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到她生命的終點,記憶衰退、意識模糊之際,她仍會記著爸爸,等爸爸來接她。


    可是,要好多年啊。她實在是無法甘心,爸爸就這麽沒了。


    許嘉茗托著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墳墓中,落下後收回手,摸了食指上的戒指。這樣自我的儀式,讓爸爸的靈魂與這枚戒指產生了連接,提醒著她不要忘記,不要原諒。


    她到現在,都不敢去細想,他生命的最後一天,是怎樣度過的。他是不是在想著自己,在擔心著自己。


    她怎麽可以原諒那些人呢?她怎麽能不害怕那隻無形的手呢?


    她隻能如逃亡一般的離開,幾乎是愚孝地遵守著爸爸為她設計的人生,即使她已經不想要了。


    塵封之後,爸爸將在這再不見天日。在這塵世中走過一遭,經曆過最深的紅塵,最後無一處能容納他的存在,隻能去另一個地方。


    許嘉茗轉頭對陳岩說,“我想獨自跟爸爸待會兒。”


    陳岩點了頭,“好,我在遠處等你。”


    都離開後,許嘉茗一個人站在了爸爸的墓前。她很想哭,但此刻不能哭,她要像個大人一樣,對爸爸做交代,她要讓他放心。


    “爸爸,我會好好地活著,我會留在溫哥華拿身份的。那裏的房價太高了,你不在,我就不買大房子了,我買個一居室公寓就夠了。”


    “我已經在紐約找到實習了,工資還可以,我有能力養活自己的。可是掙錢還是很難的吧,如果有你在,我還能啃老呢。”


    她停頓了一會,才接著說下去,“剛剛那個人,是我男朋友,叫陳岩。他對我很好,我第一次這麽愛一個人,可惜你沒有見過他。”


    “我每年都會來看你的。一年一次,是不是太不孝順了?可是,是你不給我盡孝機會的。”


    許嘉茗看著墓碑上爸爸的照片,她該走了,卻不想走。這一次,她無法再像第一次被送進學校,她嚎啕大哭到老師沒辦法隻能打了電話喊爸爸過來,她死死地扒住爸爸的褲腳,不肯跟他分開,就要他帶自己,他無奈到不得不帶走了她。那時她隻要撒潑打滾,他就會心軟地妥協。


    她不想當個大人,就想當個小孩。


    許嘉茗站在原地,無聲地大哭了一場後,逼著自己收住了情緒,強行平複了下來。


    “爸爸,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許嘉茗走出去後,就看到了他在抽煙。


    他正看著蒼茫的山下發呆,似是眉頭緊鎖著,煙夾在了手指間,熟練地拿起吸一口後緩緩吐出。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在抽煙,不知他在想什麽,都沒有發現她的逐步靠近。終於聽到了她的動靜後,他轉頭看來時,就已經將煙蒂扔在了遞上,用腳碾碎了餘燼後才放開。


    陳岩牽過她的手,同她一起下山。


    “走吧。”


    “你抽煙啊?”


    “沒煙癮。”


    “哦。”


    “你是不是還在假期裏?”


    “對。”


    “跟我回北京,開學前再走,好嗎?”


    “好。”


    第63章


    落地北京時,許嘉茗提了兩個行李箱。


    行李箱裏麵裝了兩套她回國時帶的換洗衣物,剩下的空間都裝了爸爸的舊物。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京州,想帶的東西有點多,又裝了一個爸爸的行李箱。


    這些東西,她都會帶到溫哥華。以後搬家,又是多了許多物件上的牽絆。想起來都會有些頭疼,在外生活,總是要搬家。獨自居住,想要打造一個溫馨的小窩,可添置物件時又要顧及搬家的麻煩。


    而她進入陳岩的家時有點震驚,他這是自己的寓所,卻簡約到像是剛搬家進來,滿足了最基本的生活場景。但還未來得及在家中細節上作點綴。


    雜物很少,很幹淨,透露著生活痕跡的是茶幾上隨意擺放著的充電線。她踏足之時,都下意識怕不小心弄亂了他屋子的整潔。


    門口堆了幾個挺大的快遞盒,陳岩搬進屋,在玄關處一個個地拆了。


    見他把拆出的物件隨意扔在地上時,許嘉茗將東西撿起要放到櫃子上時,才發現這是女士衣物。


    “給你買的,你外套太厚了。”


    可他買的不隻是外套,她手上拿的是針織衫與短裙,都是miumiu的,真不知他怎麽會挑這個,“你挑的嗎?”


    “我讓陳婧買的。”


    陳岩哪裏懂女人的穿搭,也沒這個時間,內行的事交給內行人去做。讓人幫忙采購,當然要被中飽私囊,可他話音剛落,就拆出了一件吊帶。北京的天,也沒暖和到可以穿吊帶出門,做事也不必水分這麽多吧。


    他伸手將東西遞給伸手來接的她時,發現她皺了眉頭看著手上的東西,他隨著她的視線再看了眼衣服,才發現吊帶的領口上有刺繡的花邊。


    陳岩這才反應過來,這是睡衣,他補充了句,“不是我買的。”


    許嘉茗沒說什麽,隻接過了東西壓在了最底下,她有自己的睡衣的。


    兩人都沒成想,弄了半天都沒走進去,淨在門口拆東西了。許嘉茗看著這一堆衣物,“怎麽買這麽多。”


    “買得越多,她能報的賬就越多。”


    反應過來他的潛台詞後,許嘉茗被逗笑,他的妹妹很可愛啊,“你不要跟她計較嘛。”


    陳岩將最後一件衣服遞給她,看著她臉上難得的笑容,他逗了她,“你大方,就得我出血是吧?”


    “那你總不能賴賬不給吧。”


    “我打個八折給她。”


    陳岩站起身,抱著一堆的衣服往裏走去,她抱著剩下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他的衣帽間挺大,但他的衣物隻占了一半,分門別類地擺放著。相比之下,她的衣櫥就顯得太淩亂了些,但許嘉茗也不覺得羞愧。他的空間大,估計還有人幫忙收拾。


    “衣服你有空收進去。”


    “好。”


    陳岩想讓她有事做,瑣碎的小事就好。已是正午,兩人還沒吃飯,他問了她,“想吃什麽,我帶你出去吃飯。”


    “想吃番茄炒蛋。”


    “我做的?”


    “嗯。”


    陳岩笑了,捏了她消瘦的臉,“你能不能有點追求,要一起去超市嗎?就在附近。”


    許嘉茗點了頭,“好啊,我陪你一起去。”


    “你這外套有點熱,換件衣服吧。”


    “好。”


    陳婧幫忙購買的衣服很好搭配,許嘉茗換了條牛仔褲配毛衣外套,就隨他出了門。


    家附近的超市,陳岩都鮮少去,除了偶爾夜跑,結束後去買瓶水。家中冰箱裏空蕩蕩的,她估計會呆十來天。就算兩人會出去吃,也有很多要買的,他拿了推車進去。


    超市總是一個溫暖的地方,琳琅滿目的商品,充滿生機的綠色蔬菜,和色澤鮮豔的水果。許嘉茗喜歡清新的果味香氛,高昂的價格極力複刻出馥鬱的果味,試圖讓人的神經得到舒緩。但比起這些蔬果時,香氛永遠不會有新鮮的感覺。


    再一次逛超市,她有些恍惚,下意識地跟在他的身旁,看著他往購物籃裏拿酸奶、橙子、櫻桃、荔枝,還有新鮮的楊梅。直到他去拿番茄時,她才想起家中的番茄,不知道她回去時是不是已經壞了。


    如果時間能倒流到那個下午,讓她做完一盤番茄炒蛋,都無事發生,該有多好。


    到肉類區,見他精挑細選著從牛羊肉拿到海鮮時,許嘉茗攔住了他,“少買點,吃不掉。”


    陳岩依舊將手中的挑選好的鮑魚放進了推車裏,“那你就多吃點。”


    他這個回答,相當於沒回答,許嘉茗也沒再管他,“鮑魚怎麽做?”


    “煮粥。”


    推車滿當當的車去結賬時,陳岩見她往花卉區看去,他還沒給她買過花,“想要什麽花?”


    “芍藥。”


    正是芍藥的季節,淡粉的花苞即將綻放;擺在上麵供觀賞的花瓣已全部舒展開來,層層疊疊的,嬌柔而嫵媚。她很喜歡這樣的生機與美麗。


    “那你挑,我去旁邊拿花瓶。”


    結完賬後,兩人各自拿著東西往家裏走去。


    陳岩拎著兩個購物袋,旁邊的許嘉茗捧著兩個花瓶,買的芍藥、玫瑰和鬱金香丟在了花瓶裏。


    國內網購方便,超市就在附近,反而線上選購更為方便而快捷。獨自生活時覺得特地去趟超市、再拎著沉重的東西回家是浪費時間。與她一同去采購,她捧著鮮花同他一起回家,午後的陽光曬在了彼此身上,陳岩覺得這就是生活本身。


    興許他之前被嘲笑冬天想不開跑去加拿大度假是對的。其實,內心不平和時,在哪裏都一樣。非得換個地方,的確是多此一舉。


    到家後,是瑣碎的忙碌。屋子采光很好,是個晴天,陽光充足,照得人暖暖的。


    許嘉茗將花修剪了插在花瓶裏,擺在客廳裏,簡約的客廳裏多了抹亮色,也有了點人味。她看了好一會兒的芍藥花苞,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開花。


    拿紙巾將地上的水漬擦幹後,她就進了衣帽間,將出門前脫下的衣物拾起,找到洗衣機後丟進去。再走回去將新買的衣服一件件地掛起。


    這些整理的瑣事似乎能讓人內心平靜,無序的混亂在體力的消耗中消散,並找到一種秩序感。順風順水時,這些事顯得太無趣了些。


    也許她會慢慢好起來,跌落到穀底後,好好生活的念頭逐漸複蘇。可傷痛隻是暫時被放到了一旁,它會時不時冒出,讓人猝不及防地再次無助到絕望。從時間中學到的是,知道如何以更快的速度從穀底爬起來,雖然這樣的經驗並不具有通用性。


    收拾到了最後一件衣物時,許嘉茗已忘了是什麽,拆開了包裝,拿出時看到了全貌,她都有些哭笑不得。他妹妹,也太直接了吧。


    光澤柔和,手感軟糯,很舒服,是真絲質地的。本來就挺短的了,估計才蓋過臀,可還非得在兩側的下擺處剪一刀。


    她當然不想把睡衣掛在衣架上,拉開下邊的抽屜,是他的內褲;換了個抽屜,是襪子;再換了一個,是手表。她沒了耐心,直接塞到了最上麵的抽屜裏。


    廚房的烤箱在工作著,已飄出了香味,陳岩在切番茄時,忽然被她從身後抱住,她依賴地將臉貼在了他的背上。


    “收拾完了?”


    “嗯。”


    許嘉茗看他在廚房忙活著,忽然就很想抱抱他。他一直在陪著她,他好到讓她都有種何德何能的感覺。


    其實,許嘉茗不喜歡對除至親之外任何人要求共患難的。人無法無底線地接住另一個人的壞情緒,遇上糟糕的事情,伴侶付出了能付出的,剩下的無力再給出時,也能理解。她甚至不喜歡考驗,將共患難當成是一種考驗,是違背人性的。


    她沒有期待他能為她做到這樣,葬禮上的場麵,她隻需多想下,就能猜到是誰的幫助。


    她知道他愛她,卻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他這樣地突破她的心理防線,已經不止一次了。


    許嘉茗也很怕自己此刻會依賴上他,也許這種恐懼都是個偽命題了。但她很怕這種依賴不正常,爸爸不在了,他是她的庇護所。


    她說過自己要做一個大人了,可還是虛弱到要躲在他的家裏,在這假期的尾聲,逃避著麵對現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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