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女皇得知後會如何看待她……上官婉兒平靜地眨眼,拂去無用的情緒。


    人當如藤蔓,隻有?永遠抓住最新風勢,才能爬得最高?,活得最久。


    李華章將詔書拿到內殿,眾人看了後,一致決定用這份。謝濟川簡單改了幾個稱謂,確定沒問題後,便由內侍送到禦前,“請”女皇蓋玉璽,同意退位。


    女皇看到詔書後,很輕易就認出來這是上官婉兒的手筆。她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無法言說。


    在她如日?中天時,生殺予奪、歌功頌德的製書都?出自上官婉兒之手;在她日?薄西山、行將就木時,最後一封退位詔書,依然是上官婉兒寫?的。


    興盛是她,落幕也是她。世事如風,歎兮嗟兮。


    內侍捧著詔書走出帷幔,眾人不由屏住呼吸,殿內落針可聞。當太?子聽到內侍念出“製太?子監國,赦天下”後,怔了許久,才終於意識到,他們?成功了。


    他竟然打敗了母親,成了皇帝!


    太?子頭暈目眩,一時難以分辨今夕何夕,身在何處。李華章終於見證一切塵埃落定,心底長?長?鬆了口?氣,他再一次確定詔書上的帝璽沒問題,便對身後士兵說:“開宮門,去請諸位宰相進來吧。”


    士兵應諾,快跑著出去。接下來還有?登基典禮、祭告天下、穩定京城局勢、派遣使者通知各州刺史?等許多事要?做,大明宮仿佛一下子熱鬧起來,眾人簇擁著太?子——現在該叫皇帝了,呼呼啦啦湧出去。李華章跟著人群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向帷幔後。


    她獨自靠在象征著帝王威儀的龍床上,看不清表情。李華章生出種很神奇的感覺,仿佛有?一股氣從?她體內抽離,她在這一刻突然衰老了。


    “雍王。”


    門外傳來他人呼喚他的聲音,李華章壓下心底複雜的感情,強迫自己轉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做出了決定,就不要?後悔。


    遠方,天際線被染成淺淺的緋,一股巨大的能量似乎正在其中,蓄勢待發。巍峨的丹鳳門矗立在黎明與黑暗交界,一半金光躍動,一半深不見底。


    時隔十八年,屬於大唐的太?陽,終於再一次升起來了。


    ·


    昨日?夜半,城北忽然喧鬧起來,很多人家被殺聲驚醒,嚇得再也無法入睡,卻無人敢出門。城東的官宦人家不斷派家丁出去打探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宮門緊閉,不知所?以。


    直到日?旦時分,宮裏出來幾個內侍,去各相府請諸公入宮。內宮的口?風這才能探出來,隨之順著姻親關係,飛快傳遍長?安公侯之家。


    魏王昨夜是被驚慌失措的兒子們?叫醒的,他聽到宮門被圍,馬上就知道壞事了。但?此時補救已?經晚矣,宮城各門都?被雍王、太?平公主的人把控,一點消息都?傳不進去。


    等魏王終於能聯係上宮裏的人手,便得知了二張兄弟被殺、女皇退位於太?子的消息。


    大勢已?定,無力回天。


    魏王聽到張昌宗被雍王一刀梟首後,氣急攻心,噗得吐出一口?鮮血。魏王妃嚇了一大跳,驚慌失措道:“王爺,您怎麽了?快叫禦醫來!”


    此刻梁王府,剛醒來不久的安樂郡主聽著不斷傳來的消息,恍惚如在夢中。她簡直以為自己現在才在做夢,昨夜二張兄弟叛亂,父親帶兵入宮,當場誅殺逆賊?


    父親哪來的兵,她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安樂郡主茫然良久,直到公婆身邊的婢女提醒她,她才如夢初醒,忙起身道:“備車,去東宮!我?要?去見阿娘、阿父!”


    女皇傳位於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的消息傳到相王府後,相王終於放下緊緊攥了一夜的匕首。他看著陪在自己身邊的老仆,忽然淚如雨下。


    結束了,終於結束了!李家的至暗時刻過?去,以後,他終於能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天明了。


    不同於東宮,相王的幾個兒子是知道政變的具體進展的。相王、太?平公主、雍王心照不宣,共同隱瞞了太?子一家。東宮知道模糊方向,但?直到事變前一天,他們?才真正告知太?子、太?子妃政變內容。


    一方麵是因為太?子至關重要?,關係著他們?這次行動是平叛還是造反,太?子絕不能出任何差錯。另一方麵,是他們?不太?信任太?子。


    相王敢保證他的兒子知道政變後,絕不會拖自家人的後腿,但?太?子可未必。先前已?經出過?一個李重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可不敢用身家性命賭太?子的兒子中不會再出敗類。


    何況,就算東宮的人絕不會出賣李家,但?他們?會不會無意泄露消息,從?而導致政變失敗呢?反正相王不信他的三兄有?能耐藏這麽大的事還不被女皇看出來。與其隨時擔心太?子說漏嘴,不如不告訴東宮,無知,才無破綻。


    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是對的。太?子政變當夜連出門都?不敢,若是提前告知太?子時間地點,現在落地的就是相王的人頭。


    相王百感交集,淚流不止,相王府其他人聽到政變成功的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抱頭痛哭。


    他們?被圈禁在宮城十來年,期間不得見外人,不得隨意走動,一言一行都?有?人監視,唯有?一家人彼此慰藉。因此相王府父子、兄弟間的感情都?很好,沒有?人挑剔長?幼之別、嫡庶之分,這些年,光活下來,就很不容易了。


    眾人哭了半晌,情緒漸漸平複下來。臨淄王最先恢複理智,對相王說道:“阿父,這次政變姑母和二兄是首功。姑母暫且不說,二兄既是二伯遺孤,又是此次複唐一等功臣,不知三伯要?如何封賞他?”


    相王搖搖頭,道:“那是宮裏該考慮的事了。記住,皇家先有?君臣,然後才有?兄弟。以前我?們?和東宮可以不講究尊卑,但?從?此以後,要?尊稱你們?三伯父為陛下了。不光是三郎,你們?幾個,都?要?注意。”


    永平王、臨淄王趕緊站好,低頭應諾:“謹遵父命。”


    不同於抱頭痛哭的相王府,太?平公主聽到手下傳來的捷報後,立即喜上眉梢。她絲毫感覺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憊,立刻命人套車,興致勃勃朝宮城而去。


    打打殺殺這些事歸李華章,但?事後拉攏臣子、平衡朝堂,卻是她太?平的長?項。皇權和臣子的博弈無處不在,有?了太?上皇的退位詔書後,還得臣子承認,新皇帝才有?合法性。


    這也是造反容易,做皇帝難的原因所?在。


    這種時候就要?太?平公主出馬了。她在朝中耕耘多年,門客遍布朝野,和許多文人相交甚好。隻要?能拿到一半宰相的支持,李顯這個皇帝就能做下去。


    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三的長?安,有?人意氣風發,有?人血濺禁庭,有?人躍躍欲試,有?人茫茫然不明所?以。在太?陽完全躍上地平線的時候,明華裳見到了李華章的親衛,確定自己的朋友、親人、愛人俱平安無虞。


    她終於能放下心,這時候才感覺到她已?一天一夜未睡,困意排山倒海一樣將她淹沒。


    親衛看到明華裳臉色不好,識趣地停下,道:“雍王怕二娘子擔心,命臣前來報平安,好讓娘子安心。臣使命已?達,不敢耽誤二娘子休息,先行告退。”


    明華裳沒有?勉強自己,她現在的狀態確實不適合再費腦。她讓丫鬟送親衛出去,自己換了身輕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樹影參差,光影迷離。她突然想起夢中,她也是躺在類似的角度,望著桂花樹影,無知無覺死去。


    雖然聖曆二年已?經過?去好幾天,但?這一刻明華裳才真正感覺到,新年來了。


    夢中的她死於十七歲,她為此惶恐過?、懷疑過?、痛苦過?,後來她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命運,認真規劃在生命最後一年中她要?做什麽,真正認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麽。現在,那個飄著桂花香氣的秋天徹底結束了,她來到了自己的十八歲。


    生命如歌,向死而生。她全新的生命,開始了。


    長?安有?人歡喜有?人愁,江安侯府正為了世子從?龍有?功而喜氣洋洋,同樣立了開宮門、迎新皇之功的平南侯府裏,任老夫人聽到親戚報喜,神色卻是淡淡的。


    可真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任老夫人不鹹不淡將套近乎的人送走,等無人後,丫鬟不解地問:“老夫人,侯爺立了大功,您怎麽不高?興呢?”


    對此,任老夫人隻是緩慢搖頭,淡淡道:“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


    太?極殿。


    中書令、門下侍中、尚書左仆射依次看完傳位詔書後,臉上波瀾不驚,老神在在將聖旨傳給吏部尚書。六部尚書相傳著看完聖旨,飛快交換視線,其中資曆最淺的工部尚書開口?問:“諸公,太?上皇的旨意,你們?認為如何?”


    已?經改稱女皇為太?上皇,工部尚書的態度可見一斑。其他人還是不輕易表態,最後,是門下侍中率先打破僵局:“某竊以為,既然這是太?上皇的旨意,我?們?做臣子的,自當遵從?。”


    門下侍中是門下省的長?官,手握審發聖旨大權,他的態度至關重要?。門下侍中表態後,兵部尚書、吏部尚書也次第表示同意,中書令、尚書左仆射依然沉默,便是默許了。


    至此,支持太?子繼位的宰相已?經過?半,李顯正式成為大唐新帝。


    李顯在一陣陣山呼萬歲中,被內侍攙扶著坐上皇位。直到現在他依然沒什麽實感,他看著下方眾臣朝拜,仿佛在做夢。


    他成皇帝了?他怎麽就又成了皇帝?


    似曾相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角度。他似乎在夢中見過?這一幕,但?那是個噩夢,因為他做皇帝不滿三個月,在一日?上朝時,猝不及防被一群太?監從?皇位上拖下來,從?此,就是暗無天日?的圈禁生涯。


    他下意識朝旁邊看去,這一次,珠簾後沒有?了母親,取而代之的,站著他的弟弟、妹妹、侄兒。


    李顯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來。


    第165章 換代


    宰相承認傳位詔書後,還要完成?一些禮儀步驟,李顯這個新皇帝才算塵埃落定。國不可一日無君,每耽誤一天就要多一天的變數,所以典禮一切從簡,明日就舉辦登基大典及封後典禮,禮部忙著趕製登基用的禮器服飾,李華章也忙著調兵換防、檢查場地,以確保明日大典順利舉行。


    李華章在?宮裏忙到天黑,才終於安置完大概章程。親衛見天色已晚,紛紛勸道:“雍王,您千萬要保重身體。剩下的事我們盯著,您趕緊回府歇息吧。”


    算一算,從策劃逼宮開?始,李華章已經快兩天沒睡覺了。李華章知道明天才是?重頭戲,隻有今夜養足精神,明日才有精力盯著登基大典。他沒有勉強,安排了親信加強防範後,就策馬出宮了。


    但李華章並沒有回雍王府,一出宮門就直奔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裏,眾人看到李華章來了,慌忙迎接。如?果在?以前,李華章肯定直接去?明華裳的院子了,但如?今他是?外男,須有客人的自覺,所以他遵循主客禮節,先去?前院拜會長輩鎮國公。


    鎮國公看到李華章朝他走?來,刹那間恍如?隔世,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李華章還是?章懷太子。直到耳邊響起一道冷清堅定,仿佛還帶著肅殺氣息的問好聲,鎮國公才醒悟過來,這?是?李華章,不是?太子。


    鎮國公看著麵前的少年人,忽而感?慨萬千。李華章的性情才學很像當年的章懷太子,但這?更多?是?因?為鎮國公從小用章懷太子來要求李華章,李華章在?多?年的模仿中,將自己雕刻成?了世人所期待的君子模樣。但敲開?這?層表象,李華章真正的內核,其實更像女?皇。


    一樣的果決,堅定,忍常人所不能忍。隻要他認定了一件事,就會一直堅持,直到實現?為止。


    這?一點和仁厚的章懷太子截然相反,他骨子裏的膽大瘋狂,顯然是?祖母那一半血統帶給他的。


    鎮國公喟歎片刻,問:“太上皇怎麽樣了?”


    李華章靜默下來,頓了幾?息,說:“太上皇病重,不日遷居離宮養病。”


    女?皇和李家是?生死政敵,但血緣上,她卻是?他們的至親。別說李顯,就是?太平公主、相王也不敢對母親怎麽樣,他們願意用金銀珠寶供著女?皇,讓她得以安享晚年,隻要她不再參政。


    但對於女?皇那樣的人,剝奪她的權力,無異於殺死了她。


    鎮國公點點頭,他沒有問宮裏情況怎麽樣,今後功勞要怎麽分配,隻是?問:“用膳了嗎?”


    李華章下意識點頭:“已在?宮中用過了。”


    鎮國公問他吃了什麽,聽到他隻是?在?宮中用了些糕點後,道:“那怎麽能算吃飯?灶上早就給你準備好了熱食,走?吧,先吃東西,然後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李華章應諾,跟著鎮國公往飯廳走?。身邊都是?熟悉的景物,伺候的人也都是?他從小見慣了的,李華章緊繃了一天的精神漸漸放鬆,竟比睡覺還要讓他輕鬆。


    不需要擔心明天怎麽辦,不需要時?刻審視某個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內應,回到家裏,最大的事情就是?吃飯睡覺。


    李華章環顧四周,欲言又止。鎮國公仿佛看出來他在?想什麽,主動道:“你是?不是?想問大娘和二娘?”


    被看穿了,李華章尷尬了一瞬,很快坦然承認:“是?。怎麽不叫她們來用膳?”


    “不用。”鎮國公說,“她們昨夜沒怎麽睡,今天都在?補覺呢。難得能擺脫她們,拿酒來,我們爺倆痛痛快快喝一頓。”


    李華章看著端上來的大魚大肉,啞然失笑。他讓侍從將酒抬下去?,換成?茶水,道:“我記得大娘子不讓您喝酒,若破了戒,下次我不好和裳裳交代。今日,我們以茶代酒。”


    鎮國公很是?不滿,高聲道他身體很好,喝這?麽點酒連開?胃都算不上。李華章不管他,平淡但堅決地讓侍從將酒壇全部?撤下。


    飯後,鎮國公說房間已經收拾好了,省得李華章兩頭跑,不妨今夜在?公府住下。李華章確實動搖了片刻,但理智很快就壓倒感?情,他更願意做明華裳的未婚夫,而不是?鎮國公的養子。既然已經訂婚,他就要遵循禮教規範。


    李華章堅持道:“不必麻煩,雍王府離這?裏不遠,我回府就好。國公早點休息,我改日再來給您請安。”


    鎮國公知道這?個孩子自小主見強,隻要他決定的事,其他人很難改變,鎮國公索性也不說挽留的話,歎道:“那你路上小心。早點回去?休息吧,別太累了。”


    李華章應是?,不讓鎮國公出門相送,自己往府外走?去?。他走?在?熟悉的廊廡風景中,步伐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許。管家一下子就看出曾經的二郎君在?想什麽,善解人意道:“二娘子睡了一整天了,也該起來吃些東西了。要不,老奴去?提醒二娘子一聲?”


    她竟然還在?睡覺……李華章有些哭笑不得,但能吃能睡才是?明華裳,他輕歎一聲,道:“不用。我去?看看她。”


    李華章很自然地轉換方向,往明華裳的院子走?去?,熟練地都不需要管家客套。進寶幾?個丫鬟正坐在?窗下做針線,突然看到雍王來了,連忙起身:“雍王殿下。”


    李華章抬手止住她們行禮,他停在?門口,隔著屏風默默看向屋內。


    花鳥刺繡屏風後,錦被隆起一道淺淡的弧線,靜靜朝內躺著,她的頭發?散在?榻上,如?流雲飛岫,也像海棠春眠。


    雍王入夜來女?子閨房本是?很失禮的,但他來了後停在?門邊,沒有靠近也沒有說話,似乎又挑不出什麽錯。進寶不知如?何是?好,惴惴不安問:“雍王,要將娘子叫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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