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展昭獨自一人坐在醫院走廊上的長椅上。


    清晨的婦產科門診,陽光斜斜照耀在光潔幹淨的地板上。這個時候沒有什麽病人,隻有一個臉上冒著痘痘的小護士不停跑來跑去。經過展昭身旁時,總愛瞅他幾眼。


    走廊的牆壁上掛著一張張女性生理圖片,雖然明知道那是知識普及宣傳畫,但圖片內容的直白鮮明仍舊讓展昭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而後明白這大概也是天下男人對此地躲避不及的原因之一。


    丁月華進去有一會兒了。醫生的意思是,她的身體似乎對藥物有些過敏,所以建議她選擇人流,這也表示她必須在手術台上躺一回。從沒有經曆過這事的展昭聽到手術兩個字,有片刻的慌張。反而是丁月華安慰他,說昭哥,沒事,最多半個小時,我去去就回來。


    輕鬆得仿佛隻是出門買瓶醬油。


    丁月華進去前曾回過頭來望了展昭一眼,淒涼哀惋,充滿著留戀。那是對那個未出世的小生命的留戀。不知道一個女人要下定決心殺掉肚子裏的孩子需要多大的決心,但無庸置疑的那就和從身上生生割下一塊肉一樣。


    不知怎麽,已多年沒有碰煙的此刻,突然很想抽一根。


    丁月華躺在手術台上。房間裏開了空調,但是她還是感覺到陣陣涼意,從四麵八方浸透進毛孔裏,讓她微微發抖。


    醫生和助手正在做準備,她隻聽得到衣料的摩挲和手術器皿同手術盤發出的清脆撞擊聲。可是慢慢的,隨著燈光越來越強烈,她的視線開始模糊,有其他聲音傳遞進耳朵裏。


    似乎有哪家的孩子在哭。是嬰兒,梨子一樣大的麵孔,皺做一團,可這具小小的身體裏似乎蘊涵著無比強大的力量,哭聲嘹亮簡直可以穿破雲霄。那麽悲悲切切,那麽委屈可憐。是誰欺負了你,是誰讓你冷著餓著了?


    丁月華控製不住身體的哆嗦,手緊緊拽成拳頭。醫生安慰她:“放輕鬆一點,很快就過去了。”


    她感覺到醫生正在擺弄著手術器具,鎮定的,沉穩的,按部就班。


    醫生沒有聽到這聲音嗎?沒有聽到這撕心裂肺的哭聲嗎?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在哭啊。那個孩子需要她啊。


    丁月華閉上了眼睛,感覺到什麽冰冷的東西伸進身體裏,淚水在這時從眼角滑落。


    展昭在婦產科走廊盡頭的那個小陽台上剛抽完第一支煙,就聽到身後的走廊裏傳來嘈雜的人聲。他立刻跑了進去。丁月華正踉蹌著走出來,看到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然後撲進他懷裏。


    護士說:“孩子還在,沒事。”


    她見慣了躺到手術台上又改變主意的孕婦,表情淡淡的。


    丁月華冰涼的手緊緊拽著展昭的袖子,她此刻就像從猛獸窩裏逃出來的受了驚嚇的孩子。


    展昭低聲安慰她:“沒事了,都過去了。我們回家吧。”


    周末的時候,展昭將白玉堂約出來吃飯。


    白玉堂姍姍來遲。展昭已經把盤子裏的花生吃了大半,才見到那個瀟灑的白色身影晃進了飯店大門。他用筷子指了指對麵的位子,說:“我餓了,菜已經先點了,你看看要添點什麽?”


    白玉堂揮開熱情的店員:“開一瓶青島。”


    展昭說:“你怎麽遲到那麽久,月華還在家裏等著我呢。”


    白玉堂嗤之以鼻:“居然跟我擺出一付家有嬌妻的架勢,我還有女伴在外麵的車裏等我呢。說吧,找我什麽事?”


    展昭擱下筷子,說:“小白,月華懷孕了。”


    白玉堂一口涼茶噴了出來。


    展昭有些尷尬,對旁桌那位惱怒的女客道歉:“對不起,我朋友喝得太急了。”


    五分鍾後,第一道菜端了上來。黃鱔在板上發出滋滋響聲,濃濃的熱氣和香氣隨著揭開的蓋子飄了出來。展昭看了一眼還瞪著眼睛的白玉堂,歎了口氣,提起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他的碗裏。


    “她本來不想要這個孩子。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什麽發言權你是知道的,隻有陪著她去醫院。結果她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然後呢?”白玉堂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一臉嫌惡地用筷子撥了撥碗裏的黃鱔,夾了一片新端上來的回鍋肉放進嘴裏。


    “她看起來很鎮定,是下決心要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了。”


    白玉堂喝了一口啤酒,沒好氣道:“她要生就生吧,反正她有經濟有能力養這個孩子。她打算怎麽同家裏交代?生孩子不是腿一張開就完了的事,懷胎十月,挺個大肚子,生下來後還要做月子。她難道認為這都能瞞住她媽和哥哥?丁伯母是什麽人物,丁將軍的夫人,兩個眼睛像一雙探照燈一樣,我被她盯著心裏都會發毛。”


    展昭也很苦惱:“反正現在丁家人還不知道。”


    “等等,你叫我來,別是要我去同丁家說這事的吧?”白玉堂瞅著展昭,“要我去說也沒什麽不可以。不過你得想幫我想好詞,我可不知道怎麽開口陳述。”


    展昭說:“我找你來是另外有事。月華她想搬出去。”


    白玉堂皺起了眉毛:“搬?她現在這樣方便嗎?”


    展昭很無奈:“我也勸她別搬來著。醫生說她身體虛弱,又說什麽懷孕前幾個月很關鍵。我要她多住一段時間,我好照顧她。但是她說老住我那,一是給我添麻煩,二是將來她肚子大了,別人要說我閑話。”


    白玉堂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她還不直接說你那陰暗潮濕的小公寓不適合養胎呢。閑話?你們什麽時候避嫌過?”


    展昭咳了咳。白玉堂不耐煩道:“好好!我去給她找房子,再找個保姆。不過你不覺得我們真正該做的是找姓李的小子去揍他一頓嗎?”


    “揍人,自然有他們丁家兄弟出麵。我們照顧好月華就是了。”


    “他們倆為什麽不私奔?”


    展昭差點嗆著,啼笑皆非,“小白!”


    “我是嚴肅的。”白玉堂瞪他。


    展昭聳聳肩,“放棄了太多而私奔,終究會後悔的。他們都是聰明人。”


    白玉堂丟下筷子,仰頭喝幹了杯子裏最後一口啤酒。


    可是丁月華終究沒有搬進他給找的公寓裏。


    事情的改變緣自一份八卦周刊上的一條消息:“昔日名主播私下結婚懷孕”,附有偷拍的照片,正是展昭陪著丁月華去婦科醫院做檢查,剛手挽手地走出醫院門口。而更糟糕的是,這份報紙不是他們兩個中的哪一個從外麵買來的,而是突然找上門的丁夫人手裏捏著的。


    這是展昭和丁夫人的第一次見麵。


    眼前這個中年太太保養得非常好,可以輕易看出年輕時候定是個回眸一笑傾人城的角色。丁夫人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米黃色的名貴套裝裁剪和體,裹著她依舊保持適中的身材。展昭隻覺得這個貴夫人渾身散發著奪目的光芒,那光芒不僅是來自她手上的鑽戒,還來自她明亮有神的眼睛。這些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和他這間小小的公寓格格不入。


    丁夫人很有教養地沒有表現出對這間寒酸的屋子的看法。她打量著眼前這個英俊小夥子。他在丁家兄弟的嘴裏,並不是個陌生人,年輕,有為,人品好。況且他還照顧了女兒這麽些日子。


    丁月華坐在一邊冷汗潺潺。今天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她前去開門,就看到母親大人以一付女王來巡視的模樣站在門口,犀利的目光從她的臉一路掃到她的小腹。她當時就知道事情敗露了。


    展昭避到陽台上。可是舊建築的牆壁和門板並不隔音,他還是可以清晰地聽到客廳裏的對話。


    丁夫人開門見山問女兒:“多大了?”


    丁月華說:“七個禮拜了。”


    丁夫人極力壓抑著到口的咆哮,維持她體麵的形象,不過那表情讓她看上去似乎在咬牙切齒。她掙紮了半天,才說:“你有什麽打算?”


    丁月華漸漸把膽子放大,說:“我打算把孩子生下來?”


    “是嗎?”丁夫人冷冷瞥女兒一眼,“你沒結婚生孩子,讓別人怎麽看?”


    丁月華冷笑道:“我生孩子用的自己的肚皮,與人無幹。”


    丁夫人握緊拳頭,怕是控製不住就要一耳光扇過去,“你……真是丟盡我們丁家的臉。你爸爸泉下有知,不知道有多傷心。”


    “不至於吧。”丁月華嗤之以鼻,“報紙上不是寫了我結婚了嗎?該苦惱的是昭哥吧,莫名其妙給栽了一個老婆,他將來要是找不著媳婦,那都是我們的錯。”


    丁夫人怒氣衝衝:“我來就是同你說,我已經告訴家裏親戚,說你們的確已經注冊結婚了。”


    丁月華跳起來,大聲叫道:“媽!你怎麽可以這麽說?你怎麽可以不問我們?”


    “你懷上孩子的時候又想過我,想過丁家嗎?”


    “這個孩子是個意外。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你……你是丁門之後,你的太爺爺、爺爺和你父親都是名將。可是你卻同一個西夏的蠻子幹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情來!我真恨不得沒有生你這個東西!”


    丁月華聲音帶著哭腔:“媽,你為什麽罵我?我是你的女兒,我在感情上受了重傷,我一無所有現在隻剩肚子裏這個孩子。媽,你為什麽要這樣恨我?難道在你心中,家族的榮耀高於一切嗎?”


    丁夫人愣住。


    丁月華啜泣著坐在沙發上,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捂著臉。展昭不得已從陽台走了進來,拎了一條濕毛巾給丁月華遞過去。


    丁月華哭哭啼啼地接過來,丁夫人滿眼淚光地看著他們。女人們濕答答的淚水讓展昭錯覺自己無意間做了什麽偉大的事一樣。


    丁夫人像是在這十多分鍾裏老了十幾歲,臉上的皺紋全部顯現出來,炯炯有神的眼睛也變得黯淡。她有氣無力地拽著手袋,打算告辭。


    展昭為她打開門,送她下樓。他們沒有交談地走下宿舍樓陰暗狹窄的樓梯。樓下停著一輛奔馳,司機看到女主人下來了,立刻跑來拉開車門。


    丁夫人沒有急著上車。她回過頭來,看著展昭,衝他和藹地笑了笑,親昵地說:“小昭啊,今天讓你見笑了。月華她不肯同我回家,以後還要麻煩你費心照料她。不過你放心,我明天就從家裏調一個保姆過來,負責燒菜做家務。”


    展昭忙道:“伯母太客氣了……”


    丁夫人以她慣於發號施令的手勢打斷了他的話:“是你太客氣了。我看你似乎把臥室讓了出來,自己睡沙發。我很過意不去啊。這樣吧,我給你們重新找一處房子。采光好點的,房間多點的。你是要上班的人,晚上一定要休息好啊。”


    說完,不容展昭辯解,拍了拍他的肩膀,上車揚長而去。


    展昭愣在那裏。年輕的他在這方麵的確不是老練世故的丁夫人的對手。


    回到家,丁月華已經恢複冷靜,一邊抽著鼻子一邊說:“昭哥,你不用擔心,我明天就回家。我會同親戚們解釋的。我媽真是又自私又荒唐,婚姻豈能這樣兒戲?”


    展昭沒出聲。


    丁月華又說:“我盡快搬出去。男人也是有名譽的,我不能這樣拖累你。我這就收拾東西。真是的,我自己生孩子自己養,與人無幹,他們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去!”


    展昭這時開口道:“月華,我們結婚吧。”


    丁月華扭過頭來。她哭過的眼睛還是紅紅的,臉色蒼白,配上她早上尚未梳理的頭發,產生一種苦大仇深、淒厲瘋狂的視覺效果。


    展昭在她這樣的注視下,平靜地吐了一口氣,說:“我們結婚,讓我照顧你吧。”


    丁月華深深凝視他。


    “昭哥,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著想,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從我的角度來看這事,我從來不覺得我未婚生子有什麽不妥。我不會造成任何人的負擔,我的孩子也不會。我有勇氣來麵對公眾輿論。所以,我不希望你為我做出什麽犧牲。那種為了孩子找個代理父親的事,我是最不屑的。”


    她一口氣說下來有點喘不過氣。展昭的手搭在她肩,輕輕拍了拍。“月華,我知道你有決心有勇氣。但是你傷太重,太累了。一個女人闖社會都已經很不容易,更何況獨自帶孩子。你自己也說過,你不是普通民眾,你背後有一整個家族的。”


    丁月華說,“我不怕他們說三道四,我可以到國外去生產,我考慮移民。”


    “你打算下半生就守著這個孩子過了?這還真不像你呢。那個信心十足說要做全亞洲數一數二的知名女主持人的女孩子到哪裏去了?”


    丁月華低下頭去:“事業……也不是最重要的。”


    “可是你的人生本來無須過得這麽狼狽。若你不在意外界對你的評價,那你又逃避什麽呢?你可以躲到國外去過安寧日子,那你媽卻還得生活在親戚和公眾輿論壓力下。你總得為她想想。”


    “別說了,昭哥。你為我做的事已經太多了。”


    “這事對於我來說,無所謂。”


    “我不想你因同情和我結婚。”


    “讓我先照顧你一陣子。將來的路怎麽走,你自己選擇。”


    “那你呢?”丁月華睜著濕潤的眼睛,“你一直孤單這些年,你在想什麽?”


    展昭沉默。


    丁月華抓住他的手,“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是不是?”


    這是他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討論這件事。這麽多年來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三緘其口,為的是不去觸摸對方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可是事情發展到這個階段,這個話題也成了不得不麵對的難題。


    展昭沒有天真地以為丁月華他們什麽都不知道,他歎了口氣,說:“忘自然是忘不了,但也不是為了他。”


    “那是為了什麽?”


    “為了……一點堅持吧……”


    丁月華的淚水又湧了出來,“昭哥,你不要自暴自棄。”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麽嚴重。我們結婚,對我媽也有個交代。彼此收拾爛攤子”


    丁月華想了想,歎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麽。


    就在這段高麗偶像式的感性對話結束的第二天,丁家就派了保姆上門來。


    桂姐在丁家幹了有十多年了,幾乎是看著丁月華長大的,一口一個小姐,叫展昭先生。這讓從來沒有被人伺候過的展昭渾身不自在,又感覺丁夫人派來了個奸細,盯梢他的一舉一動。


    又過了幾天,丁家律師送來一串鑰匙,說是夫人送他們的房子。這是一套位與汴京最高級的住宅小區“九裏香堤”裏的三百多平米的獨立洋房。


    白玉堂前陣子出國開巡回畫展,回來聽說他們兩個已經悄悄公證結婚了,急忙找上門來。


    丁月華已經換上了寬鬆的衣服,頭發挽著,和天下孕婦同一個打扮。她比以前胖了些,臉上冒出淺淺的雀斑,顯得有些遲鈍,但這些都不妨礙她當選最美麗孕婦第一名。


    白玉堂懷著奇妙的感情把手放在她肚子上,明明什麽都沒感覺到,還不得不裝出一副驚歎感動的模樣——因為展昭提醒過他,懷孕時會產生的什麽激素提前激發了丁月華自畢業後就壓抑住的暴躁脾氣。


    惹怒了丁月話的後果,白玉堂是知道的。這讓他對展昭做代理父親這一事所感到的惱怒變成了對殺身成仁者的崇敬。


    其實展昭也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到孕婦,覺得這一變化神奇又有點可怕。那隆起的肚子似乎帶著至高無上的威嚴,生命正以奇妙的形態顯示出她的存在。而人類似乎也通過繁衍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白玉堂問展昭:“你在想什麽呢?”


    展昭說:“沒想什麽。得過且過吧。”


    “你倒想得簡單。”白玉堂吸一口煙,“孩子不是你的。等那邊的大老婆斷氣了,那個人絕對會回來找月華。到時候你怎麽辦?”


    展昭笑笑:“全聽月華的。她若要走,我還能壓著人不放?”


    白玉堂狠狠噴出一口雲霧:“展昭,你這個人,太死心眼了。”


    他話裏的意思,展昭明白。其實他覺得自己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那種癡情的人,隻是他不肯在這方麵將就。不肯將就,於是就放不開,於是就像死守著過去一樣。雖然過去的確……的確是那麽難以忘懷。


    展昭輕歎:“你呢?這麽多年來都沒有一個固定的女朋友?”


    “我和你不是一種人。我就喜歡這燈紅酒綠的生活,四十歲之前不想定下來。”


    “我聽月華說,宋興科技的總經理在追求紫菀。”


    白玉堂拿煙的手一抖,“她從哪裏聽來的?”


    “她同紫菀最近走得很近。聽說那個人隔三岔五送了花和酒上門。”


    白玉堂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笑,“裝模作樣。”


    “你再不抓緊,人家紫菀就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白玉堂不耐煩,“你和月華真煩。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和紫菀不是這種關係。”


    “我知道。”展昭說,“但是瞎子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不然不會拿大好的青春時光耗在你身邊。”


    “真是的。”白玉堂不耐煩,“她喜歡我,我就一定得喜歡她嗎?喜歡我的女人多了去了,我還不得分成無數塊一人分一份?”


    展昭有些不悅,“機會不珍惜,別等失去了才後悔。”


    白玉堂還想反駁幾句,忽然看到丁月華往這邊走過來,趕忙把煙滅了。


    丁月華抽了抽鼻子,瞪了白玉堂一眼,對展昭說:“你媽打電話找你,書房那個分機。”


    展昭點點頭便走了。


    丁月華挨著白玉堂坐下來,問:“你們聊什麽?老遠就看你血海深仇似的看著他。”


    白玉堂扭過頭來,盯著丁月華看了許久,看得丁月華和他這麽熟的,都紅霞上麵,才把視線移開。他抓了一把草,邊扯邊說:“剛才突然一驚,像才睡醒一樣,發現你終於要為人母了。我倆一起在葡萄藤下做作業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丁月華為這番酸拉吧唧的話扭曲著臉,說:“我怎麽記得是我做作業,你偷跑出去玩,等我寫完了你再來抄呢?”


    白玉堂笑,問:“月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


    丁月華立刻忿忿道:“怎麽會忘?搬來的第一天,我路過操場邊的大榕樹,你從樹上向我扔啃剩的蘋果核。我一怒之下,爬上樹把你推下來,一番暴打。就此樹立了我的無上威性,一直到現在。”


    白玉堂失笑:“你真當我打不過你一個丫頭片子,那不過是讓著你。你要不是女人,早被我收拾成一塊爛抹布了。”


    “你當年到底為什麽平白無故拿蘋果核扔我?”丁月華拿食指戳他。


    白玉堂咧嘴笑:“我哪裏有扔你?明明是你平白無故跑我下方站著!”


    丁月華一口氣湧上來,到了嗓子眼,卻轉成了一縷溫情。她把手搭在白玉堂肩上,柔聲道:“小白,你一定要幸福啊。”


    白玉堂一愣,想起這話該是他這發小對新嫁娘說的,卻給丁月華反過來送給他。窘迫起來,揮蒼蠅一樣趕她。


    丁月華笑笑,邁著貴妃步,挺著似乎價值連城的肚子,一搖三晃地走了。


    白玉堂抽出一根煙點上,忽然笑了。


    當年為什麽要平白無故地拿蘋果核扔她?


    小男孩聽同伴說那個新搬來的小女孩非常漂亮,大家打賭誰會第一個同她說話。他算準她路過的時間,守在樹上拿蘋果核砸她,在她仰頭時才見了她第一眼。


    本來想說一句“小姐,要不要交個朋友?”。可是話還沒出口,那個小小女泰山就已經爬上樹,一招“亢龍有悔”使了出來。


    那隻是一次幼稚笨拙並且慘敗的搭訕。


    值得嗎?當然值得。白玉堂依舊可以回憶起那瞬間的驚豔,他從沒見過這麽精致美麗的小女孩。


    那棵老榕樹現在還佇立才操場邊,依舊是孩子們的樂園。也許也會有那麽一個小男孩,趴在樹上,被蚊子叮得一身包,隻為扔一塊石子,看女生一眼。


    那天晚上,展昭同丁月華依舊在紫藤架下打發飯後的一點時光。天空布滿紅霞,映襯得池子裏的水都在燃燒一樣。夏天隻剩下一個尾巴,風卻依舊帶著潮濕悶熱,帶著點雨水的腥味。電視新聞聲從敞開的客廳落地窗飄進院子裏。


    丁月華凝神聽了聽,說:“今天七夕呢。我小時候聽老人說,七夕夜在瓜棚下可以聽到牛郎織女說情話。咱們家沒有瓜棚,紫藤棚子也可以湊合。”


    展昭也抬頭往天上望去。天空有雲,怕是看不到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了。


    丁月華幽幽道:“昭哥,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見你。那場球賽你帶病上場。也許就是因為發燒,眼睛特別明亮。我在觀眾席上看著,心靈一陣震撼。”


    她扭頭看展昭,說:“其實,你的確是我貨真價實的初戀。”


    展昭溫柔地笑著,伸手摸她的頭發。


    丁月華忽然問:“昭哥,你還掛念葉朝楓這個人嗎?”


    展昭一愣,感覺到耳朵在這瞬間有點嗡嗡響。他沒想到過丁月華會忽然提起這個人,畢竟她不喜歡他,而且她是知道葉朝楓當年利用展昭連累他受傷的事的。


    在很多時候,展昭都願意把當初的事當作年少無知下的錯誤輕信。可是又不知道怎麽去解釋心中至今仍殘留著的不平。大概真的曾把這個人當作知己,被背叛後,才會這麽失望難過吧。可是雖然怨憤,卻又矛盾地喜歡著他。


    展昭斟酌良久,說:“他就像一根長進肉裏的刺。紮著疼,拔出來更疼。最好的辦法,就是由他在那裏,不去想他。”


    丁月華的眼睛裏帶著溫柔和憐憫,注視著展昭像注視一個孩子。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紮得疼痛不安的刺。


    展昭問:“你的那個人呢?為了那個人,什麽都拋開不要了,他卻連和你在一起的勇氣都沒有。你又覺得這值得嗎?”


    丁月華怔住,忽而一笑:“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我說過,我不悔。”


    她不悔,那他呢?展昭問自己。


    第二天,汴京地區大雨傾盆。地下通道積水,展昭的那輛淩誌430被困在長長的車隊裏。上班是肯定要遲到的了,百無聊賴中他打開車內無線電。


    8點半新聞裏播報著一則消息:西夏電子李明浩夫人於昨日清晨辭世,享年34歲……


    展昭立刻就明白了前夜裏丁月華為什麽會突發感慨。


    才34歲,多年輕啊。可聽說已經病了7、8年了。發現淋巴癌後,大大小小手術不斷,人生最美好的那幾年都是在病床上度過。再堅強的女性,都經受不起病痛的折磨吧。這下倒也是解脫了。


    不久後,展昭就在一個政客雲集的小酒會上見到了慕容不為。那時候展昭剛硬著頭皮喝下省秘書長敬過來的一杯伏特伽,臉上有些僵硬的笑容還沒退去。李明浩走了過來,將一杯清水遞給他,笑著說:“我看你真不是喝酒的料啊。”


    展昭接過杯子,禮貌地喝了一口。水是清水,可是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甘甜,回味在喉嚨裏,非常舒服。


    李明浩是典型的黨項人,體格高大威猛,有點像大型食肉動物,但是舉止卻彬彬有禮,溫和優雅,顯然是受中原文化熏陶已久的緣故。


    展昭見他站在身邊,不說話,也不走開。明白了他的想法,輕聲說:“預產期在十月中旬,一切都很好。請了懂行的朋友私下看過,說是男孩子。”


    李明浩身子輕微一震,轉過身去。


    展昭憐憫地看他。恐怕李明浩自己都不知道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展昭忍不住多嘴一句:“小孩子很快就長大,這段日子不會再回來。”


    歲月中所有美好時段都是一去不再回來。


    展昭到達檢察院已經九點多。歐陽春正坐在他位子上,看到他進來,把一份文件丟了過去。


    “這是什麽?”展昭放下手裏東西,拿手巾紙擦汗。


    歐陽春說:“新到的大案子。合同詐騙。還是外商呢,聽說是個人物。”


    展昭笑笑:“你我如果能拿千萬億萬來詐騙,也會是個人物。”


    他拿起那份意見書,翻開看。上麵白底黑字寫著:“犯罪嫌疑人:耶律晁鋒(宋名:葉朝楓)男32歲……”


    這是什麽東西?!


    歐陽春在說:“王檢察長的意思是,我們今天就去見見他。聽說正在拘留所裏,還沒有被保釋出去……”


    展昭把眼睛用力閉上,然後再張開。


    沒錯!還是那幾個字!


    歐陽春發現不對,問:“怎麽啦?”


    展昭說:“見鬼了。”


    ***********


    驅車到拘留所那裏,已經快十一點。天空依舊陰翳,清涼的雨滴從灰白色的雲層裏撲落向大地。拘留所的水泥地積著水,倒影清晰。


    展昭拂了拂公文包上的水珠,跟在歐陽春身後。走廊長且靜,腳步回聲顯得格外響亮。外麵似乎剛修剪了草坪,空氣裏有股淡淡的清香。


    他們在審訊室裏坐下。


    歐陽春翻著檔案:“說起來,你知道嗎,遼新最近負麵消息還挺多的。今天這條傳出去,明天股市就熱鬧了。”


    “怎麽了?”展昭問。結婚以來他心思都放在家裏,對商場上的事了解甚少。


    “上上個月他們新藥研發失敗的事你都不知道?鬧得挺大的,遼國商業間諜科都去對手公司駐紮了一個禮拜,但是什麽也沒查出來。”


    展昭很驚異。他所認識的那個人是不會讓自己麵臨這麽大的失敗的。


    “似乎他們在這邊近來麻煩不斷,年初還有個小官司。”歐陽春彈了彈手裏的資料,“再看看這個,遼新把上京西環紅花府那塊十萬平米的地——啊,那裏可是黃金地段,轉讓給bacos。這公司可是我們最大的塑料製品企業,我有個表弟在那裏工作……等等,bacos控股的是蕭氏啊。”


    展昭一愣,脫口而出:“蕭扶鈴?”


    “蕭扶鈴不是耶律晁鋒的太太嗎?”歐陽春笑了,“老婆告老公?家庭戰鬥升級到商場戰爭?”


    展昭說:“未必。蕭氏隻是蕭扶玲家控股,股東大會上她的話不是聖旨。”


    “家庭沒問題,她會眼見著自己丈夫被自己公司告上法庭?”


    展昭歎一口氣:“你讓我看看清楚,到底告的什麽?”


    “遼新拿到錢後不肯交付土地使用權。”


    “怎麽會?”展昭詫異。


    “是啊,怎麽會?蕭氏為了這塊地也是大出血啊,如今這局麵,他們夫妻沒有底下協商過,非要鬧到法庭上來?”


    展昭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歐陽春把文件摜在桌子上,雙手叉在腦後,“我有預感,這案子往裏挖,恐怕還深得很。”


    展昭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隻得翻開文件仔細閱讀。


    門打開的時候他還埋著頭,專注於眼前那份薄薄的宗卷。歐陽春推了推他,他才抬起頭來,正看到那個身姿挺拔勻稱的人正邁著從容優雅的步子走了進來。


    雖然曾朝夕相處兩年,但展昭這是第一次體會到這個男人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無與倫比的強勢氣息。在那一刻他幾乎感覺自己才是即將被審問的疑犯,而走進來的這個男人反而成了審判庭上威嚴的仲裁者。他在那一瞬間有過起立的衝動。


    也許在宋大的那兩年,葉朝楓不過是一個叫葉朝楓的留學生。遠離故土的他在那兩年時間裏第一次或許也是唯一一次丟棄出身和責任,投奔到輕快逍遙的日子裏。所以那時候的他表現出來的永遠是細致的溫柔,溫柔得讓人覺得他不像是來自北國的遼人。


    八年時光彈指而過,就如同當年的淳樸少年已成為一個秉公執法的檢察官,曾經友善親切的青年也成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商人。記憶中熟悉的麵容和現在的模樣重疊,發現竟然變化其實不大。五官依舊深刻,頭發依舊濃密,幹淨的下巴,手叉在褲袋裏,白色圓領衫,光亮的皮鞋。這實在同展昭他們記憶中那些關押起來的嫌疑犯有著天壤之別。


    而這時窗外的天似乎突然放晴了,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射進來,照亮了葉朝楓的眼睛。展昭望進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裏,怔住。仿佛裏麵正在重播著當時年少春衫薄的幕幕往事。


    那些已經隨著嘉佑這個年號湮滅在曆史長河裏的往事。


    歐陽春握著拳,放嘴邊裝著樣子輕咳一聲,打破了房間裏曖昧又尷尬的氣氛。葉朝楓隨意地坐在椅子裏,疊起腿,微笑地看向他。


    歐陽春當然不會笨到認為這禮貌的笑容裏有多少友好。他和葉朝楓同年,也許邁過的坎沒有他的多,但是吃的飯卻不見得比他的少。不管你在外麵是親王貴胄,在這間屋子裏,他們就是檢察官和嫌疑人的關係。


    展昭垂下眼,翻開了記錄本。


    這時歐陽春湊過來,問:“你說,我們是用漢語,還是用遼文?”


    展昭半邊臉抽搐了一下。他對自己的遼語向來有信心,不過卻從來沒有在葉朝楓麵前賣弄的打算。這個人深得像馬裏亞納海溝,穩得如同航空母艦。你同他說遼語,他說不定會回敬你河南方言。而且氣勢淩人,明明是審訊嫌疑人,卻讓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到公司裏應聘的畢業生。


    展昭說:“漢語吧,他聽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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