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吃過?教?訓,該知足了。


    待到墨幹,胡靖親自打發心腹送去伯爵府,自己又忍不住發笑,隻覺短暫的懊惱過?後?,又有無限僥幸和快意湧上心頭。


    “尤崢啊尤崢,你也算聰明反被聰明誤啦……”


    我及早退出?,雖曾與?秦放鶴政見?不合,終究未至死敵,此時示好,日後?未必不能和平相處。


    反倒是你……他們父女、門?派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和陛下勢必要嘉獎,尤崢啊尤崢,你待如何?


    不知不覺間,恨意已然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微薄的憐憫。


    天元五十六年八月,秦熠晉郡君,封號定安,陸蓉晉縣君,封號定平。


    同年九月,秦放鶴晉首輔,年僅四十四歲。


    第270章 落定(二)


    聖旨一下,滿朝皆驚。


    此“驚”,並非“驚訝”,因為?早在胡靖自退,尤崢卻遲遲得不到提拔時,眾人便隱隱有?了猜測。


    故而更多的是猜測落實後的“震驚”。


    因為相較平級的其他同?僚,秦放鶴畢竟太年輕了。


    滿天下多少讀書人,考到四五十歲還不曾中進士,可他呢?竟已抵達人臣之巔。


    不算空前,或許也不會絕後,但史?書上蒼白的先賢記載和身邊鮮活的傳奇,帶來的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震撼。


    一時間,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同?盟歡欣鼓舞者有?之,政敵膽戰心驚者,亦有?之。


    但明麵?上,大家都盡可能地表達出善意。


    尤崢也不例外。


    他笑得甚至比柳文韜還斯文,活像看到兒孫出息的和善長輩,不見半分勉強。


    但人後,尤崢卻一度喪魂落魄,滿是銀絲的頭顱向?後仰靠在江南山水的石雕大靠椅上,久久不語。


    之前旨意未下,他心中一絲僥幸尚存,可如今……當真?是萬念俱灰。


    像一隻老?舊的皮球突然被捅了個?大窟窿,這麽多年憋著的一口氣,全都散了。


    “父親……”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被攆走,尤文橋親自捧著參湯進來,“認了吧。”


    那胡靖當初與秦放鶴當眾鬧得不好看,人盡皆知,如今不也低頭,頭一個?狗顛兒似的寫了賀帖嗎?


    隻這一步,就保全了胡家子孫的仕途:


    秦放鶴非心胸狹隘之輩,哪怕日後不刻意提拔胡家人,但有?胡靖低頭在先,總不會故意刁難。


    這就夠了。


    眼見尤崢一動不動,好似木雕泥塑,尤文橋不禁以袖拭淚,“父親!好歹顧惜身子啊!”


    難不成為?了那個?位子,真?要鬧什麽“大義滅親”“父子反目”?


    況且木已成舟,縱然他們背水一戰,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那秦放鶴相較胡靖,確實算得上心胸寬廣,但不代?表他不記仇!


    認命,好歹能保住眼下的榮華富貴;不認命,可能滿門?都要遭殃。


    尤崢的眼珠終於顫了顫,隱約找回一點活氣。


    他看了長子一眼,又慢吞吞轉回眼珠,用?力?閉上眼瞼,一聲長歎,身體迅速幹癟下去,“咫尺之遙,咫尺之遙啊!”


    蒼天,何故負我!


    尤崢顫巍巍伸出右手?,往前用?力?抓了個?空,兩滴濁淚自眼角溢出。


    前半生,他素來與人為?善,處處忍讓,哪怕步入仕途,也不曾樹敵,甘心為?人陪襯。好不容易等來一線生機,不惜背叛朋友……


    他什麽都拋棄了,什麽都豁出去了,可到頭來,依舊是一場空!


    “早知如此,”尤崢睜開眼,一口長氣幾乎把整個?胸腔都抽幹了,“何必當初啊!”


    如今胡靖倒台,可他又得到什麽呢?名聲壞了,朋友也沒了,回首再看,豈非鬼迷心竅?


    何苦來哉?


    “父親!”尤文橋聽出一絲不祥之意,直接跪倒在他膝前,哭求道,“父親,覆水難收,何苦困於當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秦放鶴固然與父親不親近,卻也未曾針鋒相對,兒子觀他非恩怨不分之人,如今上位,未必不會顧念父親的功勞……”


    秦放鶴固然不是父親一手?推上去的,但胡靖倒台,不正是父親的功勞嗎?


    那秦子歸素有?賢名,但凡顧及一點昔日前輩照拂、點撥之情?,也不會太過為?難。


    況且如今縱然有?千般不順,萬種不好,陛下不也還是顧念舊情?,沒有?怪罪您嗎?


    您依舊是次輔啊!


    見尤崢麵?色稍緩,尤文橋繼續道:“之前父親與胡閣老?交好,兒子不便言長輩之過,如今不吐不快。胡靖性情?耿直不假,心胸狹隘也是真?,之前雖有?承諾,來日卻未必會兌現,故而父親種種舉動,倒也不必懊惱。”


    主要是二人年紀相差無幾,本身就是直接競爭關係,什麽“兄終弟及”那一套,成功的概率太低了!


    做就做了,悔也無用?,何必多想?


    尤崢聽罷,倒是有?些欣慰,“起來吧。”


    又說:“將那參湯拿來我喝些。”


    他便是知道胡靖的承諾靠不住,所以才選擇鋌而走險!


    隻是啊,天公不作美,功虧一簣,徒歎奈何。


    眼下非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時,他倒也不是心存死誌,隻是人這一生,總要追求點什麽吧?


    統共就這點念想,可換來的卻是孤注一擲後的鏡花水月一場空,縱使聖人在世都要嘔血了……


    用?過參湯後,尤崢好似恢複了一點元氣,又親自寫了賀帖,命尤文橋挑選幾樣賀禮,“從我私庫挑,你親自送去伯爵府,不要假手?他人,以示鄭重。”


    外頭不知多少人等著看笑話,若他就此一蹶不振,那才是貽笑大方?。


    老?夫隻是棋差一招,且還沒死呢!


    尤文橋應下,果?然精心選了八樣體麵?賀禮,俱都用?匹配的錦匣裝好,紅綢打裝。又換了外出的大衣裳,馬不停蹄往伯爵府去了。


    奈何剛進伯爵府所在那條街,就見前方?被圍得水泄不通。


    隨從去打探過後才跑回來說:“大爺,伯爵府閉門?謝客呢,一概賀禮都不要,前頭已然是大門?緊閉,進不得了。”


    尤文橋一愣,旋即又覺得理所應當。


    是了,那秦放鶴素來謹慎,此時正值花團錦簇之時,又怎會給外人可乘之機,落人話柄?


    “果?然什麽都不要麽?”


    隨從陪笑道:“呃,那倒也不是,聽說有?好些百姓自發送了今年新收的玉米,自家雞下的紅皮蛋,還有?農研所若幹試種的紅薯、南瓜什麽的,倒是收下了。”


    尤文橋沉吟片刻,到底還是親自排隊,去伯爵府門?口說明來意。


    對方?果?然一樣賀禮都不收,倒是很客氣,將尤崢親筆寫的賀帖拿進去了。


    一連數日,秦放鶴都分外低調,天元帝知道後,十分滿意。


    不僅秦放鶴一人謹言慎行,他的家人和師門?更是謹守本分,又日日告誡下人,不得借機斂財等。


    董芸夫婦亦是如此。


    董娘雖不曾成婚,無有?子嗣,但她?有?父母兄弟,有?親眷族人,哪怕不繼續往上升,隻憑這個?“縣君”,便可保全族人至少一代?!誰都不敢大意。


    因天氣漸冷,阿芙還特意與董芸一起出銀子,在城外開了粥棚,並請許多大夫去義診,隻要家境貧困的百姓,藥材也都不要錢。


    “人這輩子啊,一概福氣都是有?數的,用?一點就少一點。”阿芙常常這樣告誡子女?,“若想長久,便要時時積德行善,或惠及百姓,或利國利民,方?可長遠。”


    阿嫖與董娘深以為?然,寫信與自家弟弟時,也拿出長姐風範,不許他胡作非為?。


    阿姚回信中便充滿了委屈,“……我素日且小心著呢,從不依仗父親威名為?非作歹,便是外頭送禮,也是一概不收的……”


    因自小家中見慣了稀罕東西,又有?長姐耳提麵?命,他的個?人小世界很圓滿,對外麵?的花花世界總是興致缺缺,也實在很難培養甚麽惡習。


    又說起平時他的作為?,“之前我向?山長求了一塊荒地,每日學業之餘,親自開墾、耕種……今年總算結了一點果?實,如今方?知百姓不易。”


    阿姚沒長大之前,秦放鶴便已是高官,多少雙眼睛看著,有?善意的,也有?惡意,他想再如父輩那般親自深入民間體驗生活也不大現實,便退而求其次,在縣學後山尋了一塊荒地,出銀子找學裏租賃,親自耕種。


    其實以前在京城時,秦放鶴也曾帶著家人下地體驗生活,但畢竟不長久,大部分細致活兒都被真?正的佃戶做了去。


    如今阿姚自己上手?,連續幾年,要麽莊稼直接死光,要麽遭遇蟲害,可謂顆粒無收!愁得頭禿。


    當年病蟲害,阿姚親自下地捉蟲,隻捉得兩眼發黑、雙手?發顫,奈何捉得不如蟲子生得快。


    情?急之下,他想起父親提到過的雞鴨吃蟲,便又去買了雞鴨,結果?蟲子確實沒了,莊稼穗子也給雞鴨吃了個?精光!


    阿姚氣得倒仰,第一次意識到父親說的“理論和實踐有?差距”到底意味著什麽。


    那一日,小廚房裏的炒雞、烤鴨味道分外香濃。


    天元五十四年鄉試,阿姚十八歲,雖不曾重現父輩榮光,榮獲小三元,卻也高中舉人,開始遊學。


    期間,他又回了章縣縣學一趟,去看望自己前些年侍弄的田地。


    原本山長並眾教師都覺得他是一時心血來潮,且“士農工商”,讀書為?了甚麽?不就是為?了能不種地麽?你如今有?了功名,竟又巴巴兒去種地,簡直奇哉怪也!故而隻當樂子瞧。


    可後來見他非但不氣餒,反而得空就去田間地頭請教老?農,顯然真?拿著當了正事。


    山長等人想著,多少也要看顧秦閣老?的顏麵?,便也跟著重視起來。乃至阿姚中舉,離開縣學後,山長還親自寫了一塊木牌,將那塊耕種多年,卻依舊沒什麽進展的田地圍起來……


    人家花銀子租的麽!


    如今租期還沒到呢!


    卻說阿姚外出遊曆一番,也增長了些經驗見識,又有?縣學一幹同?窗、後輩或是真?心,或是巴結,多多少少也參與進來。


    一群臭皮匠,倒也勉強拚湊出幾分諸葛亮的機智:


    今年,有?收獲了!


    一群素日眼高於頂的教師、秀才們,吃著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一丁點兒餑餑,終於對“民生多艱”四個?字,有?了切實的體會。


    秦放鶴看到這一段時,不禁感慨,孩子確實長大了。


    自己的崽子自己清楚,阿姚性格純良,既然此番上了心,日後就再不會變的。


    至於縣學中的其他人,此番感悟究竟幾分真?幾分假,抑或那些感觸又能持續多久,秦放鶴不敢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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