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歐陽春垂下視線,翻弄著手裏的資料,斟酌片刻,見展昭絲毫沒有開口的打算,他隻得開了個頭。


    “那麽……耶律先生,請問你和遼新的關係?”


    “我是該公司董事長。”葉朝楓嘴角彎起一個雅致的弧度,笑容可掬道。


    展昭依舊緊閉著雙唇,低下頭開始記錄。歐陽春瞥了他一眼,繼續提問:”這份轉讓上京西環紅花府b段與bacos公司的合同是你簽署的?”


    “是。”葉朝楓點了點頭,目光漸漸從歐陽春身上移開,轉向旁邊那位年輕的檢察官。


    “那麽……”


    這次的問題同以往任何一次審訊提問一樣枯燥乏味。葉朝楓拿出他標準的禮節和無限的耐心麵帶微笑地回答每一個問題,答案都與原告方提供的基本一直。可是這樣的合作態度幾乎可以打動任何一個檢察官。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微微地優雅地側著頭,眼睛始終看著那個埋頭記錄的檢察官。


    歐陽春結束了對各類款項吹毛求疵的訊問後,放下文件,轉頭看著展昭。過去的半個小時裏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灼熱的視線投擲在展昭的身上,而展昭也用抿成一條線的嘴唇來表示自己也有感覺。


    歐陽春的好奇心在膨脹,慫恿自己偶爾一次把好友推到台前。他用沉默暗示展昭接下後麵的提問。


    展昭無奈地輕歎了一聲,抬起頭,迎上那雙琥珀色的眸子。


    “葉先生,”他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第二期的款項付了沒有?”


    葉朝楓的聲音中帶著堅定和一點點含蓄的愉悅:“沒有。”


    展昭試圖把視線從對視中轉移開來,有點失措地向下偏移,定在了葉朝楓的領口處。似乎是為了掩飾尷尬,他的聲音稍微大了些:“可以解釋一下原因嗎?”


    葉朝楓眼裏閃爍過一抹的光芒,他微微仰起下巴,喉結在皮膚下滑動:“我們在一些觀點上有分歧。我方趨向與調解,但是顯然對方不認同,不然我也不會在這裏。”


    說完,他靠了回去,像舒服地坐進自己的寶座裏,目光還是笑意盈盈地注視在展昭身上。


    展昭感覺室內有些悶熱。他的視線從葉朝楓的領口繼續下滑,到他衣服前胸那個簡潔商標上。


    歐陽春在停頓還沒有發展成冷場的時候接過了提問。展昭感激地瞥了他一眼,低下頭繼續記錄,手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整齊陌生的句子像有生命力一樣自己出現。前方無形的壓力卻沒有一點減少的跡象,讓他的喉嚨幹澀地堵著。


    如果時光閃回,如果時光真能閃回,他在多年前還沒有度過做夢的年紀的時候,也曾設想過再次見麵會說些什麽。而所有的可笑的猜測都沒有現實精彩。


    重重地落下最後一個句號,結束了所有的提問。展昭依舊沒有抬頭,專注地收拾散落在桌子上的文件。他聽到歐陽春有氣無力的聲音在說:“今天就到這裏,謝謝葉先生的配合。”


    然後葉朝楓輕鬆的聲音回應:“不用客氣。如有任何疑問,可以聯係我的律師。”


    那聲音穿過大半個審訊室,落在展昭眼前的桌麵,讓他不得不合上筆蓋,抬頭望了過去。


    葉朝楓站了起來,拂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皺折,衝著展昭笑著點頭。警衛站在他身後,反倒像一個保鏢。歐陽春也站了起來,利落地把文件收進公文包裏,這促使著展昭趕緊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跟上他。


    他們走出了審訊室,門在身後合上,割斷了光線,走廊裏隻有頭頂昏暗的燈光。歐陽春皺著眉頭大步往前走,而葉朝楓卻放慢了腳步,剛好半擋住展昭的路。


    警衛有些驚訝,但是沒有出聲。葉朝楓轉過身去,正對上展昭錯愕的麵孔。


    “你還好嗎?”低沉動聽的嗓音仿佛輕輕拉動的大提琴。


    展昭有片刻的迷惑,然後立刻明白他問的是什麽。他這時候反而徹底地冷靜下來,直對上探索的目光,輕微笑了一下。


    “裏麵有點悶。”


    葉朝楓加深了笑意,“是啊,這個季節已經可以不用開空調了的。”


    “……是。”展昭幹巴巴地附和了一聲,搞不懂這個人到底想說什麽。


    走在前麵的歐陽春已經停了下來,疑惑地望著他們。展昭欠了欠身,要跟過去。但是擋在前麵的葉朝楓一點都沒有讓開的意思。


    “展先生。”葉朝楓把手叉進口袋裏,“希望我剛才沒有什麽不得體的地方。”


    展昭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葉朝楓說:“我看你剛才一直盯著我的胸口,還以為我……”


    他話並沒有說完,而是戲劇性地用一個延長音收尾。展昭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扭頭看到歐陽春錯愕地張著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東西。


    展昭所能做的,就是板著臉,一把拉著歐陽春疾步走了出去。


    出了拘留所,歐陽春這才笑出來,問展昭:“你同這個遼國人,以前認識嗎?”


    展昭的臉色很難看,但也不好不說,隻得點頭:“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一起打過球。”


    “難怪他知道你姓什麽。我們先前並沒有告訴過他。”


    展昭沉著臉一言不發。


    “你在學校的時候同耶律晁鋒這個人關係不好嗎?”歐陽春忽然又問。


    展昭這時已經漸漸從震驚中恢複過來,可以很好地控製住聽到那個名字時的驚慌,他淡淡地說:“關係一般而已。”


    “是嗎?”歐陽春打開車門,笑道,“我見過那麽多嫌疑人,今天卻是第一個敢調戲檢察官的。”


    展昭險些吐血。


    他下午回到檢察院,第一件事就找到領導,要求避嫌。


    王檢察長摘下老花眼鏡,似乎沒把他的話當回事:“你同嫌疑人是同學?”


    “不,他是留學生,我們最多算校友。”


    “關係很好?”


    展昭嘴唇緊抿了一下,說:“一般。”


    王檢察長嗬嗬笑了,像解決了什麽大問題一樣:“那有什麽好顧忌的?小展,我相信你會把這關係處理得很好的。人一生要同無數人建立一點淺薄的關係,如果都避開,我們幾乎可以不用幹這行了。最近案子多,人手忙,我也找不到別人,你就多擔待一下吧。”


    展昭感覺胃抽搐了一下。淺薄的關係?他為欺騙了眼前的老人而感到一點內疚,但這份內疚很快就被即將要再次麵對那個人的尷尬緊張而代替。


    展昭離開檢察長辦公室,走在無人的走廊上。午後的陽光從敞開的門照射在地板上,溫暖的金色光芒以外是一片幽藍色的清冷。這條走廊酷似宋大體育館更衣室外的那條,展昭每次走過,都有錯覺前方正通往室內籃球場的大門。自己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青春在每條血管裏流動,無畏地,滿懷理想地,往前衝著。


    他到達了自己的辦公室,歐陽春正坐在他的位子上,翻著手的文件等著他。


    “耶律晁鋒已經被保釋出去了。”歐陽春說,“他太太親自來保釋的。他給關押了這麽久都挺讓我驚訝的,他的法律顧問都在做什麽?”


    展昭卻是一下想起了一個人:蕭扶玲。


    他幾乎都快忘記了她的長相,記憶中是個美麗高貴的遼國女子,對他很客氣。八年過去,紅顏是否依舊?


    至少丁月華已經紅顏有些見老了。


    家裏很靜,隻有爐火上的高壓鍋發出的氣聲。展昭換下西裝,輕輕走下樓。


    丁月華坐在椅子裏,歪著頭,在黃昏溫暖的光線裏靜靜睡著,臉上隱約帶著靜謐滿足的笑容。她的手邊有一隻織了一半的小襪子,那是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的。


    展昭微笑著注視了她片刻,拿起沙發上的薄毯,給她蓋上。她動了一下,醒了過來。


    “回來了?”丁月華聲音裏帶著濃濃的鼻音,“我隻是坐一會兒,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


    “要我扶你起來嗎?”


    “不,你別忙了。”丁月華拉著展昭的手,“你臉色怎麽怪怪的?今天真悶。我叫桂姐做點清淡的菜。媽媽打來電話,周末要過來。我擔心她把大哥家的大毛和二毛一起帶來,那真要命。我還想在我生之前請朋友們吃一頓,周末怎麽樣?”


    展昭問:“你身體合適嗎?”


    “我是懷孕又不是生病。”丁月華滿不在乎,“桂姐有好幾個拿手菜,我可以做魚……”


    展昭的思緒在這絮絮叨叨中開始遊離,白天發生的事走馬燈一樣在眼前掠過。一下是葉朝楓踏進審訊室,一下是他的車給堵在車龍裏,一下是歐陽春善意的玩笑……


    “……”丁月華搖了搖他的手,“……”


    展昭茫然地抬起頭。


    丁月華擔心地看著他:“累了吧?去睡一下吧,飯好了我叫桂姐端上去。”


    展昭順從地站起來。走了幾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停下腳步,回頭對丁月華說:“我今天聽到新聞廣播了……你知道了嗎?”


    丁月華完全知道他在說什麽。她背對著他,聲音很平靜:“我也知道了。”


    夕陽下的剪影帶著著一點悲傷,和一點堅決。


    晚飯後,展昭洗了一個熱水澡,放鬆下來,然後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的那張紅柚木桌後麵,盯著案上的案件資料。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從震驚到麻木的感覺中恢複過來,開始思考這一天內發生的事。


    那人回來了。


    他閉上眼睛,揉太陽穴。


    為什麽會這麽頭痛?


    為什麽會這麽激動?


    比起再見葉朝楓的激動,更讓他無語問蒼天的是見麵地點居然是拘留所。他想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遇上比這更加具有黑色幽默的事件——誰知道呢?經過這一天,他已經完全徹底地了解到人生是如此奇妙和不可思議。


    他歎了一口氣,推開已經冷卻的茶杯,提起筆開始在案卷上勾畫。


    半個小時後,他把筆丟下,擰著眉頭瞅著案卷資料,開始意識到事情的詭異。


    葉朝楓這個人在想什麽?他怎麽會是因為明目張膽地不付款而把自己弄到被關拘留所的人,這未免太不符合他做人的美學了。八年的時間隻會把他這個人磨練成人精,而不會讓他表現得像一個束手無策的傻瓜。


    為了什麽?展昭了解這個人不及他本身的百分之一,但是他至少可以確定葉朝楓這麽做一定有他特定的原因。而且那原因一般是不可告人的。


    他頭痛地哼了一聲,按住太陽穴,後悔今天同上司要求回避的時候態度應該更堅決點。


    他不想見他,本能地,就像動物躲避天敵。葉朝楓是他命中的克星。


    次日是個悶熱潮濕的太陽天,樹葉和花朵上都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空氣裏攙雜著人體的汗臭。展昭從車裏出來,還沒走進辦公樓就已經出了一身汗。


    剛在辦公桌前坐下,歐陽春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他一臉陰翳,頭發也沒梳。


    “我說,昨天那個案子,你一個人負責沒問題吧?”他口氣裏全是火藥。


    “什麽?”展昭愣了一下。


    “趙建宋那個衰人,向上頭把我要去打下手。”歐陽春毫無顧及地在辦公室裏叫罵上司的名字,把一份印著粗體頭條的報紙摔在桌子上,“就這個案子。他那個愛出風頭的老貨。”


    展昭驚駭地笑,匆匆掩上門。


    歐陽春坐在展昭的位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灌了一口。“這見鬼的低氣壓,我一大早就在衝人叫喊和被人叫喊。你會去見他吧?”


    展昭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後麵那句話是在問什麽,“應該吧。”


    歐陽春說:“我本來想和你一起去審計局的,但是現在顯然不行了。他的律師一早就聯絡我了,一個姓蕭的家夥,一口契丹漢語。還補充了一點東西,我一會兒拿給你……”


    展昭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那是一首歡快的童謠,還是丁月華選的。他抱歉地笑了一下,接了過來。


    一個熟悉的、含著笑意的聲音響起:“展先生,早上好。”


    展昭定住。


    那個聲音如記憶中一樣帶著感染人的力量,“你好,我是葉朝楓,您還記得我吧?”


    展昭硬生生地應了一聲:“葉先生,當然。有何貴幹?”


    那聲音笑著:“我隻是想知道你們查到了多少?我是否能弄到一點對我有利的消息來應付股東們的盤問?”


    展昭轉過身背對著歐陽春,一口冷靜的公式化口吻:“葉先生,我想你也許知道我們是有規定的。我們不能向當事人透露太多,但請相信,我們已經告訴了您我們所能說的一切。”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但展昭可以肯定那人絕對不是在尷尬。葉朝楓再度開口,口氣更加親切:“我在家中,展先生。如果你有任何事情要審問我,我隨時恭候您的大駕。”


    展昭重重合上手機,轉過身去。歐陽春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你的老校友?”


    展昭含糊地應了一聲。


    “你會去的吧?”


    “我不會和涉案人員私下見麵。”


    “審計局跨國查帳不是那麽簡單的事。遼國方麵對我們很不滿意,百般阻撓。你同他談談,能調解就調解算了。”


    “那這也不表示我會同他私下見麵。”


    “當然不是私下見麵。”歐陽春裂嘴笑,”你同他的律師談,我代你約好了。”


    展昭咬牙切齒,“謝謝。你還不去給趙建宋跑腿嗎?”


    歐陽春大笑著站起來:“我這就去,兄弟。在這之前,拿去,你的那個老校友的律師電話。”


    他轉身前丟下一張文件箋。


    *********


    展昭把車開上寧靜路的時候,天空中開始飄起牛毛細雨。市郊的這條高級私家別墅區的幹道整潔寧靜,夏日裏最後的玫瑰正在怒放,因為光線昏暗,感光路燈已經亮了起來。


    耶律家的別墅在路中段,灰蒙蒙中可以看到房子裏亮著溫暖的橙色燈光。寬大透明的玻璃窗牆反射著天邊最後一抹光芒。煙雨籠罩下,這棟看得出有名家設計的住宅庭院散發出濃鬱的舒適幽雅的家的味道。


    門開了。出乎他意料的,葉朝楓一頭是水的站在玄關處迎接他。


    “你來得真快,我正想吹個頭。”他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側過身,讓展昭先進來。


    展昭愣了一下。他走進室內,第一眼就看到了掛在玄關牆上的白玉堂畫的皓蘭的肖像畫。緊接著的是一幅幅色彩鮮豔的兒童畫。


    葉朝楓笑著說:“我兒子的畫,他很喜歡塗塗抹抹。”


    展昭果真在好幾幅畫下麵看到幼稚的筆跡端正地寫著“耶律洪基”四個字,最大的一張圖畫的是一家三口釣魚的場麵,下麵一行漢字:“送給爸爸”。


    “我一直教他漢字,他說得不錯。”葉朝楓的語氣是個十足的驕傲的父親。


    展昭抿了抿唇,走進客廳。客廳裏空無一人。


    “葉先生,你的……”


    “律師?”葉朝楓揚眉,“他路上耽擱了。我們先坐下來,喝點茶等他吧。”


    展昭說:“葉先生,我是來……”


    葉朝楓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別提掃興的公事好麽?我不急。”


    展昭終於笑出來,雖然那是一聲嗤笑:“可是葉先生,我急。”


    葉朝楓目光盈盈,淺笑:“那麽,讓我們先坐下來吧。”


    展昭隻得坐下,然後一杯冒著熱氣的茶被推到了麵前。他轉著手裏的杯子,冰冷的手指開始漸漸回溫,翠綠的茶葉在水裏沉沉浮浮。


    客廳的東麵一整麵牆都是透明玻璃,可以一眼望到外麵院子裏,平整的草坪上亮著幾盞日式庭院燈,內牆有一長排紫藤架子。想必到了花季,這裏該有多麽芳香雅致。


    不知從哪個角落裏跳出一隻小小玳瑁貓,搖搖晃晃地走近展昭,用它粉紅色的小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輕嗚一聲,整個身子蹭了上來。展昭感興趣地撓了撓它的下巴,小貓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葉朝楓從書房回來,在對麵坐下:“他路上堵車了,也許還要一陣子。”


    展昭立刻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他想站起來:“葉先生,如果這樣,我可以…”


    葉朝楓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按住:“急什麽?多坐一會兒吧。”


    “我不應該……”


    “我們可以聊聊遼新在財務上的問題?”葉朝楓果斷地打斷了他的話。


    展昭又說:“這段對話不會具有法律效益……”


    葉朝楓笑出聲來:“你已經被司法程序洗腦了。展昭,這麽不是太無趣了?”


    展昭語塞,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他放軟了語氣:“葉先生……”


    “別假惺惺地一口一個葉先生。”葉朝楓冷笑,“這麽快就要和我撇清關係了?”


    展昭被刺了一下,心中不悅,“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撇就可以撇清的嗎?”


    葉朝楓聳肩笑。


    展昭這才發覺剛才那話說得曖昧,臉上終於開始發熱。


    葉朝楓見他發窘,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我的經濟法學得不怎麽好,不過我的律師給我出了很多聽起來不錯的主意。而且我還有你呢。”


    展昭搖了搖頭,像是擺脫腦子裏什麽想法。


    “葉先生,我是檢察官,不是你的私人律師。今天我們的私下見麵本身就是違反規定的,我更不可能為你多做什麽?”


    葉朝楓臉上失落的表情很明顯是裝出來的,“你這樣見死不救。”


    展昭無奈一歎:“相信我,朝楓,我也不想在同學會上宣布我就是那個把你繩之於法的人。”


    葉朝楓笑了幾聲,舒服地靠進柔軟的靠背裏,順著他的話轉變了話題:“畢業這麽久,你有回去看看嗎?”


    展昭似乎鬆了一口氣,說:“前幾年會回去看望老師,後來包院長去世了,公孫老師出國進修,就沒再回去了。”


    “同學會呢?”


    “一屆比一屆人少,上屆連王朝都沒來。也沒什麽意思。”


    “你太太怎麽樣了?月華是吧?身體還好嗎?你要做父親了?”


    展昭一點也不驚訝他消息的靈通,“很好。你呢?”


    葉朝楓的笑容裏帶著苦澀:“我爸去世後,家裏一時有點艱辛,直到我和扶玲結婚這情況才有所改善。蕭扶玲的父親……是個很精明的人,遼新的發展一直有蕭氏在前限製……”他打住,似乎不想把話題發展到這方麵。


    展昭便換了話題:“家人呢?”


    “我媽還是老樣子。蕭扶玲挺好的,隻是近來她和我媽關係有點惡化,我夾在中間有些為難。”


    展昭想到那個婆媳冷臉的畫麵,也覺得有些好玩。


    葉朝楓慢滿收去了笑容,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說:“我還欠你一句問候,展昭。多年不見,還好吧?”


    那道逼人的視線似乎直射進內心,展昭不自覺地躲避,敷衍地說:“還行。我是說,平常老百姓都是這樣過日子的。”


    “我很抱歉,”葉朝楓說,補充一句,“在那樣的情形下和你重逢。”


    展昭聽到這句道歉,突然想到了多年前在體育館裏的那個夜晚,時明時滅的日光燈這些年一直在他腦海裏閃爍著。


    他不自然地咳了咳,拿過公文包,“我該走了。”


    葉朝楓站了起來,手叉口袋裏。他沒有挽留。


    外麵的雨更加密了,他們從屋子走到大門這麽短短一段距離裏,頭發和肩膀都濕了。這條路是如此寧靜,可以聽到細雨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潮濕的暖風混合著一點清涼空氣湧進展昭的鼻子裏。他感覺到情緒裏奇妙的湧動,幾乎都有點像畢業那年送白玉堂和丁月華上飛機那時的感覺。


    他拉開車門,還未坐進去,葉朝楓在身後喊住了他。


    他回過頭去,看到葉朝楓伸出來的手。


    握手是嗎?他猶豫了片刻,把手伸了過去。


    那人握住他的手,忽然用力往自己一帶,將他拉過去。展昭一驚,下意識地抬手要擋,可是那個人的頭已經靠在了他的肩上。


    輕微的衝撞讓他稍微後推了一步,幾滴雨水在那時候落進眼睛裏,讓他眼睛立刻發澀,視線變得模糊。


    溫暖的身體靠著他,濡濕的頭發拂在他的臉頰上。鼻子裏聞到的,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


    想要說點什麽,可是口中卻幹澀地說不出一個字。而那個人卻有轉瞬退了開去。


    “路上小心。”簡短地囑咐,然後轉身往回走去,將錯愕的展昭果斷地留在身後。


    葉朝楓回到書房,順手打開電腦,轉身為自己倒了一杯香檳。回來時,屏幕上已經出現幾個視頻人像。


    “葉哥。”一個削瘦蒼白的男子先開口。


    “現在怎麽樣了?”


    “一切都很穩定,收購得很順利,蕭家目前還沒有查到我們頭上來。”


    另一個黑壯的漢子接著說:“在公司裏發現的三個*********都拆除了,手下兄弟正在進行地毯式的搜索。葉哥,你看你那裏……”


    葉朝楓沉吟片刻,“晚上派人過來好了。”


    “蕭氏在全力給宋人的檢察機關施壓,要求加快速度。”


    “跨國查帳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況且宋人辦事效率曆來很慢。權叔,你那裏怎麽樣了?”


    “都放好了。”那個頭發灰白的男人說,“小鋒你放心,當初沒有你父親,我早就死了化成灰了。我在你父親床前發誓效忠耶律家一輩子的。”


    葉朝楓向他欠身致意:“權叔,到時候要你多擔待了。”


    他又轉向畫麵中唯一一個女子,“雪姐?”


    那女子已經不年輕,但是一顰一笑仍舊別具嫵媚姿態,“葉總放一萬個心,小清現在很得蕭家老大的寵愛。她可是姐妹中的佼佼者,做事絕對牢靠。”


    葉朝楓微笑,“大家這段時間辛苦一些,晁鋒先謝過了。”


    眾人忙道:“葉總太客氣了。”


    “是非成敗,就看這次能否置於死地而後生。”


    權叔格外激動,眼裏有淚。


    ***********


    接下來的幾天過的枯燥疲憊。展昭做著程序化的取證工作——所有證據都在紙上叫囂著對葉朝楓的不利。耶律的律師不甚熱心地同他們聯係過多次,仍然沒有進展。葉朝楓個人沒有一點動靜,幾乎像一隻正在冬眠的動物,即使商報上已經將這起官司炒得三國皆知。遼新的股票一直在跌,展昭都看到大夏國際頻道上都有經濟學家在指手畫腳。


    丁月華當然知道了這件事,但是她什麽都沒說,仿佛這個人根本不存在。對不喜歡的人,忽視他是最好的做法。


    歐陽春也在這場紛擾中看出不對,在一次會議後,他跑來展昭的辦公室:“看起來遼新穩敗了。聽說遼國已經同意審計去查帳了。過幾天結果就會出來。”


    展昭撐著下巴,一隻手有節奏地敲著桌子上的文件,“錢都到哪裏去了?光是那塊地,就值十億宋幣。”


    “填補別處的虧空了?”


    “拆東牆補西牆?”展昭不這麽認為。他有幸地在葉朝楓最為溫和無害的時候與他相處了兩年,但是並不表示他不了解他深沉的心思下的複雜。一個耶律家族的人是不會把自己放在這樣的劣勢中而不反抗的。除非,他們有更大的目的。


    但那並不是一個檢察官需要去思考的。


    展昭下定決心,換了輕鬆的語調對歐陽春說:“明天有空嗎?來我家吃飯,月華從丁家借來的廚子手藝不錯。”


    歐陽春問:“你們準備得怎麽樣了?還有一個月就生了吧?”


    “丁家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甚至包括一個高科技嬰兒房和一個奶媽。”展昭有些不以為然。大半年來他已經習慣了丁夫人頤指氣使地安排一切。


    這時有同事來敲門:“展昭,有人找。樓下會麵室。”說完了擠了一下眼睛補充道,“是貴賓室哦!”


    展昭和歐陽春詫異地對視一眼。


    推開貴賓室厚重的大門,裏麵那個正站在窗前的人轉過身來,展昭的視線從她身上那套名貴漂亮的米色套裝往上移,看到一張熟悉的笑臉。成熟嫵媚的,親切討好的。來人是蕭扶玲。


    “小展,好久不見了。”蕭扶鈴姍姍地走近,展昭可以清楚看見她的笑容並沒有到達眼睛裏。


    “耶律夫人。”展昭點頭。


    蕭扶鈴嗬嗬笑起來:“你這稱呼多生分啊。”


    展昭勉強笑了一下:“扶玲姐。別來無恙?早聽你回來了,但是一直不敢上門打攪。”


    “什麽打攪?我們之間還用這麽客氣?”蕭扶玲身上的香氣也撲了過來,“我們都有八年沒聯絡了吧。聽說你也快做父親了,在學校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月華是般配的一對。恭喜你啊。”


    展昭謙虛地欠了欠身子。蕭扶玲顯然不是來同他敘舊的,他同她也並無多少舊情可說。於是他開門見山道:“扶玲姐是為案子的事來的吧?”


    蕭扶玲臉上布滿愁雲,“的確。董事會後我就一直在各地周旋,希望能找出一個和解的辦法。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哪麵我都疼啊。我知道你是負責這案子的檢察官的時候非常高興——當然不是說你會因為我們過去的交情而徇私枉法。我是說,看著一個熟悉的麵孔,心中感覺到安慰和鎮定。協助你調查,更多的感覺向是對人傾訴。你說呢?”


    不得不承認蕭扶玲是一個精明厲害的女子,三言兩語就撇清了嫌疑又拉近了距離。展昭忍不住用敬佩的眼神看著她,他八年前就領教過這個女子的手腕,現在再度加深了印象。


    “扶鈴姐能這麽說就好。相信律師也都告訴了你,這案子目前的情況對葉大哥很不利。基本上說,遼新……希望不大。扶玲姐,事發前你們夫妻倆就沒有溝通過嗎?”


    蕭扶鈴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談自然是談過……但是我們這些年一直有些分歧,話不投機,談了沒用。董事會上,老股東們都同意起訴,我一張嘴說破了也沒用。蕭氏又不是自己家的。”


    展昭點頭。


    蕭扶鈴的臉色蒼白,“我現在真是兩頭不是人。董事們對我頗有腹誹,婆婆將我罵得狗血淋頭,帶著孩子出國旅遊去了。”說著,眼睛裏已經盈滿淚水。


    展昭以前同她接觸也不多,並不了解她的為人。但是此刻他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她的憂傷稍微顯得矯情了些。或者正如白玉堂所說的:女人的眼淚,哪裏分得出真假?


    蕭扶鈴傷感了一陣,見展昭也沒來安慰她,隻好自己繼續說下去:“展昭,聽說要去查帳了,時間很緊迫嗎?”


    展昭老實說:“政府辦案效率並不如國人期望的那麽高。”


    蕭扶鈴擠出一個笑,“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絡我。”她遞來一張名片,上麵的頭銜寫的是蕭氏企業董事長。非常諷刺的頭銜。


    蕭扶鈴挺直腰,打算離去,走前有些突兀地真誠地對展昭說:“我曾以為不會再見到你了。不過見到你真好。”


    她順手關上了門,將展昭留在傍晚的昏暗裏,獨自思考著話裏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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