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坤元和童佩華齊齊看了過來。


    場麵一片尷尬的寂靜。


    靈素頓了幾秒,才僵硬地繼續往前邁出一步。那一刻真覺得渾身關節都已經生鏽,肢體不聽使喚。


    大隊長招呼她:“小沈,你來得正好。這兩位就是白先生和太太。”


    靈素麻木地點了點頭。


    “白先生,這就是我同你們提起的那位專家沈小姐。”


    靈素差點笑出聲來。她什麽時候成了專家?靈異專家嗎?


    政府部門,總不能明擺著宣傳封建迷信,於是隻好給她加了一個頭銜。


    果真看到童佩華懷疑不友好的眼神。這個女人這麽精明,不會不立刻想到靈素的實際用途。隻聽她尖銳地問:“張隊,你是認真的?”


    張隊長見她懷疑自己的判斷能力,急忙說:“那是當然的,小沈可幫助我們破了不少案子。”


    童佩華還想說什麽,白坤元輕聲打斷她:“一切都為了救孩子。”


    童佩華眼睛一紅,閉上了嘴。


    白坤元目光移向靈素。年輕女子麵色蒼白,沒有一絲表情,眼神冷漠,仿佛不認識他們。


    靈素倒也的確希望此生都不認識他們。


    大隊長一直在說話,似乎是介紹案情,可是靈素什麽都沒聽進去。她的耳朵裏十分嘈雜,嗬斥聲,東西翻倒聲,孩子的啼哭聲,交混在一起。她一直微微垂著頭,視線的一角,是白坤元灰色的西裝。


    恰好白坤元垂下手,白光一閃,刺痛了靈素的眼睛。


    那是結婚戒指。


    就那一刻,靈素身體深處突然湧上了無限的勇氣和力量。她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說:“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


    所有人都愣住,白氏夫婦臉色蒼白。


    靈素肯定地說:“孩子在哭。張隊,我感覺不妙。”


    童佩華唰地站起來,喝道:“你在胡說什麽?”


    反正幾年前就已經撕破臉了,此刻也不用維持什麽形象。童佩華眼神凶狠,那架勢像要將靈素生吞活剝。


    靈素毫無畏懼地直視她的眼睛,說:“我聽到男人在訓斥孩子,孩子一直在哭。他們或許還活著,但是肯定在受折磨。”


    童佩華渾身發抖,臉色慘白,指著靈素道:“你……你這個妖女!你一進來我就知道,都這樣了還要開口詛咒我們!看到我們這樣,你高興了……”


    “佩華!”白坤元忙喝止住妻子。他轉向靈素,迫切地說:“我們需要把孩子找到。”


    靈素疲憊地搖搖頭,“我現在沒有更多主意。”


    童佩華大叫:“她才不會幫我們!她高興還來不及!”


    旁人統統懵了,隱約察覺一點內情,這個時候也大氣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轟做炮灰。


    白坤元拉著童佩華,“你太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童佩華在氣頭上,嘴巴毫無顧及,張口就說:“怎麽?你還維護她?心疼了?後悔了?”


    白坤元麵如玄壇,靈素臉上卻風清雲淡,仿佛一切事都與她無關,幽黑的眼睛裏一片冷漠遙遠。旁邊其他人聽了這番話,又看了各人表情,都把故事猜出個大概,個個緊閉嘴巴,大氣都不敢出。


    白坤元冷冰冰地說:“你太累了,佩華。我們回去吧。回去等消息也是一樣的。”


    童佩華被丈夫拉著往外走,沒走幾步,忽然彎下腰,痛哭起來。


    “我的孩子在哪?他們在哪?”


    高傲美麗冷酷的童佩華,現在也隻是一個可憐的母親。


    白坤元將她扶出去。臨走時,回頭看了靈素一眼。靈素雙目似沒有焦距。


    他扶著妻子走了。


    門關上那一刹那,靈素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背的涼汗。


    童佩華的哭喊聲餘音繞梁。靈素多希望剛才是自己做的一場噩夢。


    多年後再見你,本應帶著淚水沉默地祝福,卻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副場景。


    驚慌,哭鬧,恩恩怨怨。


    都是些什麽東西?


    隻是那人更成熟了,濃密的鬢角依舊,貼身的深色西裝,英俊而挺拔,有著無法比擬的優雅。麵臨這麽大的變故,依舊鎮定從容。而那眼角的滄桑憔悴,卻又那麽令人心痛。


    因為從來沒有夢回過,猛一見到,還以為是在夢裏。


    靈素摸了摸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她身上還套著一件皺巴巴的大衣。不用鏡子,也知道有多麽邋遢,卻是很符合童佩華給她定義的形象。


    妖言惑眾的神婆。


    段玨端來茶水,小心翼翼放她麵前,欲言又止。


    靈素輕輕一笑,說:“我同他們,五、六年沒見了。沒想一見麵,竟然是這樣一副場麵。”


    段玨人老實,但是不笨。他知道這個時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閉緊嘴巴什麽都別說。


    靈素衝他笑笑,“不過,一樁算一樁。”轉過去問李國強,“到底怎麽回事?”


    李國強還有點心驚膽戰,小聲說:“上個月二十五號,兩個孩子在小區遊樂區玩耍時被人劫持,保姆被打傷。白家拖了三天才報警,對方勒索兩千萬。交贖金那天,我們部署得萬無一失,可是還是讓那人跑了。現在他們拿了錢,也沒有放人的跡象。我們都在等對方還會不會再聯絡。”


    說著遞過來照片。上麵是一對雙胞胎男孩,四歲大,一樣又圓又黑的大眼睛,一樣微卷的頭發,一樣藕節般胖乎乎的胳膊。孩子笑得天真燦爛,靈素幾乎可以聽到那銀鈴般的歡聲。


    誰家父母丟了這麽兩個珍寶,都要一夜白頭。


    靈素歎了一口氣,“小李,我隻對你們說,我感覺很不好。”


    兩個男人都默不作聲。


    “我頭腦很亂,給我點時間。我會理出頭緒。”


    李國強也有不滿:“別說你,我也覺得這對夫妻神神秘秘,問他們很多事,都不肯老實交代。”


    段玨說:“有錢人嘛。”


    “我問白太太近期是否受到過威脅,她眼神閃躲,分明是心裏有鬼,但就是不說。”


    “怎麽不去查?”


    “怎麽查,從哪裏查?人家說,綁架是綁架,生意是生意。”


    段玨搖頭:“真不理解有錢人。”


    靈素頭痛欲裂,不耐煩聽下去,早早告退。


    逃似的離開公安局,走在街上,被風一吹,頭更疼痛難忍,於是幹脆去藥店買來阿司匹林。剛把藥丸子吞下肚,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來。


    車窗搖下,白坤元坐在駕駛座,靜靜注視著她。


    他在街那頭,靈素站在街這側,兩人隔著車流遙相望。初秋溫暖的風吹拂著靈素的頭發,迷住了她的視線。六年多的時光從中間溜走。


    那一刻,似乎回到從前。他來接她放學,搖下車窗,溫柔地微笑,讓她的心就此沉醉不醒。


    少女感情單純,怎麽經得住那樣的誘惑?


    男子身經百戰,當然恨得下心那樣利用傷害一個無辜人。


    他們倆就這樣於喧囂的街頭默默對視數分鍾。然後靈素轉身離開,白坤元也搖上車窗,駕車而去。


    沒有什麽好交談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未暗,靈素就已經坐在三把拂塵中。


    祥子搖頭:“你來的越來越早,在逃避什麽?”


    連他都看出來了。


    台上女歌手試音,唱了一句:“關於愛情,我們了解得太少。”


    可不是嗎?


    靈素肚子餓,點了一份香草餡餅,一大杯奶茶,吃得不亦樂乎,完全不顧及形象。果醬流得一手,伸舌頭去舔。


    鄰桌傳來低笑聲。


    靈素不去理會。


    男子說:“你似乎過了很有意思的一天。”


    靈素被他一句話戳穿,很喪氣:“可不是嗎?老情人見麵,山崩地列,海嘯來襲。”


    “聽著是很刺激呢。”男子覺得很有意思,笑問:“他是否老了一大截?”


    靈素一想,搖了搖頭,“不。反而更加成熟充滿魅力,我慶幸當年遇到的不是現在的他,不然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不要妄下斷言,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


    “那還沒完。對方太太指著鼻子罵我妖女。偏偏我還不知死活,大膽預言他們失蹤的孩子凶多吉少。”


    男子輕笑,“你心腸太好。”


    靈素奇道:“你從哪裏看出我心腸好?”


    “你並未將他們棄之不理。”


    “我倒是想啊,可是在場還有其他無關者若幹,想甩頭就走都不可能。”


    “既然是無關者,為什麽不能走?”


    靈素一想也是,改口道:“看來我尚有一點人道主義精神。”


    男子低沉笑聲震動心弦,“當時你的心可有激烈跳動?”


    靈素想了想,說:“沒有。”一點都沒有,波瀾不驚。除了被童佩華嚇出一身冷汗。不過很少有人能不被童佩華威懾住的。


    男子又問:“手心可有出汗?”


    “沒有。”


    “鼻子可有發酸?眼睛可有發熱?”


    “沒有,沒有,都沒有。”靈素笑道:“我隻覺得頭痛欲裂。原因似乎是我加班三日休息不夠。”


    “那你還擔心什麽?”


    “我擔心,我表現得不夠堅強,不夠冷酷,不夠從容。”


    男子憐愛地注視她,說:“你無須表現得刀槍不入。你隻是個女人,你可以放心大膽地示弱。你理應得到疼愛嗬護。”


    靈素怔了片刻,慢慢笑了。


    男子說:“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


    靈素點頭,“的確,做什麽都不要做完人。”


    男子笑道:“同你說話,很輕鬆。”


    靈素好奇地瞅著他。男子年輕英俊,氣質出眾,一眼看過去就知道不是等閑之輩,可是卻願意默默關懷她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不留名,不求回報。


    有些權貴階級也的確高貴。


    男子也笑著回看她,問:“在看什麽?”


    靈素說:“認識這麽久,你從不找借口坐過來,那如今我想坐過去,你可樂意?”


    男子一笑,“歡迎之至。”


    靈素笑盈盈地站了起來,走過去坐下。對麵的男子約莫二十六七,得體的西裝,恍眼一看,神態的確有點像白坤元當年。


    但他不是。


    白坤元臉上始終有種隔離疏遠的客氣,靈素當年幼稚,看不出來,回想起來,那就像水麵一層冰,看似平常,底下卻暗流洶湧。


    而這個男子雖然也穩重含蓄,露出最好一麵,但是對她一言一笑,卻的確是真誠的。


    她沈靈素不敢說多精明,這點還是看得出來。


    她自我介紹:“我叫沈靈素,你呢?”


    男子溫柔注視她,斟酌了片刻,說:“我叫蕭楓。”


    靈素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


    蕭……


    “原來你不是陌生人。”靈素一笑,幾分自嘲。


    還以為邂逅神秘英俊溫柔體貼的陌生人,做了一個少女的夢。她沈靈素也是一個正當年紀的女子,隻是每每做夢,都不得善終,真是不明白為什麽。


    蕭楓柔聲說:“我並不是有意隱瞞,而是實在不知道怎麽開口。”


    靈素問:“你知道我?”


    “知道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我們一直在找你們。七年前,我們才找到你們。”


    七年前。“那時候媽媽已經去世了。”


    “是啊。”蕭楓遺憾一歎。


    “可是靈淨還在生。”靈素語氣開始降溫,“她病臥在床,你們就沒一點表示?那還找我們做什麽?”


    蕭楓溫和地反問:“你真以為我們什麽都沒做?”


    靈素忽然想到突然更換的主治醫生,還有那不知從哪裏落下來的五萬元錢,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你給的錢。”


    可笑她還以為是白坤元的愛心,被感動得一塌糊塗,頓時對他死心塌地,結果被潑了一身髒水。


    現在想想,白坤元滿腦子都想著琳琅的遺囑,哪裏有心思來關心她妹妹的病。也隻有親人才會在這時候挺身而出雪中送碳了。


    靈素感激道:“謝謝你。”


    蕭楓說:“可是還是沒能救得她。”


    “那是靈淨的命。她擺脫那個軀體,會投生到好人家,過上快樂的生活。這比硬熬著要好多了。”


    蕭楓點了點頭,“這個時候,真的不如換一副軀體。”


    靈素問:“你是他的什麽人?”


    蕭楓說:“蕭伯平是我的大伯。靈素,我是你堂兄。”


    靈素慢慢轉過身去,看著這個陌生的堂兄。突然間,久違多年的幼兒的哭泣聲又在大腦裏響了起來。


    那個嬰兒是她嗎?為著什麽哭得那麽傷心?


    她問:“怎麽現在才出來相認?”


    “伯父癌症惡化,想見你一麵。”


    靈素覺得心裏被扯了一下,有些疼。母親和妹妹去世了,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尋她上門,卻又是因為時日不多。她這是什麽命,總要她親眼見著親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她,把她孤單地留在這個世上。


    她黯然傷神。


    蕭楓歎氣:“你會去看看他嗎?”


    靈素自己也疑惑:“我會去嗎?他遺棄我這麽多年,現在招招手就要我回去做床前孝子,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靈素。”蕭楓無奈。


    靈素收起了溫情,說:“那五萬塊錢,我一分也沒動。我會還給你的。”


    蕭楓握住她的手,“靈素,錢不是問題。”


    “可感情是問題。我接受不了他,我不想跑去看他是怎麽死的。”


    蕭楓柔聲說:“你不至於讓一個彌留的老人失望吧。”


    靈素冷冷反駁:“自有孝子賢孫圍在他床前哭泣。我之於他,一切都已經過去。”


    她掙脫蕭楓的手,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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