野心讓步。琳琅死了,倒給了他們一個江山美人兩全的機會,一麵操縱著江山,一麵緬懷著美人,誰都指責不了不是。


    家裏,電燈光線始終不亮。母親沒有如往常一樣迎出來。房間空蕩蕩,沒有一點生氣。


    靈素忽然想,也許妹妹是對的,母親去世這麽多年了,其實一直她自己在照顧自己,她一直在對著空氣喃喃自語。


    她說:“媽,那個女孩消失得好蹊蹺,你指點我一下吧。”


    然後她等待,一直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裏漂浮來一聲歎息。


    “最後一次。”


    “是。”靈素說,心裏一陣痛。


    “她被束縛著,是因為愛她的人思念她,讓她無法去超生。”


    “那現在呢?”


    “還不明白?當然是愛她的人不再愛她了。”


    愛情的力量消失,琳琅便又獲得了自由。


    我們果真需要付出什麽才能換回一點什麽。值不值得隻有自己知道。


    一陣風輕輕刮過。


    靈素淚流滿麵。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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